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攤牌時刻
線香沉灰的煙霧繚繞。
「21、22、23......」路子桓數著大爐鼎裡一柱柱半燒的香，從深紅色香身的間隙望進去
，林勁正蹲坐在裡頭數排小道之一的盡頭，合掌默禱著。大爐鼎的另一面是蔚藍的午後海
色，山上十三樓高的高度，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視線。
前陣子的酒吧紛亂，靠著冥王娛樂的龍頭地位與林勁在業內的好名聲壓了下來，網路上一
陣短暫喧鬧後很快消停。幾天過去，林勁突然說想在這天晚上的工作開始前先來看看尹懷
伊，於是他們驅車萬里，此刻身處近海的靈骨塔上。
林勁持續唸著，路子桓朝他走去，站到他身後，跟著看向打開的那一扇小窗，裡頭是尹懷
伊和邵宇希的骨灰罐。卲宇希沒有家人，因此他們破例地將尹懷伊和卲宇希的骨灰放在一
起，這是尹懷伊妹妹尹婕伊唯一的堅持。
林勁緩緩停下默禱，依然看著小窗裡放著的尹懷伊和卲宇希的合照，神色釋然。那張照片
是他和尹婕伊一起從尹懷伊與卲宇希少少的幾張合照中，艱難地決定下來的一張。因為只
要是跟卲宇希在一起，尹懷伊都笑得非常開心。林勁一開始總是嫉妒，現在已經不會了。
「你都跟尹懷伊說些什麼？」路子桓出聲問。
「通常就說說最近發生的事，像是哪些他熟悉或喜歡的作家出了書，我們的共同朋友發生
了什麼事之類的，總之就是日常吧。」林勁應道。
「那卲宇希呢？你也會跟他說話嗎？」路子桓問，暗自關注著林勁的神情。
「會啊。」林勁抿起嘴，微微嘆口氣道：「我會跟他說些懷伊以前的事，想到什麼就講什
麼，或許他知道了也或許不知道，但......反正他也不會回應了。最後我會請他好好照顧
懷伊，雖然我想應該都是懷伊在照顧他吧。」
林勁看上去並不哀傷，但路子桓不喜歡他這樣，更不懂為什麼他還要對卲宇希好。正是他
們眼前的這兩人讓林勁痛苦這麼多年，若是始終不見就算了，此刻看著小窗裡兩人笑顏綻
放的照片，路子桓更心生厭惡。
「你是怎麼原諒他們的？」路子桓問。
林勁將小窗的門關上，平靜地說：「也沒有原不原諒。懷伊走得很突然，當時我對接下來
的一切都沒有心理準備，只能不斷地往前，一件一件地幫他把事情做完。直到終於有空隙
想起自己的時候，很多感覺已經不在了。」
「你是說......不愛他了嗎？」
林勁搖搖頭，「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愛，但就是感覺不在了，消褪了。」他邊說邊邁步往外
頭走去。午後斜陽穿過一柱柱燃燒的香，在石灰地板上映下細瘦的長影，「聽說人的五感
當中，觸感最容易忘記，聽覺則會留得最久。」
「什麼意思？聲音比長相還容易記住嗎？」路子桓好奇道。
「對。」林勁說，「我們一般都會覺得長相是最不會忘記的，但其實只要細想過去某個朋
友的樣貌，就會發現大多只能想像出一個輪廓，無法再把五官想得更清楚了。可是聲音不
一樣，只要記得就永遠都是那副聲音，不會有灰色地帶。」
「所以你說的感覺消褪了，是指什麼？」路子桓問。
「觸覺、氣味，這些我們和情人之間比一般人僅是視覺或聽覺來得更加緊密的連結，第一
個就會消褪。我忘記懷伊是怎麼觸摸我的......他手指的溫度、撫摸的力道，怎麼也想不
起來了。」林勁說。
「就這樣忘了不也很好嗎？」路子桓看向林勁說，「再記下下一個人就好了。」
林勁也看向路子桓，「或許吧，但是要取代一個人，沒有那麼容易。」
這句話肯定會在路子桓心裡映上陰影，但林勁就是忽地想起了林少人。林少人溫熱的手感
明明曾充滿堅定，打開林勁的心，取代了尹懷伊，可之後卻逃避著他，讓他的心劇烈搖擺
。
路子桓伸手撥開林勁被風吹散的瀏海，微笑著說：「沒關係啊，我沒有要取代任何人，我
一直都在你心裡唯一的那個位置。」
林勁木然地看向路子桓，詫異於路子桓看出來了。路子桓從一開始就一直在他心裡那個唯
一的位置——屬於初戀的位置，沒有人能夠取代。
