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這是吳以澄第三次來到馮昊遠宅邸的圖書室。
第一次因為發現廖偉樵的屍體，大概只逗留了幾分鐘。第二次雖然待了較長的時間，但因為是埋伏，只能坐在陰暗冰冷的地板上。這一次，他終於可以好好坐在沙發椅上，一邊感受電子壁爐送出的暖意，一邊喝著手邊熱呼呼的紅茶。
坐在他對面的是馮昊遠。今天穿著銀灰色的三件式西裝，梳理整齊的黑髮依然茂盛。
「終於有空可以坐下來好好跟你談一談了。」馮昊遠微笑地說。
「我也很期待跟馮先生的會面。」
圖書室經過清理後，換了一些家具和地毯，又重新啟用。馮昊遠似乎並不介意這裡曾有人自殺，照常在圖書室接待客人。而對這些客人來說，這個圖書室反而有些話題性，據說有幾個客人甚至還曾向馮昊遠要求，希望能參觀一下圖書室。
「原本也只是想跟你聊聊以前的事情，但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那種事。不過也多虧了你，那個案件才能落幕。」馮昊遠感慨地說。
「這沒什麼，我也只是做了我應當做的事情。」
聽了這句回應，馮昊遠微笑地看著吳以澄，面露懷念的神色。「如果是吳泰格，他大概也會這麼說吧。」
「是嗎？」
馮昊遠點頭。「那時候的偵探業界跟現在很不一樣，雖然確實很混亂，充斥許多牛鬼蛇神，可是也是有能力的人能大展身手的地方。大家都說，沒有吳泰格找不到的人。確實如此。我到現在還是覺得，請他協助調查我兒子的綁架案是做對了。」
那是偵探業界還沒有太多法律規定的束縛，可以讓偵探隨心所欲的年代。吳以澄看過父親與他的同業的活躍，但也看過被沒有道德感的偵探攪得一團糟的事件案例。不過，跟雖然一片祥和，但偵探被一堆繁瑣規定束縛，得花大量心思在寫結案報告和挑選標籤的現況相比，說不上是哪一個比較好。
「潘小姐的事情……」
「我知道她已經送檢了，接下來起訴和審判的過程還很漫長，希望她可以撐得下去。」馮昊遠點頭說：「內人其實很受打擊，因為她跟鈺潔感情蠻不錯的。鈺潔成為管家以後，也幫忙處理很多事情，我們都很信任她。對佑寧來說，鈺潔也一直都是一個好阿姨。我們都很難想像，懷著那樣的過去，卻還留在我們身邊工作，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吳以澄平靜地說：「我想她不是什麼壞人，不過是個想要忘了過去的錯誤，保有現在的生活的膽小鬼。」
「是呀，鈺潔是這樣，我想廖偉樵也是這樣吧。」馮昊遠露出沉思的神情：「他只當我的秘書1年，我對他有印象，但不是很深刻，只記得是個很優秀又上進的男人。就算他真的是主謀，我其實也不想看到他用自殺的方式來贖罪。」
馮昊遠說完看了看壁爐前的地板。原本那條深褐色的地毯已經換了，但或許他的眼前仍浮現出廖偉樵倒在那裡的模樣。
「大概是覺得自己身上背負了3條人命，終究還是沒辦法忍受了吧。」
「不過他都躲了15年，為什麼現在又突然出現認罪呢？」馮昊遠摸了摸臉頰，好奇地說。
「應該是有個契機。雖然人都走了，也無法證實，」吳以澄說：「不過我的推測是，大概是因為馮先生的公子進入S東大學就讀吧？」
馮昊遠張口楞了一會兒，「對，佑寧去了S東大學，不過他是商學院的……」
「可能偶然在校園內遇到吧。廖偉樵很快就認出來這是當年那個孩子，想要忘記的過去就這樣浮現出來……」
或許，廖偉樵最後一點的生存意志，就在跟馮佑寧重逢之時被消磨殆盡，他想要從那不管怎麼逃都無法擺脫的罪惡感解脫，所以執行了自殺的計畫。
「可能是這樣吧，」馮昊遠低頭說：「但也實在是……」
或許馮昊遠最後沒有說出口，但吳以澄有同樣的感受。在追查S東大學有毒化學物失竊案時，吳以澄看到了廖偉樵生活8年的房間，空蕩，空虛，一無所有。被罪惡感折磨了15年，他的人性與個性已經完全消失了。吳以澄想起廖偉樵的同事程欣浩的感想：「讓人有點鼻酸。」實在是太悲傷了。
「馮先生，你不怨恨他們兩人呢，」吳以澄說：「聽說你還讓潘小姐的先生和孩子去其他地方避難。」
前幾日，警方公開調查細節，宣布15年前的綁架案終於偵破後，引起大眾與媒體的一片譁然。當然媒體也追著各相關人物跑，潘鈺潔和廖偉樵的家人同事都被騷擾過，但大家都沒有正面回覆。前幾天馮昊遠終於受訪時，還勸媒體不要去騷擾兩人的家人。而據說早先他就已經安排潘鈺潔的丈夫與兩個孩子離開S市，他也幫潘鈺潔找了辯護律師。
「鈺潔畢竟在我們這裡工作這麼多年，也是內人的親戚，實在無法置之不理。她的兩個孩子也還小，希望可以盡量減少對他們的影響。」馮昊遠說，接著思索了一會兒：「你說我不怨恨他們……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而且最主要還是因為佑寧後來平安無事吧。要是佑寧當初真的出了什麼事，或許我現在的心情不會這麼平靜。」
馮昊遠抬頭，正視著吳以澄的臉：「當年大家都說是吳泰格在現場的判斷錯誤，才會導致犯人逃走，進而撞死兩個無辜的人。但是說實話，我很慶幸吳泰格選擇先救孩子。可是，我也要向你，還有你的妹妹道歉。」
