10. 借給你我的光
阿公在手術的前一天辦理住院，預計隔天手術，再住院觀察一天後沒事就能出院。他態度
悠閒到像出國度假，坐在醫院大廳看起來像坐在機場大廳，相形之下又遷則緊張到顯得神
經質，辦理完住院以後還抓著爸爸不放，把已經確認過好幾次的事情又重複一遍。
「如果醫生有先問，就說要裝自費的，不管裝幾支，你們不要嫌貴，尤其是阿公！」又遷
手上拿著單子對爸爸耳提面命，「如果他說要裝健保的你不能聽他的。」
已經聽他交待了三天的爸爸有點不耐煩，「好啦我知道，不用擔心，快回去吧。」
「那我明天早上過來，保持聯絡，有缺什麼隨時打給我。」又遷將住院需要的東西都再清
點了一遍，才走到阿公身邊坐下，看他一臉輕鬆的樣子，很多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吞回去
。
從各種角度考量，本來該陪夜的就應該是又遷，但前兩天阿公接到北部好友的電話，說今
天要南下探親，剛好順路過來載芒果，阿公不想聲張自己要手術的事，也不想對方再跑一
趟，更不想又遷一整天來回奔波，便交代又遷待在家接待客人，晚上睡個好覺隔天再來醫
院。
阿公看出又遷很不安，但知道多安慰沒有用，便故意不提手術的事，只交代要好好跟叔公
打招呼，不要透露他在醫院，說他臨時有事去找朋友就好，叔公如果看他是晚輩想趁機塞
芒果的費用也不准拿，真的拒絕不了就打他手機讓他來說。
「遮交予恁老爸就好，你無閒幾若工，趁今仔小歇一下，佮霖仔出去食較好的，明仔載來
駛較慢咧。」
（這裡交給你爸就好，你忙了好幾天，趁今天休息一下，和阿霖出去吃好一點，明天來的
時候開慢點）
又遷一句都沒回嘴，乖乖地應了，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拿到住院資料後阿公便乾脆趕人
，不讓又遷跟著到病房去，單手揮揮就和兒子前往病房區，背影瀟灑到好像只是要到園子
裡看看作物。
一路掛心，車行到家的鐵門外，金煌盡忠職守地警惕著，看見自家的車後便搖搖尾巴走到
旁邊等又遷駛入，但看著平凡熟悉的院落，又遷不知怎地突然很不願意進去，他怠速在門
外，迷茫在車內跳痛接軌的霍爾斯特和阿公愛聽的沈文程，直到伍世霖出現，穿過院埕朝
他走過來。
伍世霖站在車門外，又遷透過車窗仰頭看他，也許是因為隔著玻璃他們都看不清彼此，伍
世霖見他沒反應，抬手敲了敲車窗，又遷乾脆打開車門，車外炎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怎麼了？」
「沒事。」又遷說，然後清了清自己有些沙啞的喉嚨。
他後知後覺發現，剛才在門外突然想到阿公人在醫院，房子裡現在空無一人，讓他猛然湧
上一股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心慌，幸好伍世霖從門外走出來，沖淡沒來由的情緒，他才想起
伍世霖和媽媽都還在。
又遷將車停好，一進門就被媽媽招呼去吃飯，才發現時間已經過午了，他早上因為緊張沒
胃口沒吃飯，現在才感覺到餓過頭的不適，但他還是吃不下，剛想著要隨便敷衍幾句，等
媽媽沒注意再回房間混過去，沒想到媽媽卻邊洗鍋子邊說：「你跟世霖吃完放著，我再一
起洗碗。」
伍世霖在媽媽說話間已經走到飯桌，動作自然地替兩人盛好飯，又遷慢慢走過去在他旁邊
坐下，「你還沒吃喔？」
「他剛剛說不餓，要等你一起。」媽媽晾好鍋子鏟子，出廚房前問他：「附近有菜市場嗎
？下午叔公來載完芒果，你載我去看看，買幾條魚，手術完煮湯給阿公喝。」