「走吧，我送你去工作。」路子桓神色更從容了。他牽上林勁的手，任冬季外套的袖口掩
蓋過交扣的十指，像是學生時代收到後只能默默藏在衣物裡的告白情書。只想自己獨自感
受的美好，他絕不會與任何人分享。
林勁這晚前往圓山攝影棚，與預備演出《小說家沒有告訴你》裡卲宇希的人選王彤會面。
掛滿廉價到高級品牌服飾的帶輪衣架在攝影棚裡快速來去，絲質裙襬飄揚，流蘇咻咻咻地
被速度揚起。助理們拿著高矮胖瘦各色帽子，提著高根低根靴子涼鞋，腳步紛沓地穿越只
有台前有燈光照射的偌大空間。林勁直往第一攝影棚的方向走，路子桓緊隨其後，一路上
人們紛紛向林勁問候，所經之處隨即就是一陣雀躍。
進入第一攝影棚時，正值拍攝的中場休息時間，不見攝影師的身影，台前只有工作人員與
拍攝的主角王彤。王彤單穿一件無袖的連身純白寬褲，及腰的長髮綁成一束細細馬尾垂在
身後，妝容清淡，坐在幾朵雲狀的大型佈景之中，雲朵與雲朵之間拉著實為鐵絲但遠見如
線的銀絲，似仙非仙，非同常人。
一年前，王彤以爵士鋼琴手的身份發行專輯出道。台英混血，年僅二十一歲，蓄著一頭如
絲長髮，清秀的臉蛋與削瘦身形亦男亦女，教人難以分辨。之後出乎意料地獲選為串流平
台的戲劇主演，以與本身形象截然不同的角色展現精湛演技，從此也踏上演員之路。
林勁在整個拍攝小組後頭數公尺處停下腳步，沒有更走上前。他與王彤相約工作結束後，
不想因為自己提早出現影響到拍攝。
路子桓走至林勁身旁，看著遠方的王彤問：「為什麼找他演卲宇希？」
卲宇希是《小說家沒有告訴你》裡的第二主角，也就是林勁當年的情敵。他們不算認識，
僅有過幾次對話。為了改編《小說家沒有告訴你》，林勁大部分對於卲宇希的理解，都是
源自尹婕伊。
林勁也望向遠方佈景中的王彤，答道：「我跟王彤沒有合作過，但聽過他的鋼琴演奏。他
的演奏非常鮮活，充滿年輕才有的那種無所畏懼的生命力，因此這一年我情緒低弱時，總
會把他的專輯拿出來聽。可是，實際與他見面後我卻發現，他本人非常冷漠，沒有情感，
似乎只對彈琴和演戲這兩件事感興趣。這一點，跟邵宇希很像。」
路子桓琢磨著眼前佈景說：「現在這個拍攝氛圍也挺像你說的，沒有情感，非常冷漠。雖
然他長得很精緻，場景也做得可愛，但光是銀線就把他和外界拉出了距離，再加上他那副
神情，我都感覺銀線像是給通電了，禁止靠近。」
聽路子桓這麼一說，林勁也跟著細究起台前佈景，感到一股莫名熟悉。
「你為什麼要改編《小說家沒有告訴你》？」路子桓忽地問。林勁跟嚴苡緋當初在宣布改
編的記者會上僅以「因為這是尹懷伊最後的作品」為由匆匆帶過，但路子桓不覺得會如此
簡單。
林勁笑了笑，仍望著台前說：「因為我原以為這是唯一能在心裡劃下句點的方式。」放下
尹懷伊，放下邵宇希，放下自己被背叛再拋棄、以及他們都不在了的事實。
路子桓很聰明，自然捕捉到「原以為」這三個字。而林勁之所以這麼說，難道是因為已經
放下了嗎？
「準備開拍！」台前的助理小弟拿著大聲公硬聲喊道，「第一攝影棚準備開拍！」
攝影師從另一側的休息室裡走了出來，直直往王彤的方向走去，熟悉的身影讓林勁臉上即
刻揚起笑意。
林少人走到王彤身前一步，回頭喚助理過去，看似在指揮什麼。只見助理接著將王彤的馬
尾披上肩膀，散到身前。林少人又指示了下四周佈景及燈光，一旁的工作人員便紛紛動了
起來。在這之間，林少人完全沒有觸碰到王彤，也沒有更接近了。
林少人不和別人肢體接觸，這件事久違地又回到林勁腦海。這段日子他跟林少人已經太過
靠近，幾乎要忘了林少人不喜歡和人接觸——無論有沒有感情。此刻看來真是如此。
另一邊，林少人的出現著實在意料之外，路子桓不禁煩躁起來，又見林勁神情轉變，一雙
眼緊盯著林少人，心裡很不是滋味，開口道：
「上次在Vetus，我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
「有嗎？」林勁仍注視著林少人，隨口回應。
「我說犯過法的小孩很難走上正途。」
「沒關係，少人他不會在意的。」林勁輕快地說，意識到剛才對佈景心生的那股熟悉感正
