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何處覓殘春(41)故里

作者: lingshia (泠夏)   2022-09-30 19:53:38
  進城後,薛千韶找了間客棧,將隳星在榻上安頓好,又拿著靈米下樓,附上三枚下品
靈石,託老闆娘幫著煮成粥。
  那老闆娘已年過半百,薛千韶找上她時,她正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孫女在門邊玩。
她也頗有眼力,認出靈米後雙目微瞠,道:「仙長放心,我媳婦正在廚房準備早膳,我這
就讓她把這些靈米熬煮成粥,好了就給您送去。」
  薛千韶道:「如此就多謝了。」
  老闆娘見他這般謙和有禮,頗感驚訝,忙道:「仙長太客氣了。方才見您帶進來的那
位滿頭白髮,容貌卻這般年輕,老身就猜仙長來歷不凡,只是怕冒犯,不敢多問……您那
位朋友,身子應當無礙吧?城裡的懸壺館有幾位仙醫,要不要差人去給您請來?」
  薛千韶搖頭道:「不必了,他只是需要休養一番,並無大礙。」
  這時,那小女孩拉住薛千韶袍角,睜著一雙大眼抬頭喚道:「阿哥呀。」
  老闆娘忙蹲了下來,用方言道:「萱萱,不可以這樣,阿哥是仙人哪。」接著她才帶
著歉意,對薛千韶解釋道:「仙長莫怪,我這孫女就喜歡纏著相貌好的年輕客人,真是拿
她沒轍。」
  「無妨。」薛千韶想了想,自己的年紀真正算來,做這女孩的曾祖父都綽綽有餘,便
莞爾一笑,拿出張符紙折成蝴蝶,注入一絲靈力,讓那紙蝴蝶翩翩起舞,女孩一見,果然
驚喜得連連拍手,十分喜歡。
  老闆娘見他這般和藹,也逐漸放下對「仙人」的敬畏,笑道:「不知仙長是哪裡人?
我們這兒明山派的仙長,各個都不好相與,但他們為淮城斬妖除魔,百姓們只得供著,老
身還以為仙長都該是那樣的呢。」
  薛千韶聽她問及出生地,心頭有些酸澀,並未回答,只是問道:「百姓也都知道明山
派?」
  老闆娘道:「我們經營客棧的消息比較靈通,自然曉得。有些人不信,只當是傳說。
我們這啊,要是碰上什麼怪力亂神的事,不是去公爺廟求,就是要去明山派碰運氣,運氣
好的話,仙長們便會下山來除魔,不過能請到的人不多。倒是前陣子,有五六位仙長到城
裡巡視,在公爺廟那待了數日,還貼了張告示,警告百姓不要往城南公爺廟後頭的荒地去
。」
  薛千韶若有所思,又問道:「難道那廟有異狀?明山派的人無法處置,卻要百姓別靠
近?」
  老闆娘道:「這個老身也不太知道。公爺廟後的那片荒地,從我小時候就一直是那樣
了,長輩都說那地兒陰,只有公爺鎮得住。不過那裡的海棠開得好,小孩子還是會偷偷溜
去玩,也不見有誰出事。但明山派的仙長們說別去,肯定有他們的理由。」她頓了一頓,
有些期盼地問道:「仙長想來也是有些本事的,是不是也打算去瞧瞧?講真,那塊地位置
太好了,要不是一直傳聞有問題,早有很多人想佔地自用了。仙長去看過若覺得沒問題,
千萬記得告訴我一聲啊!」
  薛千韶未置可否,又和老闆娘說了幾句,便上樓回房了。
  回到房中,便見隳星依然在榻上昏睡,和他離開時沒有半點分別。薛千韶總覺得不大
放心,又按著他的手腕脈門,用靈力探了一次脈,只能判斷出他的經脈有些損傷,除此之
外並無大礙。但他不清楚隳星的功法有何禁忌,不敢擅自處理,只打算備著靈米粥,待他
醒來再讓他吃了溫養。
  他坐在床沿,逐漸有些出神。
  從山上遙遙望向淮城的那一眼,他便感覺到,自己最後的記憶封印鬆動了,只是他一
直沒敢去回憶。
  對他而言,身處故鄉的歲月,其實也就短短十年,其中還有大半年紀太小,記不得事
,而往後兩百餘年,他一直是和師尊、師兄弟們在一起,且又被封了記憶,對淮國……淮
城,他的情感早已淡薄。
  若說是有塵緣未斷……眼前還在昏睡的這一個,份量也已經夠重了。薛千韶不確定,
自己是否還有回薛府舊址看一眼的必要。
  他神思悠悠、漫無邊際地想著,一面無意識地將房中禁制巡了好幾遍,才發覺無論怎
麼繞,他的念頭都還是在「公爺廟」三個字上打轉,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還是很想