又遷應了聲，看媽媽走遠了才轉回來面對飯桌，他拿起筷子，面對媽媽久違的家常菜突然
有點感慨，一旁的伍世霖突然道：「擔心也要吃飯，阿公有交代。」
「他跟你說的？」
「嗯。」他其實沒說，是540自己讀到。
見伍世霖只是點點頭就舉箸用餐，又遷便勉強打起精神，草草吃完一碗飯。兩人搶在媽媽
進來之前把碗洗好，才剛坐下看了兩則新聞，阿公的朋友就打電話來說已經下交流道了，
三人便忙著把阿公交代要轉送的各種東西都裝箱裝袋整理好，等人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陣
客套寒暄。
客人果然想塞錢，又遷打電話給阿公，等他們聊完以後趁機躲到旁邊問阿公在醫院好不好
，阿公的語氣如果可以具象化大概會是翻白眼的形狀，他說吃完飯抓了三支牌等一下要打
電話去簽牌，然後就掛了電話午睡去了。
阿公不在，叔公也不敢多留，但臨走前他說還想到果農市場去逛逛有什麼水果可以買，又
遷心想本來就要出門，乾脆帶路，去露一下臉可以幫叔公打折，回程還可以直接去幫媽媽
買魚。他跟媽媽說完，轉身要招呼叔公時，看到伍世霖站在車門邊，抬頭看著山的方向。
他站在車邊的這一幕分明在這幾天已成常態，但不知為何，此時他眺看遠方的背影卻有種
寂寞的感覺，好像再過不久，這個漸漸熟悉的場景也終將成為過去。又遷回神，幾步上前
拍了一下伍世霖的背，也不問他想不想去就叫人上車，領著叔公的車開往不遠處的中型集
貨市場。
又遷帶著叔公一家人在飄滿各種水果香味的果農市場裡穿梭，找相熟的零售商買品質好的
水果，最後除了後車廂那三籃芒果，他們又買了荔枝、龍眼和少量芭樂，香噴噴地滿載而
歸。送走叔公，又遷才發現已經過了一個小時，而伍世霖不知道什麼時候脫離了隊伍，不
在市場裡面。
最後是在旁邊的玉市找到伍世霖。說是玉市，其實只是利用水果市場的停車場旁一小塊空
地聚集起來的幾個攤販，販賣一些茶壺茶餅、玉石配飾之類的紀念品，這類攤販於臺灣經
濟起飛時在觀光地隨處可見，在又遷印象中當時也還算頗有人光顧，但現在則早就已經過
時，在鄉村的國旅景點零星地苟延殘喘著。
伍世霖站在一個販賣玉鐲和寶石首飾的攤位前，低頭認真端詳著，顧攤的女主人不知道是
完全不關心，還是已經被伍世霖的沉默擊垮，正百無聊賴地用手機看影片。又遷走過去，
想用肩膀撞他一下，伍世霖卻先側過身看見他。
「你在看什麼？」又遷問，「你想買喔？」
540的目光掃過桌子上羅列的玉石，搖了搖頭，「大多都是合成的。」
攤主聞言抬頭看了伍世霖一眼，又遷連忙拉著伍世霖走開，低聲罵他：「你小聲一點啦！
」
「我沒說錯，是假的，只有一些是真的，品質也不是很好。」
「廢話喔。」又遷無奈地捶捶他，「如果是真的好貨色，怎麼可能讓你在這種地方用幾百
塊買到？」
伍世霖默默被捶，和又遷並肩走著，他們三兩步就逛完為數不多的紀念品攤販，又遷算著
時間思考是要到黃昏市場，還是開到隔壁鄉鎮的漁港去買魚，突然發現走在身邊的人不見
了，他回頭，看見伍世霖又在一開始駐足的那個攤位停了下來。
又遷頂著女攤主疑惑中帶著責難的眼神再次走到伍世霖身邊，小聲問他：「你幹嘛？」
「你可以借我錢嗎？」540問，說完卻愣住，他說了「借」，但卻沒有辦法還。
「幹嘛？你自己都說是假……假觀光客才會買的東西。」又遷舌頭打了一個結，勉強圓回
來，想了想以後又問：「你想買回去當紀念？」
