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於大叔跟小高中生的故事
　　江少軒還是會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許品皓。
　　他不想讓自己陷在裡面無法自拔，可是想念他在這幾個月裡已經變成一種本能。他覺
得自己是帕夫洛夫的狗，澈底被關於「許品皓」的事情制約。
　　就連睡覺，他都覺得自己似乎在意識矇矓的時候夢見過他。
　　但是當他們的聊天室逐漸被各種新的訊息往下推，而他也把心思全都擺在讀書以後，
心碎的感覺的確減輕了。
　　他不會自欺欺人地說他不喜歡許品皓。只是很痛地哭過以後，江少軒也只能學著慢慢
接受現實。他還是會在某些時刻突然哭出來，例如聽音樂、或者獨自躺在床上放空的時
候，但值得高興的是，發生的次數也開始變少了。
　　偶爾，他也會想起歌詞裡那句「夜長夢還多，你就不要想起我」。
　　他對許品皓沒有強烈的仇恨，不過如果他跟自己一樣難過，他心裡會舒坦一點。他不
打算報復他，但總有人要為了那天的爭端負責。他要求的也只是希望那個男人得到良心上
的譴責而已。
　　他們之間的關聯就到此為止。
　　然而，當江少軒在放學見到許品皓時，他還是無法壓抑胸前那股喧鬧的情緒。
　　他感覺到胃酸在肚子裡翻攪。突如其來的胃痛讓他停下腳步，他忍不住捏緊自己的背
包背帶。
　　真的是他嗎？
　　他的疑問只維持了幾秒。因為那個站在車子旁的男人很快就注意到他，並且筆直地朝
自己走來。
　　江少軒忽然忘了怎麼呼吸。有那麼一瞬間，他腦中甚至浮現了逃跑的想法──就算那
是他做夢都會夢到的人，他也沒料到會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見到他。
　　他沒有做任何心理準備。他應該講什麼？有什麼反應？他的姿態要高還是低？如果出
事了，他來得及跑回教官室嗎？江少軒腦內閃過幾個毫無邏輯的問句。他不知道自己該怎
麼辦。
　　同時，他的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緊盯著對方稜角分明的輪廓、好看的五官、精實的身
形，最後眼睜睜看著他停在自己面前。
　　江少軒完全說不出話，而許品皓也緊閉著嘴。他們就這樣對視著。旁邊來來往往的學
生有的一邊走、一邊盯著他們，有的人則視若無睹地離開。江少軒甚至被一個沒看路的學
弟撞了一下肩膀。
　　雖然環境十分吵雜，但他的世界卻漸漸失去聲音。他感覺到自己的眼角隨著加速的脈
搏開始發燙，彷彿下一秒就會溢出眼淚，可是他不能哭。在確定這個男人的來意以前，他
不能再放棄更多尊嚴了。
　　就算他有股衝動想要抱住許品皓，他也得忍耐。
　　他眨眨眼睛，把那股熱氣眨回眼眶裡。
　　「Shawn。」
　　最後是許品皓先開口。江少軒很久沒有聽到那個平穩的嗓音了，他竟然莫名有種懷念
的感覺。
　　「嗯？」
　　「我……」許品皓似乎還沒想清楚自己要說什麼。他咳了兩聲，吞吞吐吐地說，
「你……這個。」
　　他拎著一本深褐色的牛皮封面筆記本，慢慢遞到江少軒面前。
　　他抿了抿嘴，接下它。
　　自從吵架以後，江少軒就當作這個筆記本不見了。
　　那裡面當然有很多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的東西，但它存在的理由是因為許品皓。如果
那個男人從自己生活中消失了，這東西丟了也無所謂──就算他很捨不得也一樣。
　　「謝謝。」他有些生疏地說。
　　經歷過那段爭吵後，他其實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態度面對許品皓。他只能像是陌生人
一樣回應他。
　　他們兩個又互相看著對方，氣氛有些尷尬。
　　江少軒吞了一口口水，「還有事嗎？」
　　他不確定許品皓特地跑來這裡，除了歸還他的筆記本外有沒有其他意圖。他甚至不知
道他在後門等了多久，平常這時候他還在上班才對。他請假來找他是什麼意思？
　　江少軒心裡隱隱約約有股預感在發酵，但他仍然強硬地把它壓下去。他不能期待，也
不敢期待。上一次的誤判換來了讓他崩潰的爭吵，在釐清這個男人的想法前，江少軒不會
再揣測任何事了。
　　「你──」許品皓欲言又止。「你還好嗎最近？」
　　「怎樣叫還好？」江少軒勉強勾起嘴角。