回去看一眼的。
  他又瞥了隳星一眼,心想,其實淮城這個落點很好,位在成片連綿的凡域當中,修真
界各方勢力對此興趣缺缺,大仙門也鞭長莫及。擁有金丹修士的明山派,就足以在此地被
稱為「仙人」供著,即便他把隳星放在這兒休息半天,多半也不會出問題。
  正這麼想著,店裡的伙計恰好敲響了房門,薛千韶前去應門,接過燉煮好的靈米粥放
到桌上,又最後確認了一遍房內的防護,便出了房間。
  經過客棧門口時,他又遇到了老闆娘的孫女,她甜甜地笑著,用方言對他道了句:「
仙人阿哥再見。」
  薛千韶也用方言應了一句,隨後便頭也不回地出了客棧。
  他前腳才離開,榻上人卻醒了過來。他起身下床,揭開砂鍋的蓋子,瞧了一眼裡頭的
靈米粥,又將蓋子放下,往窗子方向走去,開了窗,遙遙望向薛千韶幾乎剩下一個小點的
背影。
  薛千韶朝城南走去。兩百年過去,沿途街景其實頗為陌生,還不如在山上遙遙一望時
來得震撼。
  越往城南走,沿街叫賣的人或行人就越來越稀少,到了薛府所在的街上時,甚至連個
人影也不見了。
  牆內的荒草遠比牆更高,幾隻野貓蹲在牆頭警醒地盯著薛千韶,彷彿是他侵犯了牠們
的地盤。
  這裡當年好歹也是個相府,佔地廣闊,佔了整整一條街。薛千韶沿街而走,抵達正門
所在的位置時,恍然以為自己見到了釘著門釘的朱漆大門。
  定睛一看,玄關早就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不大的廟宇。那廟雖然建得精緻,
卻頗有年頭,木柱斑駁,各處描金彩繪也已褪色掉漆。
  抬頭,只見一方烏黑匾額,上書「公爺廟」三個大字,荒謬得讓他有點想笑。
  光是見到這間曾經富麗堂皇的廟宇,便足以讓他將這些年發生的事,猜得七七八八。
大約是殷國滅了淮國後,為安定民心,將當年薛氏的政敵王氏作為滅國的替罪羔羊,找了
個由頭斬草除根,而為顯寬仁,便取而代之地歌頌薛家的忠義,追封、建廟供奉香火,藉
此撫順民情。
  只是如今,連殷國也已不復存在了,「公爺廟」卻留了下來。
  此時,有個穿粗布衣裳的男孩自廟中走出,他看見立在廟門前的薛千韶,吃了一驚,
飛快瞄了一眼薛千韶腰間的劍後,警戒地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薛千韶想了想,道:「參拜。」
  男孩上下打量他,接著道:「既然是參拜,應該有香油錢?拿來罷。」一邊說著,他
一邊朝薛千韶伸手。他的雙手曬得黝黑,手心也不大乾淨,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活脫
就是個小無賴。
  薛千韶並不著惱,淺笑道:「我沒有此地流通的銅錢。再說,就算要添香油錢,為何
是給你呢?」
  小乞丐道:「這廟就是我家,你要來我家,當然要給我錢了,不然你就往別間公爺廟
參拜去唄?這裡雖然是最老的廟,平日卻最沒有香火,我辛辛苦苦打掃維護,香油錢自然
要給我。」
  薛千韶聽他這麼說,有些好奇地邁入門檻,廟中昏暗,顯然連點燭火的錢都沒有,香
爐上也只有一炷還未燒完的香,供桌雖舊,卻的確一塵不染。
  那小乞丐見他無視自己進了廟,有些氣憤地道:「沒給我錢,怎麼還進來呢?這下你
不能賴帳了,這裡要有香客來可不容易,公爺都看著呢!」
  薛千韶瞥了他一眼,道:「既然其他廟更有香火,你又為什麼非得守在這裡,不去他
處呢?」
  小乞丐一時語塞,薛千韶又接著道:「自方才見到我開始,你便纏著我,想讓我知難
而退,我猜想,或許你是在這看守著什麼,我說得對嗎?」
  那小乞丐瞪圓了眼,退後好幾步,咬牙道:「你在胡說什麼?我都說了,這是我家,
我看家還不成嗎?」
  薛千韶見他終於不擋道了,更肆無忌憚地在廟中轉了一圈,並未發覺什麼問題,便朝
後殿走去,想找找有沒有門通向薛家原本的院子。
  那小乞丐在一旁愣了好半晌,見他真要往後殿去時,才慌慌張張跟了上來,罵道:「
明山派的臭道士都說了,不要往廟後的荒地裡去,你身上的行頭這樣齊整,肯定識字吧?