這句話讓兩人之間陷入短暫的靜默，過了幾秒，伍世霖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真歹勢，我們這裡沒什麼地方買得到像樣的紀念品。如果你真的想要，等阿公手術完，
我空幾天帶你去市區玩，那裡有很多可以買的東西。」
又遷很認真地建議，伍世霖卻只是用一貫沉靜的眼神與他對視，他好像想說什麼，但最終
只是移開目光，看攤位桌上的飾品，「不用，這些就很好。」
「好吧。」又遷望向攤位上不同玉石前標示的價錢，雖然有些品質看起來就不符合標價，
但還是說道：「那別說借，就當作是我要送你的紀念品，你選一個吧。」
伍世霖點頭，最終卻只挑了一個用普通的項鍊棉繩串著的黑色寶石，價值三百塊，一直到
車上，又遷還是覺得三百塊錢的假貨實在很沒誠意，而且缺乏特色又沒有紀念價值。
「紀念在於承載記憶，不在物品的實際價值。」540說。
「是這樣說沒錯啦。」又遷打燈駛入車道，餘光瞥見伍世霖握在手裡的飾品，光澤看起來
就很假，「唉，你開心就好，我真是不稱職的當地人。」
「不會。」540將寶石握進手心，「你已經帶我看到很多很好的東西。」
「拜託，你根本來到臺灣最無聊的地方好嗎？」又遷笑了起來，「這樣就很好，那你以前
到底活在什麼地方？」
「加里曼。」
「我知道，你說過，但我沒聽過，那是什麼樣的地方？說不定以後有機會我也可以去看看
。」
舒適宜居，安寧祥和，生活無虞，人與人之間沒有隔閡、誤解、競爭，因此也沒有用盡全
力表達自我的需求，平靜無起服，如同古井無波。
不像地球，那麼吵鬧紛亂，各種噪音與廢氣雜陳，因為人類沒有感知萬物的能力，更增添
許多壁壘；但正是因為沒有天生讀懂情感的能力，人們為了向外尋求與自己相近的靈魂，
以更多曲折多變的方式在不斷用力。他眼中的又遷也是這樣，脆弱同時堅強，平庸同時不
凡。
「那裡有點無聊。」540說。
「比我們山上這裡無聊嗎？」
「這裡一點也不無聊。」
又遷只好放棄與認真魔人爭論，「好吧，你覺得不無聊就好。」
「又遷。」
「嗯？」
「你前幾天說過，要帶我去看螢火蟲。」
說要帶他去看星星和螢火蟲的那一天，名源突然來訪，後來發生一連串事情，兵荒馬亂的
，又遷都忘了自己提議過，「喔對，抱歉，後來這堆亂七八糟的事，就忘了。」
「嗯，沒關係。」540摸了摸掌中的玉石，輕聲問他：「今天晚上可以帶我去看嗎？」
又遷一愣，就著右轉時瞄了伍世霖一眼，一直以來他看起來都無欲無求，今天卻開口要了
紀念品，還想去看螢火蟲。他想問對方為什麼突然提起，還指定要今天去，如果可以，他
想等阿公出院，一切穩定下來再說。
這幾天，無論自己說阿公出院後有什麼規畫，伍世霖一向都是點頭贊頭，他可以說是最清
楚自己對阿公手術有多緊張，卻偏在這個時候跟他要求晚上帶他去看螢火蟲。
腦袋轉了幾轉，又遷猜想也許伍世霖是怕他沒有陪在醫院，待在家裡會胡思亂想，所以想
出這個辦法引走他的注意力。這麼一想，包含中午等他吃飯、剛剛在玉市場買東西，好像
都是在顧慮他的感受，又遷忍不住為他的貼心感到溫暖。
540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並沒有多加解釋，而是又問一次：「可以嗎？」
「好。」又遷點頭答應，「晚上吃飽飯帶你去。」
。○.˙
晚餐過後，又遷和媽媽說了一聲，便關上鐵門，帶著伍世霖和金煌出門。
他們沒有開車，徒步往芒果園的方向走去，明明已經是夏天，山上的夜晚卻透著涼風，搭
配四周的蟲鳴蛙嘓，頗像又遷初遇伍世霖的那個夜晚，尤其伍世霖在出門前還換上了剛來