　　死不了算還好嗎？哭著入睡算還好嗎？想念他算還好嗎？從那天以後，江少軒從來不
覺得自己有「好」過。
　　他的眼眶又熱了起來。
　　許品皓皺著眉頭，沒有回答。
　　他吸了一下鼻子，像是調侃自己般，「真的要說的話，不好。」
　　許品皓的眉頭抖動了一下。江少軒不想過度解讀那代表什麼，但如果可以讓他難受的
話也不錯。
　　說完，他們之間再度陷入一陣沉默。他平靜地凝視著眼前的男人，但對方的視線卻一
反常態地四處遊蕩。雖然時序已經進入夏天，自己的額頭也漸漸冒出汗水，但江少軒卻覺
得手指一陣冰涼。
　　他感覺到越來越多視線聚集在他們身上。儘管他不至於彆扭，可是他也不喜歡被當成
趣事一樣圍觀，尤其是在學校門口。
　　江少軒隱隱有種感覺，這次跟之前或許不一樣。只要他伸出手，他真的就能握住什麼
──但他不要。他不要再主動了。就算他現在真的很想拉著對方的手重修舊好，他也得撐
住。
　　許品皓如果什麼都不表示，最後是不是又剩自己一頭熱？江少軒賭氣地想。連這點都
辦不到的話，這場見面還有什麼意義？
　　越想，他就覺得眼中的眼淚越危險。
　　江少軒若無其事地抓了一下肩膀，「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他繞過許品皓，準備往自己家走去。
　　但是他不想走，一點都不想。所以許品皓最好在這幾十公尺的距離內抓住他。江少軒
在背對他後抬手抹去眼中多餘的淚液，像是嘔氣般想著。
　　一步。
　　兩步。
　　三步。
　　四──
　　「江少軒！」
　　在聽見自己名字的瞬間，江少軒也感覺到一股力量恰到好處地拉住他的手臂。
　　他差點就要哭出來。
　　明明只是平淡無奇的本名，但第一次聽見那個男人那樣稱呼自己，江少軒還是覺得腦
袋一熱。他感覺身體裡的器官都跟著抽搐了一下，連他的世界都為之震盪。
　　他轉身望向抓住自己的許品皓，勉強把淚水逼回去。
　　「怎樣？」他盡可能保持平靜。
　　「等一下。」許品皓的眉心扭成一團。
　　江少軒盯著他，等待他要說什麼。但是幾秒鐘過去，許品皓只是抓著他手臂，一個字
也沒擠出來。
　　「我要回家幫我媽煮飯，你──」
　　「我那天……」許品皓打斷他。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在整理自己的思緒，「我不是那
個意思。」
　　江少軒覺得腦子裡有根神經被扯了一下。
　　「什麼叫『不是那個意思』？」他勉強勾起嘴角，「你說得很清楚你不喜歡我啊。」
　　「我沒……」許品皓的表情多了些歉意，「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你要確定欸。」江少軒提高音量，嘲諷地笑著。
　　他的語氣讓許品皓的眉心又動了一下。他似乎不太習慣江少軒帶刺的態度，但他並沒
有反駁。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模樣反而讓江少軒覺得有一絲荒謬。明明讓他連覺都睡不好的人
是他，造成這一切的人也是他。明明退縮的人是他。
　　他像是洩憤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你說我那樣很難看，說我們沒有在交往，說你只是
打發時間，說我是在找炮友。」
　　江少軒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慢慢顫抖起來。
　　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還不能哭。他在心底制止。
　　許品皓的目光緊瞅著江少軒。他一個字都沒有反駁，只是愧疚地承受著他的控訴。
　　「你說我太年輕，說我沒辦法保證會一直喜歡你，然後你說你不是故意？」他用力地
吸了一下鼻子。
　　許品皓只是看著他。
　　「不好笑欸，大哥。」江少軒想辦法維持臉上的笑容，但光是這樣就已經耗盡所有心
思，「愚人節已經過很久了。」
　　那些話不是他的本意，可是他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嘴巴。
　　他從來沒有對許品皓說出任何尖銳或者太嘴炮的話，那些東西通常只會留在他跟徐子
倩或Leo的對話裡，因為他不想讓眼前的男人覺得冒犯。
　　但江少軒現在有點語無倫次了。
