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沒有想到方雲永會回來，袁海允瞬間覺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有些手足無措顯得緊
張，後悔如果早一點下班就好，這樣就不會有單獨面對方雲永的情況發生。
　　不知道他的情緒，方雲永走過來，看了看袁海允桌上畫的圖，點點幾個地方指正缺失
，設計圖主要是要看他的程度，大概可以了解昨天跟業主開會，袁海允聽懂多少他們相談
規劃的內容，設計沒有對錯與否，大方向沒有問題，細節部分有許多地方需要修改，不過
這也不是要給業主的設計圖，算是讓袁海允練習用的。
　　而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今天的老屋勘查，如果真心要在昊璽工作，袁海允要重新學習的
能力還很多。
　　「我們今天只是初步評估簡易修繕，並非是要大規模修復老建物，你光是在拍攝部分
就很不合格，雖然是學長沒有事先交代、或是讓悠齡姐提前指導你一下，但是你進來這種
主要業務是以歷史建築修復的事務所，心裡應該要有個底，知道自己該要學習哪方面的技
能。」方雲永拉了椅子在袁海允身邊坐下，「你不是建築系實習生，也不是剛出社會的菜
鳥，我很想知道你現在心裡是怎麼想的。」
　　猝不及防被問到在職場上的想法，袁海允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支支吾吾半晌，才勉強
擠出一點想法：「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老屋修復的案子，也沒有想過會在這種事務所工作
，雖然很多地方不熟悉，但我很想在昊璽繼續做下去……的確我是需要一個穩定的工作環
境，除此之外……老實說還沒有想清楚，是不是非得一定要做建築師……」
　　「沒實力、沒背景，又或者是連最基本的本錢都沒有，做這行是真的辛苦，要是考不
到執照，一輩子都是助理建築師的大有人在，當然也可以轉建設或營造公司的其它職位，
不愁沒工作。雖然手繪圖能力一般，但我看你電腦製圖能力很不錯，真要轉專業製圖沒問
題，就是薪水有天花板，不過也不會餓死，不大手大腳花錢也是可以過得很滋潤……」
　　「嗯……」海允點點頭，他也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裡，「我會再好好想一想，不過
在這裡工作期間，我還是會趕緊提升能力，不給你們添太多麻煩。」
　　袁海允一副低眉順眼的聽話模樣，上午即使有再多對他的不滿，方雲永也不好多責備
什麼，畢竟新人進公司沒人指導，瞎子摸象也很難自己摸出個所以然來，公司其他人也是
有責任，只是他在工作上比較一板一眼，袁海允沒做好也事實，一把火氣就這麼燃起來，
口吻自然不會好。
　　方雲永看了看袁海允桌面上幾本參考書籍，書冊邊緣露出不少標示貼，看來是有以他
的方式在認真熟悉工作，不是什麼努力都沒有付出，心裡頭原來還有一點點的不滿抱怨這
下也幾乎全數消散。
　　「與其看古建築，你應該要多熟悉的是傳統建築，尤其閩南江浙一帶的房舍建物，另
外就是日本傳統建築工法，不過這類中譯書不多，你日文程度如何？」果不其然，被問到
日文程度，袁海允的眼中瞬間模糊渙散了一下，方雲永不自覺地輕笑了笑，臉上表情柔和
許多，「要做老屋修繕，尤其像我們這一帶，日式舊建築較多、範圍也較廣，你真要在這
裡工作，會需要基本日文閱讀能力，不過這個不難，念一念就好了。」
　　不難？念一念就好？
　　心中馬上泛起一堆murmur，袁海允連英文都念的勉勉強強，更何況還是另外一種語言
。
　　「建築師你不是留美的？還有另外學日文喔？」
　　「在國外念書時，除了英文外，另外有學德文，日文是我來昊璽才學的。畢竟不少傳
統工法都採日規，一些老匠師沿用的特殊名詞，你總是要聽懂他們在講什麼。」
　　來昊璽才學的？那不是最多也才半年？袁海允有點眼神死，天賦型選手就是萬事精通
，來抹煞他平凡人努力的。
　　「我會……我會努力念日文的……」
　　聽到袁海允聲音有點軟糯無力的掛保證，方雲永站起身，心中暗笑了下，手不自覺往
新員工的頭上揉一掌，連他都沒發現自己的動作有多親近不合宜。
　　「不會就來問我，問我們公司三人都可以。」
　　方雲永沒意識到，不代表袁海允沒反應，這一摸頭讓他差一點沒從座位上跳起來，愣
愣看著整理公事包、穿外套準備要離開的人，也許是剛才方雲永釋放出的善意，讓他失去