到這裡時穿的那件衣服，更讓又遷想起那晚，但實際上那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
又遷拿著手電筒認路，一邊和伍世霖閒聊，「你們那裡有螢火蟲嗎？」
「有類似的生物，但構造不太一樣。」540說，「他們無法自體產生發光物質，需要在白
天吸收光，晚上才發亮。」
「很特別耶，自己不能發光，就跟太陽借一點，跟行星一樣。」
又遷笑著說，然後拿光照了照他們的前方，那裡有一個被雜草覆蓋，一公尺左右的落差，
仔細一看，那是用石塊和磚頭堆砌出來階梯，只是蔓草叢生因而不太明顯。
「這條路是阿公跟我說的，他說他年輕帶阿媽（奶奶）來約會的時候就有了，大概追逐浪
漫是不分時代的吧，一百年前有人找到這個地方，可能也帶人來約會了。」
又遷說完本來還覺得自己這番話頗有跨越時空的意趣，但想一想又覺得不對，一百年前的
古人和五十年前的阿公帶人來這裡是約會，那他現在帶伍世霖過來又算什麼？他偷偷望向
伍世霖，但夜太黑，看不清楚對方臉上是什麼表情，他只好略過這個話題，帶著一人一狗
爬上那段高度，往山林的岔路走去。
從一條小路穿出去，他們腳下的路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帶著溼潤雜草的泥濘平地，又遷
怕伍世霖滑倒，一手勾著他走完那片溼地，直到他聽見很細微的流水聲才放開伍世霖，將
手中的光照向前方那條小小的溪流。
那甚至稱不上溪流，只用石板在泥地間隔開，更像是為了灌溉而開鑿出來的小水道，只是
經年累月和四周的自然融為一體，以山上的降雨為水源，至今仍然流淌著，儼然已在地成
河。金煌率先熟門熟路地往前走，又遷領著伍世霖跟上去，在水道旁擺著一張公園裡的雙
人行人椅，顯得非常不合時宜，和周圍格格不入。
「這張椅子是我搬過來的，有人酒駕開車撞公園，這把椅子被撞斷就報廢了，我路過市區
剛好看到，跟回收阿伯battle後我贏了。」又遷頗為自豪地介紹，在椅子的一端坐下，拍
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我載到工廠拜託人家幫我焊接，再載上來，一個人扛過來的。」
阿公只評價了一句夯枷（多此一舉）就隨他去擺弄，只有又遷自己知道，本來可以隨便搬
一張凳子過來就了事，偏要搬這張沉重的雙人椅過來，也許自己當時還抱著不切實際的幻
想，想著哪天男朋友願意跟他來到這裡，不畏蚊蟲和難行的山路，和他一起在這裡看星星
，分享這個跨時空的祕密景點。
心願終究沒能達成，但現在和伍世霖與金煌一起來，也不算太差。
540在又遷身邊坐下，伸手摸著蹲坐在他腳邊的金煌，「你是一百年以後的浪漫分子。」
又遷沒想到伍世霖聽進了他剛剛說的話，還在這時候提起，忍不住有點難為情。他沒回這
句話，關掉手上的手電筒，眼前立時陷入一片漆黑，四周半點光亮都沒有。
「可惜，沒有螢火蟲了，如果再早一點來應該還能看到。但阿公也說，這幾年螢火蟲的數
量和過去不能比了，我想五十年後的人想來浪漫也只能被蚊子咬。」又遷說著笑了起來，
「他們可能只會覺得，哪個古人那麼白癡，在這種地方擺公園椅，坐著餵蚊子。」
「下面沒有螢火蟲。」540卻說，「但上面有。」
又遷聞言抬頭，月亮隱隱掛在山的另一頭被一片雲遮住，加上四周漆黑無比，完全沒有照
明，使得整個夜幕成為星子的地盤，大大小小，明暗不一，幾乎綿延到看不見的彼端，又
遷深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感覺像被群星包圍。