　　「我不是在開玩笑。」許品皓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捨。「你聽我說……」
　　「反正我欠你的。」江少軒不給他機會開口。他抖著嘴唇，口是心非地說，「所以你
想怎樣都可以。」
　　許品皓依舊沒有回應。
　　江少軒看著那張讓自己一見鍾情的臉還有對方複雜的神情，覺得有什麼東西塞在他的
胸上，令人悲憤又難以呼吸。
　　然而即便到這個地步，江少軒也無法討厭他。比起許品皓，他更討厭不爭氣的自己。
　　想到這點，他的眼淚又開始沸騰了。
　　「你高興怎樣就怎樣，一聲不吭地消失，再一聲不吭地出現。」不過他嘴上還是不饒
人，「都給你玩就飽了。」
　　「我沒有那樣想！」許品皓說，「我……」
　　江少軒沒有理會他。
　　「是你不願意相信我，是你覺得我只會是另一個前任。」江少軒咬牙。他開始沒辦法
控制自己的哽咽聲，他只能想盡辦法把話說完，「是你叫我不要去找你，是你趕我走，是
你──」
　　江少軒抽了一下，聲音硬生生停住。
　　他的眼淚還是發瘋似地奪眶而出。
　　斗大的淚珠終於得到解放般不斷從他的眼角滑落，在他的臉頰上形成兩道小型的瀑
布。江少軒捏著自己的小本子，姿勢不太流暢地用手背抹掉眼淚，動作有點太粗魯。他感
覺到眼球傳來一陣疼痛，但他不在乎。他用力地吸著鼻子，但鼻涕還是不停流到他嘴上。
他只能胡亂擦掉它們，然後再抹到領子上。
　　幹。幹。江少軒在腦內大罵。但他分不清楚他罵的是許品皓，還是在大庭廣眾下丟臉
的自己。
　　縱使他不停用手摩擦眼睛，他的視線仍舊因為眼淚糊成一片。
　　算了，隨便怎樣都好。江少軒在心中想著。他抬起頭，準備繼續剛剛的話題──
　　一雙手臂突然緊緊抱住他。
　　江少軒愣了愣。
　　呆滯了幾秒後，他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他的感官像是重新插上電一樣再次運轉，當
他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時，他覺得自己的眼睛燙得像要被灼瞎。
　　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甘心地掙扎起來。
　　他知道自己的立場已經搖搖欲墜，甚至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根本沒有真的生氣，可是
他不想要這麼沒骨氣。
　　就算他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這個瞬間，他也不能現在就表現出來。
　　他推開許品皓，硬是用手臂抵在兩人中間。他低下頭，任憑眼淚直直落在地上。江少
軒沒辦法正視這個男人，因為他很清楚，只要看到那雙眼睛，所有抵抗都會迅速瓦解。
　　但那個向來溫柔的男人卻再次強硬地摟住他。
　　江少軒沒有想過對方的力氣比自己大這麼多。他就像一條藤蔓，緊緊纏繞住自己，不
論他扭動多少下，許品皓都沒有鬆開。
　　他有一堆方式可以反擊，打巴掌也好、踢他也好，甚至用手裡的筆記本砸他都好。可
是江少軒還是選擇最沒效率的方式，持續在他胸前反覆扭擺，試圖掙脫──或是他根本不
想掙脫？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好想他。
　　尤其當他不經意間又瞥到自己的小本子時，他只覺得心裡有某道牆「轟」地倒塌了。
　　只有他明白這東西代表什麼，還有自己投注了多少心力在上面。裡面每一句話、每一
個回憶對他而言都那麼重要，重要到他得一筆一劃寫下來才能抒發，重要到他就算受傷也
不想捨棄。
　　不管許品皓信不信，那就是他所有的證據，還有他對自己、對他許下的最重的承諾。
　　那些「以後」江少軒都想清楚了，只要許品皓願意接受。
　　在意識到對方的體溫逐漸傳染過來時，江少軒發現自己再也堅持不了了。天氣明明悶
得要死，他卻只想往對方身上靠。
　　他沒想過自己還有在他懷裡的一天。
　　他抓住許品皓的袖子，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來。他像是失溫的人一樣不斷顫
抖、不斷換氣，淚水瞬間就將對方的衣服浸濕了一大塊。
　　他很想停住眼淚，但他做不到。他現在腦子裡裝的只有許品皓，還有自己多沒用這兩
件事。
　　直到哭累了，江少軒才緩慢抬起頭。