是源自林少人，卻沒發現路子桓不該知道林少人的過去。
「所以你曉得他坐過牢？」路子桓看著林勁問。林勁的目光卻始終落在林少人身上，於是
他說：「那你也知道他殺死的是他爸爸嗎？」
儘管林勁整副心思都沉浸在眼前的拍攝中，也不可能漏聽那幾個字。他萬分詫異地轉頭看
向路子桓。
「他沒有告訴你嗎？」路子桓說：「那你應該也不知道，林少人不是他的本名吧？」
「林勁哥！你怎麼來了？」一群助理從他們身旁快步經過，打招呼道。
林勁感到不妙，拉了路子桓就直直往外走。穿越來時的廊道，一路走出圓山攝影棚大門。
外頭高掛著夜色，天空飄起細雨，初春已至。
「你去調查少人了？」林勁問。雨絲打上他身上的淺藍色襯衫，暈出一個個小圓——再大
的黑洞都是從一個小圓開始的。
「對。」路子桓也很坦然，說：「只要稍微查一下，就會發現完全找不到他二十二歲以前
的紀錄。你不好奇嗎？這很不尋常。」
突來的震撼一下進入林勁腦海，他無法思考，又直覺感到一股罪惡——若不是自己一直釋
放出喜歡林少人的訊息，路子桓根本不可能去調查林少人。
「他的本名叫做徐世偉。雖然有點久了，但十二年前他殺了親生父親的新聞鬧得很大，你
一定有印象。」路子桓說了起來，「他媽媽在他殺了他爸的幾年前因病驟逝。他爸爸原本
在大企業上班，突然變成單親，不只工作飛了，又因為太太過世傷心欲絕，之後更被當時
年僅十五歲的獨子，也就是林少人一刀斃命。他在開庭時完全沒有反駁自己弒父的行為，
但法官最後卻輕判他十五年刑期，引起衛道人士的強烈抗議。」
徐世偉這個名字讓林勁想了起來，那時他剛進演藝圈沒幾年，許多編劇還討論要以此驚世
新聞改編成電視劇。
不可能......林勁心想，內心無比混亂，「你說判刑十五年嗎？但少人現在才二十七歲，
這個時間點不符吧？」
「據說他後來在獄裡表現得還可以，加上是未成年，就再減半刑期，剛好是二十二歲的時
候出獄的。至於名字，他在被判刑之後就馬上改名了。父母雙亡的狀況，若小孩有不得已
的原因，可以訴請更改姓氏與名字。」路子桓說，「你只要用他的本名去查，就會知道我
說的都是事實。」
林勁萬分錯愕。
要說不去猜想林少人到底殺了什麼人是不可能的，可林勁一直告訴自己或許只是過失殺了
什麼人。林少人曾說過的，他殺死的是一個為了摯愛而發狂的人，但竟然是親生父親嗎？
而且，連名字都完全不一樣了。
「不會的，少人他一定有什麼隱情......他絕不是那種人。」林勁混亂地説。
路子桓自然不想打擊林勁，但他認為林勁總有一天必會知道這個事實。他脫下黑色擋風外
套，披到林勁身上，握上林勁的手説：「如果你認為他有隱情，我也相信你。我只是告訴
你他背後還有這些事，我原以為你已經知道了。」他輕撫林勁的臉，揚起下巴與他對視，
「你知道的吧？我很擔心你復出後的狀況，還有你身邊的交往，當然......我也承認我忌
妒你對他好。但是身為公眾人物，如果被知道跟這種人太過親近，總是會有不好的影響。
我不希望你又因為任何人而遭受痛苦，像尹懷伊那樣。」
路子桓無比心疼的神情似幻似真，林勁忽然懊悔自己低估了國王。國王極度自信，但是更
害怕失敗，一定會預先斬斷眼前所有阻礙。
林勁感到後悔莫及，卻沒有鬆開路子桓的手。是他先搭上國王的。他想要有人愛他，也知
道國王會給他全部的愛，這就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只是沒想到這代價如此沉重，教人心
遭千殺萬剮。
林勁垂下視線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結束後我自己叫車回家就好。」
「林勁，你知道我不是——」路子桓急著解釋。
「我沒怪你，我只是需要自己靜一靜。你陪我一整天也累了，回去吧，我去找王彤了。」
林勁回以路子桓一個安心的微笑，遲疑是否該褪下外套卻放棄，就這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