這樣的星空，他看了幾年還沒膩，他猜想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有生之年他都不會
嫌膩。如果有那麼一個人，與他相愛，不必猜測對方的想法，不用勉強彼此去成為對方喜
歡的樣子，互相扶持著跨過難行的山路，一起到這個不知名山上的跛腳公園椅上看星星，
那將會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不過，在果樹下撿到一個外國人，和他一起來這裡安靜地坐著看星星，大概也搆到那個夢
想的一個邊了吧。又遷仰頭，將脖子枕在椅背上，看著滿天的星幕輕聲對伍世霖說：「謝
謝你陪我來這裡。」
暗夜中，又遷的表情看不真切，540卻能清楚讀到他此刻平緩的情緒，以及心裡的溫度與
氣味。對於未來的期盼與不可控反而讓又遷逼自己只能好好面對眼前的每分每秒；而此時
有自己的存在，則讓又遷感覺擁有陪伴的安心，但那份依賴中又帶著缺憾，又遷清楚明白
540的陪伴只是短暫的，他們未來終將離別，成為彼此生命的過客。
茫然而惆悵，沉靜且信任，漫遊在又遷廣漠而充沛的情感中，讓540的胸臆感到膨脹的溫
暖，與難掩的疼痛。
「也謝謝你帶我來這裡。」540說，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個東西遞到又遷面前，「回禮。
」
「什麼東西？」又遷接了過來，黑暗中看不清楚，他打開手機就著螢幕的光看，發現那是
一塊石頭，和自己傍晚買給伍世霖的玉石大小相仿，但色澤質感不像寶石，顏色灰黑，更
像某種岩石。「送我的？」
「嗯，是我家鄉的岩層挖到的。」
「是喔？」又遷把岩石放在手機的照明上，光能夠透過少許，閃著隱約的暗色藍光，「這
個該不會很貴吧？」
540搖頭，嘴角微微牽動，「不會，是隨處可見的石頭，但我只有這個能送你。」
「有什麼關係，我很喜歡。」又遷卻顯得很高興，他又就著手機端詳了一陣，才小心翼翼
地收進自己口袋裡，「謝啦。」
「不客氣。謝謝你也送我石頭，和帶我來這裡。」
又遷靠回椅背上，仰頭輕輕地笑了，「你喜歡就好——欸！流星！」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喊
了一聲，隨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交扣抵在胸前，在心中默念願望。
無論是交扣的手或閉著的眼睛都那麼用力，好像稍微放鬆就會讓想緊緊抓住的東西溜走。
流星對540來說不過是天體與氣層的磨擦現象，他並不特別關心，因而沒有抬頭，而是一
直注視著昏暗之中又遷的臉，和他腦海中那些微小的，遙遠的心願。
流星稍縱即逝，又遷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胡亂中抓住的願望是不是最大的那一個，他只是卑
微而虔誠地默默許願，而當他抬起頭，看見伍世霖漆黑到彷彿能倒映天上星光的眼睛正望
著自己，專注且深刻，讓他有那麼一刻恍然，錯覺自己也被倒映在其中。
「……看我幹嘛？你沒許願嗎？」
540搖搖頭，「沒有。」
又遷突然覺得自己迷信得有點幼稚，「你不信這個嗎？」
「不知道。」540想了想，「我們那裡沒有這個習慣，但不代表你們做了沒有用。」
「是齁，反正就試試，就跟買樂透一樣——欸，又有一顆！」
這一次隨著又遷的發現，540學他剛才那樣閉上了眼睛。他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中尋得故鄉