馮昊遠說著挺起上半身，雙手擺在膝上，對著吳以澄低下頭。
「吳泰格救了我的兒子，但大眾卻把一切都怪罪到他身上，讓他身敗名裂，也影響了你們兄妹的生活，對於這一點，我真的很抱歉。」
吳以澄趕緊說：「別這樣說，馮先生，我跟妹妹都沒有這種想法……」
馮昊遠抬起頭，露出悲傷的笑容說：「我知道，你們家的人都是這種個性吧。當年我知道吳泰格不得不解僱事務所所有員工的時候，我還曾問他要不要乾脆把事務所收起來，來我這裡工作。但是他拒絕了。他從來沒有辯解，也沒有向我討人情，真的是我看過最稱職的偵探了。」
「那個人只是個性有點怪而已。」
馮昊遠點頭：「或許吧，我還真沒看過像他這麼老派的人。但是，我真的很謝謝他救了佑寧。你說我為什麼沒怎麼怨恨那兩個人，甚至願意幫助鈺潔的家人和孩子……我想是因為當年佑寧雖然得救了，但是有其他無辜的人受害，我對你們兄妹，還有那個孩子都感到很抱歉，所以才想說如果我能做到，就盡量幫助其他無辜受連累的人吧。」
那個孩子。聽到這句話，吳以澄的心跳了一下。
「馮先生，謝謝你。」
「不，我才應該向你道謝。你們父子實在是幫了我們很多。」馮昊遠說著，再度對他低頭。
離開馮昊遠的宅邸，走出大門後，吳以澄回身望向綠色庭園對面的那棟豪宅。自己此生或許與像馮昊遠這樣地位的人再也不會有交集，但這也不是多麼可惜的事情，只是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而已。
以馮昊遠的地位與財力，可以幫助很多人。不過吳以澄也只能做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是身為偵探，他想起還有一件事情還沒完成。
吳以澄回到事務所。隔壁靜悄悄的，沒有動靜，約莫是去寄貨，或是去哪裡進貨了吧？好，趁這個時候來做完吧。吳以澄解鎖平板電腦，點開之前收到的退件通知。
此致：泰格偵探事務所 負責人 吳以澄 先生
標題：有毒化學物失竊案報告（委託人：陳XX 先生）
登記標籤：#毒物 #失竊 #炸彈預告 #自殺 #圖書室的屍體 #綁架
檢測標籤問題：
標籤不符
炸彈預告—該事務所未登記營業之標籤
自殺—該事務所未登記營業之標籤
綁架—該事務所未登記營業之標籤
圖書室的屍體—？？？？？？
泰格偵探事務所 吳以澄 先生
貴事務所提出的結案報告經過初步檢驗，出現標籤不符的反應。
#炸彈預告—貴事務所並未登記炸彈預告案件調查的標籤
#自殺—貴事務所並未登記自殺案件調查的標籤
#綁架—貴事務所並未登記自殺案件調查的標籤
#圖書室的屍體—與自殺案件有關？
以上事項，請於2週內提出報告說明。
根據報告內容，此案嫌疑犯亦與炸彈預告案有關係，並在日後證實為多年前另一樁綁案架的主嫌。貴事務所涉入炸彈預告案與綁架案的調查，雖然事後提出申請，但仍須待審議委員會審視報告內容與調查狀況後做出決議。若委員會認為貴事務所的調查與事後申請並不符合規定，將視情況處以罰則。
S市政府 內政署偵探對應局 報告檢測課
這該怎麼說明呢？一堆事務所沒有登記營業標籤的違規事項，還有那個「圖書室的屍體」的標籤，根本就是之前其他偵探建立的。吳以澄雖然是拿來用了，但還真不清楚當初為什麼要建立這個標籤，以及為什麼這個標籤可以過關。
若去掉這些標籤，其餘可用的標籤還真是所剩無幾了。如果只使用「毒物」和「失竊」，大概又會被說嫌說明不足，那加上「校園」呢？實驗室，研究室，化學……
標籤搜尋得越多，越讓吳以澄感到無力。他想到或許自己寫的這些結案報告，有一些會被偵探對應局的人挑中，修改過後公開給民眾查詢吧。而那些見獵心喜的民眾會依照標籤的性質查找自己喜好的案子，把別人的人生故事當茶餘飯後的樂趣。吳以澄自己沒有去搜尋過，但他想，以前經手的案件中，應該有幾個曾被這樣公開展示給民眾看吧。想到那些人也是依照自己挑選的標籤找到這幾個案子，心中就升起一股酸楚的感覺。
別人的人生故事，是可以用幾個標籤去總結的嗎？
吳以澄看著螢幕上標籤的欄位，游標閃動著。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按下刪除鍵，把方才選擇的標籤全部刪光。標籤的欄位一片空白，白得刺眼。
委託人的人生，不需要用標籤去定義。
吳以澄這麼想著，按下了上傳鍵。
內政署 函
受文者：泰格偵探事務所所長 吳以澄
主旨：
泰格偵探事務所所長吳以澄，連續違反結案報告上傳規定，暨未事先申請即執行該事務所未登記之營業項目，經審議委員會審查，認定有違規事實，給予罰則。
一、連續三次於上傳結案報告時未依規定挑選標籤，依「偵探對應法」第四條第二款規定，罰款6000元。
二、未事先申請即執行該事務所未登記之營業項目，雖於事後提出申請，審議委員會仍認為有違規事項，依「偵探對應法」第六條第五款規定，勒令停業6個月，即日起執行。
內政署 偵探對應局 審議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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