　　他抽抽噎噎地抹掉臉上所有液體，看起來十分悽慘。他含糊不清地把剛剛的話說完，
「是你……是你不要我的。」
　　他總算把這幾天來最想說的話說出口了。
　　那股莫名其妙被拋棄的委屈，還有這句話背後代表的、他至今還是喜歡許品皓的弦外
之音，終於都得到宣洩。
　　他看到許品皓的眼眶也有些濕潤。他舉起右手抱住江少軒的後腦勺，下巴抵在他肩膀
上。他小心地撫摸著他的頭髮，彷彿懷中的小男生是全世界最珍貴的物品。
　　他很輕地在江少軒耳邊說道，「對不起。」
　　江少軒的腦袋倏然空白。
　　在他反應過來前，他的眼淚再次像失控的噴泉一樣湧出。他緊緊揪住對方的衣服，彷
彿要把手指嵌進去。他感覺到心臟劇烈跳動，跳到開始隱隱作痛。
　　他沒辦法放棄他，沒辦法。
　　從第一眼見到許品皓起，他就註定要被這個男人吃死死了。
　　江少軒已經不管旁邊有多少學生在看了。只要能跟許品皓在一起，就算明天會變成全
校的笑柄、就算要他明天就飛去波蘭也無所謂。
　　「我討厭你。」江少軒言不由衷地說，「我討厭你，許品皓。」
　　他討厭他讓自己這麼喜歡他。
　　喜歡到就算被折磨成這樣也想跟他在一起，喜歡到拋棄這輩子所有尊嚴還是願意原諒
他，喜歡到相信他就是自己的Mr. Right。
　　江少軒一邊皺眉嘲笑自己有多無能，卻又同時感到慶幸。
　　慶幸這一切都不是他一廂情願。
　　「是我錯。」許品皓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江少軒在他肩膀上搖頭。
　　他擦掉眼淚，吸了吸鼻子，然後發現自己鼻塞到幾乎沒辦法呼吸。他喘了幾口大氣，
勉強笑了出來。
　　他們維持了這個姿勢好幾分鐘，久到江少軒全身都開始流汗，他才稍微推開許品皓。
　　然後他抿著嘴，百感交集地望著他。許品皓露出了他從來沒見過的脆弱，就好像變了
一個人似的。那股高傲又冷淡的氣質忽然從他身上蒸發，只留下跟自己一樣的忐忑跟難
過。
　　許品皓跟著抽了一下鼻子，伸手抹掉他臉頰上的淚痕。
　　他好懷念這個溫度，還有許品皓粗糙的掌心。江少軒從來沒有想過光是這樣的小動
作，都讓他覺得他們好像分隔了一世紀那麼久。
　　「是我沒有想清楚。」許品皓捧著他的臉，眼神中透著滿滿不捨。他的拇指滑過江少
軒的顴骨，剛好擦掉一滴掉出來的眼淚。
　　「你才知道。」他不客氣地說。他的鼻音重到他認不出自己的聲音，「你就最討
厭。」
　　江少軒用力戳了戳他的胸口，而許品皓只是隨他去。
　　他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江少軒的眉毛抖了兩下，他轉換語氣，可憐兮兮地道，「只
有你捨得不要我。」
　　他擺出一個無辜的表情，眼角又擠出一滴淚珠。雖然他的語調不太正經，但江少軒很
明白這句話並不全是玩笑。
　　「我不知道那天怎麼了。」許品皓的眼神有些失焦，他凝視著眼前的男孩，「對不
起。」
　　江少軒扯開一個難看的微笑。
　　「腦袋斷線吧。」他撥開許品皓的劉海，沿著他的稜角摸過他的臉頰，「你那天是不
是沒喝咖啡？」
　　許品皓跟著笑出聲。他搖搖頭。「大概吧。」
　　「那你等一下要不要去喝咖啡？」江少軒往後退了一點。他覺得全身上下都在發熱。
　　「嗯。」許品皓拉著他的手握在掌心裡。
　　他們對望了一眼。
　　接著許品皓牽起江少軒，轉身準備要帶他離開，但這次換江少軒站在原地。意料外的
阻力讓許品皓跟著停下腳步，他回頭看向眼睛腫了一大圈的小男生，有些困惑。
　　江少軒哭得有點喘。他順了一下呼吸，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從許品皓道歉的那刻，江少軒就知道他是認真的。這件事情不是他的妄想或猜測，也
不需要再質疑什麼。他相信許品皓。
　　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有一件事情必須確定。不管他有多想離開這個丟臉的地方，不管
他有多想跟他共度兩人世界，他都要親耳聽到他回答那個最關鍵的問題──
　　「那我們現在算是在一起了嗎？」
　　他坦然地注視著他。
　　許品皓無奈地笑了一聲。他走近一步，伸手摸了摸江少軒的腦袋。
　　「一直都是。」
　　江少軒再也撐不住臉上的笑容。
　　他皺起眉，在眼淚流出來前再次抱住許品皓。

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