的方向，向她發出不會有人聽見的訊號。而當他睜開眼睛，轉過頭便看見眼眸亮晶晶的又
遷正望著自己。
「你許了什麼願？」又遷悄聲問。
他問得很輕，像與同伴共享秘密的孩子，就在他話語剛落的同時，剛才遮蔽月亮的雲霧突
然全部散去，月亮露了出來，在整個山間灑下一片淡淡的白光。月華落在又遷的側臉上，
照得他帶著些許疲憊，但童心仍在的雙眼更加閃耀。這讓540想起他們在客廳的對話，電
視裡的男女深情擁吻，接吻，又遷回答他，當時的他不懂在什麼情緒下會想親吻另一個人
的嘴唇。
原來就是在這樣的情緒，這樣的時刻。
「我希望，」540說，看著又遷眼底的那片星空，「你許的願望全部都能實現。」
又遷沉默而專注地回望著，540幾乎要覺得他漆黑的眼也有了讀懂意識的能力，看破他此
時難以抑制的渴望，好像過了很久很久，又或只是一瞬，下一刻又遷便慵懶地微笑了起來
，眼睛因為笑而瞇著，「你知道我喜歡男生還這樣講，有亂撩的嫌疑。」
他的姿態那樣放鬆，有淡淡的悸動，和單純的喜悅，他對於自己將願望許給他這件事是那
麼地開心，讓540有片刻失神，「這和你喜歡什麼性別沒有關係。」
「好吧。那就借你吉言啦。」又遷笑著說，「希望我的願望可以實現，而且實現的時候你
也在。」
後面這句話，是不是也是一個願望呢？無法為又遷實現這個願望，讓540感到悲傷。
他們對視，呼吸很近，又遷放任伍世霖靠得更近，直到天上的星空被對方眼底的星空取代
，他便閉上眼睛，感覺冰涼而乾燥的觸感在嘴唇上停留，很快又退去，比夜間吹過的涼風
還要輕，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世霖。」
「嗯。」
「我有點睏，你可以借我靠一下嗎？」
540沒有回答，而是直接往又遷的方向挪了過去，將自己的肩膀送到他的身邊。又遷歪頭
就能靠上去，他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將星星收進眼底，閉上眼睛藏進腦海裡。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好累。」又遷帶著睏倦小小聲地說，「等你回去了以後，可
以寫明信片給我嗎？」
540沒有馬上回答，他無法答應做不到的事，但此刻他太難拒絕身邊的青年。得不到回覆
的又遷直起身拉開一小段距離，和他相視，540在對方帶著期待的雙眼蒙上失望之前低沉
開口，答應他：「好。」
又遷笑著說謝謝，又輕輕靠了回去。
這是540離開家鄉的第一百三十七個加里曼計日，是他長久以來的疑惑被解開的第七個地
球日，也是他在地球的最後一夜，他因為一雙溼潤的眼睛，學會了說謊。
夏夜的微風將又遷的頭髮吹動，偶爾在540臉頰邊拂過，他一動不動，讓疲累的青年暫歇
在自己肩膀，直到耳邊的呼吸聲漸漸變得輕淺，他才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又遷。」
又遷沒有回答，他蓋著星空睡著了。540靠著他的那隻手輕輕挪動，覆在又遷垂在自己腿
上的右手上。
「我要走了。這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個晚上。」
「明天以後，你們就不會記得我，所以不用擔心，也不用傷心。」
「但我會記得你，記得阿公和金煌，芒果、荔枝和你的布丁，還有這個公園椅。一直到一
百年以後，我都會記得。」