沒瞧見廟門上的告示嗎?」
  薛千韶不大在意地道:「這麼巧,我也是道士。」
  小乞丐急了,罵道:「你果然和那些臭道士是一夥的!這是我家!你們一個也別想動
這裡!」
  薛千韶見他如此氣急敗壞,也覺得有點奇怪,突然福至心靈,取出自己小時候配戴的
長命鎖,遞到小乞丐面前,道:「見過這這花紋嗎?裡頭的磚瓦上應該也有一樣的罷?這
裡也是我家,我只是想回家瞧一瞧,不會做什麼的。」
  那小乞丐果然識得這花紋,瞬間面白如紙,活像見鬼一樣,死瞪著他狠狠退了好幾步
,後腳跟卻絆到門檻,摔了一跤,但他又立刻站穩,逃命似地朝後殿深處狂奔而去,一溜
煙就不見蹤影了。
  這下換薛千韶愣了,他本來想問小乞丐這廟有沒有後門,卻把人給駭跑了。
  不過被他這樣一鬧,薛千韶心中一點近鄉情怯的複雜心緒,倒也淡了些許。整頓了心
情後,他便也往後殿探去,好不容易尋到了虛掩著的後門,推門出去,卻見院中一片灼目
火紅。原來已是海棠盛放的季節了。
  昔年只有手臂粗的海棠樹,今已合抱,滿樹海棠花嬌豔,似火,似血。
  其實滅門那夜發生了什麼,他即便恢復記憶,也還是模模糊糊的,也許是當時年紀太
小,又或者是驚懼過度,他只記得一具具屍體倒臥在地,鮮血橫流,不知哪處的院子起了
火,一樣是紅的。
  牽著他逃跑的人一個換一個,先是奶娘,再是親娘,接著是小廝、護院的武者……耳
邊傳來的話,無非就是那麼幾句:
  「我什麼也沒做啊!仙長饒我一命──!」
  「仙長饒了我的孩子罷!」
  「帶小少爺走!不要停下!」
  「小少爺往這裡,別看了,快走罷!」
  「小少爺別回頭看,乖乖跟著鄒叔走,好嗎?」
  「小少爺,千萬別回頭啊……」
  於是他真的始終都未曾回頭。儘管火燒連天,把他和爹娘的院子都給燒了;儘管連庭
院裡,那株他誕生之年種下的海棠都起了火;儘管無數家人在他身後哀鳴、慘死,他都不
曾回頭。
  即便已經跟著護院的鄒叔,逃到了城外的山頭上,他也依然不敢回頭,生怕這一回頭
,就有踩著飛劍的修士發覺了他,要將他也趕盡殺絕。
  是以一直到如今,他才真正看見了遭逢災劫後的薛府,卻只見草木蔥鬱,鶯飛草長,
海棠似火,好一幅春日勝景。
  城春草木深。
  附近的修真門派太少了,能屹立百年的更是別無分號,他如何猜不出,屠滅他家族的
就是明山派?可那又如何呢。
  或許從逃出這座宅邸開始,他就已失去了為家族復仇的力氣,他只是個連回頭看一眼
都不敢的膽小鬼罷了,連仇恨的資格也沒有。
  -待續-
  不太愉快的一章,但一直都想這樣寫(裂開)。
  一樣感謝閱讀,歡迎推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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