了防禦的界線，想都沒想就直接把這幾天以來腦中苦思、壓在心裡深處的糾結脫口說出。
　　「之前你說過不希望我繼續在這間公司工作，是不是……你、你很……討厭我？」
　　穿外套的動作停了下來，方雲永眉一挑，看向袁海允，這一看就把對方看低下頭，不
敢正眼正視他。
　　「……因為很討厭，所以當年才沒有救我……」放任他幾乎都快要被打死，卻連一句
話都沒有勸阻，甚至對他的求救視而不見，然後像是什麼都沒看到一樣，轉身離開。
　　袁海允越說，聲音越小，模模糊糊就快要聽不到，手指緊抓住褲子布料，但他還是繼
續斷斷續續、破碎地說著。
　　「是我的錯，對不對？不起眼、常常被欺負還要你出手幫忙，老是出現在你身邊、很
崇拜你卻總是偷看你打球，你一定很厭煩我……我……我……」
　　「沒有討厭。」
　　「嗯？」話直接被切斷，袁海允頓了頓。
　　方雲永別開視線，當作沒看到那一顆落在褲子上，潤濕的圓形痕跡。
　　「沒有出手幫助是事實，但不是討厭，單純覺得沒有必要而已。」適才盈滿在兩人間
和緩氣氛，涉及到往事話題，很快就破滅消散。方雲永的語氣平靜冷淡，就像是在講述一
件與他無關的事情，「之前說希望你別在這裡工作，是因為看見同一所學校的同學，會讓
我想起不舒服的高中生活而已。」
　　不是因為看見他會讓方雲永想到那一場暴力行為，也不是因為回想起來沒有出手相救
而愧疚，僅僅只是對方不想回憶起那一間職校，原來他在對方的心中，比他認為的還輕上
許多。
　　那一場幾乎是快要奪去他生命的暴行，在別人心中也只是留下一個淡淡的回憶點，霎
時間，袁海允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應該再多說什麼，說多了，就像是死巴著不堪的過往，妄
想渴求有什麼人會因他愧疚、為他難過。
　　「不早了，別太晚下班。」
　　留下一句話，方雲永拎著公事包，頭也不回轉身就離開事務所。
　　事務所的門關上，發出一聲喀響，這一個小小的聲音卻是猛擊袁海允的心頭，他的身
體甚至震抖了好大一下。
　　衣袖微微向上扯動，他急忙拉下袖擺，將那些紛亂刻劃在肌膚上的痕跡通通掩蓋住，
低垂著頭，咬著唇，再也忍耐不住，一顆顆的水珠不停落下，用力摀住嘴，把一聲聲的嗚
咽痛訴死死掩蓋。
　　交通尖峰時間已過，偶爾呼嘯的車聲疾駛而行，伴隨著幾欲不可聞的抽氣聲，迴盪在
清冷的室內。
#
　　清晨六點多，天色漸漸清朗，陽光未直射的地方還瀰漫著一股陰暗迷離，將視野界線
模糊，迷迷濛濛。
　　市區不太會起霧，但是光線未及之處有種朦朧，當人置身其中時，遠看就像是周身環
繞著雲霧，彷彿與百年前的時光重疊，倒映出上個世紀的影子，虛幻飄緲，伸出手就像是
觸摸到一團空氣，什麼都沒有……
　　「咦？」
　　「啊？」
　　摸得到，是實體！
　　拎著一袋豆漿與小籠包的小牧宛若被蠱惑般，伸手觸及連棟走廊中的幻影，但卻摸的
到對方，不是他還沒睡醒在做夢或是一大清早就撞鬼。
　　突然被摸後背的那人略帶慌張轉身，兩人打了照面，同時發出一聲驚呼。
　　「小牧？」
　　「袁袁……小海？」小牧看了看手錶，這大清早的，不會天未亮就上班吧？「這時間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別說你昨天睡公司啊？」
　　「沒有啦！」袁海允晃了晃手中的單眼相機，「昨天老屋勘查，現場照片我拍不好，
想說今天早點來練拍，就在這一帶拍建築物。」
　　「也太早，你是搭第一班捷運過來的吧？」細心的小牧看著海允略腫的眼皮，臉色有
些蒼白，眼下有淡淡黑影，一看就知道睡不好，就是睡不好才會起大早出來練拍，不會是
工作上遭到前輩欺負了吧？他輕輕嘆了口氣，「吃早餐了嗎？」
　　海允才剛要張口說沒關係，可他的肚子馬上發出背叛訊息，咕嚕一聲響，讓他反應不
及，原本沒多少血色的臉頰瞬間就起紅暈。
　　「我聽見清楚的回答了。」
　　小牧笑拉著海允，兩人在巷道邊的架高石墩上坐下，取出早餐袋中的食物，有兩盒小
籠湯包跟一杯豆漿。
　　海允連連揮手說不用，小牧卻還是把一盒早餐塞到他手中。
　　「要吃飽才有體力工作，別囉嗦！快吃！」
　　「你買兩盒，那不是要幫別人買的？你給我吃的話……」
　　「不是幫別人買的，是我自己本來就吃兩份……啊！筷子只有一副……」拆了筷子的
小牧一點都不在意，「反正又不會舔筷子，別碰到嘴就沒關係，我們輪流用一雙筷子吧？
……要是還是很介意，就把筷子折一半使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