540低頭，角度的關係讓他看不見又遷的臉，但並不妨礙他在他額上落下一個極輕的吻。
「阿公的手術會很順利，他還會陪你很久，金煌也是。你的願望，會因為你的努力都實現
。」540說，即使這些沒有根據，即使他本應沒有說謊的能力，但在這一刻他願意把所有
願望和祝福都說出來，用流星的名義將這些未來成真。
「你在做的事，不是什麼特別的大事，也不是比別人卑微無意義的事，是你存在過的痕跡
，是一百年後的星星。」
「未來你會遇到一個人，他很愛你，你不必去猜測他的想法，也不必勉強變成他喜歡的樣
子，他會陪你來這裡，坐在這張椅子看星星。」
而他也許還在旅程中，或者已經回到加里曼，但無論身處何地，當他回身凝視，他知道無
邊無際的宇宙中有又遷的存在，而他們都將會看著同一片星空。
540將從地球看見的星空記在腦海裡，然後握住又遷的手，也閉上了眼睛。
枕著540的又遷微微張開了眼睛，540握著他的手在月華之下顯得很白，和當初在果樹下一
樣，卻比初見的時候溫暖許多。
他一邊希望能夠將這個溫度記得久一點，一邊在蟲鳴中再次閉上眼睛。
☆。○.˙
又遷從無夢的睡眠中只用了瞬間就清醒，他倏地張開眼睛，房間裡的電風扇嗡嗡吹著，他
躺在床上呆了幾秒，拿起床頭的手機看時間，比預定的鬧鐘還要早了十分鐘起床。
他下床時意外地發現金煌竟然在他房間裡，平時金煌擔負看門的責任，都是睡在前院的狗
屋或鐵門前，不知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為什麼跑進自己房間來的。金煌見他起床了，走
過來在他腳邊蹭了蹭就轉過身，頂開半掩的房門走了出去。
又遷打著呵欠跟了出去，媽媽已經坐在客廳裡看新聞，跟他道早安，「早餐我用昨天的剩
飯煮了一點稀飯，你先止一下餓，等一下去醫院路上想吃什麼再買。」
又遷應聲，到浴室去盥洗，上完廁所整理褲子時突然覺得口袋裡有異物感，他伸進口袋拿
出來，是一塊以前從來沒看過的石頭，而他完全沒印象這個東西是怎麼跑到自己口袋裡的
。
他帶著疑惑一手拿石頭一手刷牙，一直到走回房間換衣服時都想不起來自己是在哪裡撿到
的，而且看起來只是一塊很普通的石頭，他為什麼要撿？
「你好了嗎？七點了喔！」客廳裡的媽媽揚聲催促。
「喔好了啦！」
又遷歪頭想了想，走出房門前便想把石頭丟進垃圾桶，但鬼使神差地，在鬆手之前又收了
回來。他拿起石頭，就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看，灰撲撲的石頭能透過很微弱的光，照出原
先不太明顯的暗藍色光澤，隨著角度的移動一閃一閃。
很像星空。
他最終沒有把石頭丟掉，而是將它擺到桌上，拿起錢包和手機走出房門，準備和媽媽出發
前往醫院。今天早上順利的話阿公就能裝好支架，他心裡有點緊張，卻一掃昨日以前的憂
慮，或許是因為他得了一個無夢的好眠，也或許是因為金煌進房陪他睡覺。
又遷發動貨車，駛出鐵門從每天都會走過的小徑往山下開，前方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面
對，而他希望能一件一件順利處理，即使他只有孤身一人。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也許又是芒果花開的季節了吧。
chapter name from 〈克卜勒〉by H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