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六十二章　武器
　　如果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是為在另一個人身上繫上電擊器，晚上做的最後一件事情是
將另一個人束縛在床上，整天下來每一份工作都是為了破壞、重組、扭曲另一個人的想法
，不是性格變得偏差，就是會讓自己忘記折磨的對象是同類吧。
　　無論好事壞事，只要給予足夠的時間，最終都會成為習慣。施加在他人身上的惡會成
為例行公事，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惡會成為看不見的網。鄭楚仁三十多年的人生中見過許多
人成為這種習慣的俘虜，他自己也帶著不少難以甩開的包袱，沒有什麼人是不會改變、不
會墮落的，善是一次次有意識做出的固執選擇。
　　如果此刻扮演這個角色的人不是他，是否能在監視的壓力下堅持立場？如果他並未和
許至清發生過交集，他是否會把短時間的傷害視為必要之惡，將自己曾受過的折磨施加在
另一個人身上？如果他未曾逃離過這裡，他是否連這些問題也不會有？
　　他不是喜歡思考沒有發生的過去的人，不過在前幾個睡不好的晚上，他腦中的思緒偶
爾會被這些假設糾纏住。熟悉的環境勾動了曾經的無助和恐懼，如果不是為了許至清，他
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但也正因為有許至清在，他才能理智地面這一切。
　　畢竟帶著明確任務的他沒有餘裕浪費心力，在帶許至清回家的那天來臨前，他得儘他
所能地護著他。
　　這幾個星期沒有太多意外，兩次有人在夜半時刻闖進許至清的臥室檢查他的狀況，不
過沒有熟睡的鄭楚仁及時將音量調整了過來。第二次發生的隔天許至清就堅持不讓鄭楚仁
冒這個險了，在鄭楚仁照慣例替他戴上耳機後威脅地盯著他，在他裝作沒看懂時張口就咒
罵蘇暮暉。
　　顯然許至清在忽視噪音方面也比過去的他要擅長，第一天還能看到一點沒睡好的陰影
，之後沒有再被影響過。
　　每天鄭楚仁都在等著外頭的夥伴傳話，這是他過去並不熟悉的角色，他不習慣扮演停
留在原地的觀察者，等待其他人做好必要的準備工作，等待他們帶來對話的機會。真正的
盟友、虛假的商業夥伴，他總是在翻動人際網絡的線，試圖導向他所希望的結局，這是他
第一次當一個單純的演員，單純地面對著每一刻的挑戰。
　　像是要如何面對此刻交到他手中的武器，要怎麼做才能在攻擊許至清的同時不讓他受
傷。
　　殘酷大概真的是人類天性的一部份，否則很難解釋怎麼有人能將其磨練得如此上手。
　　下樓之後他沒有立刻去替許至清開門，而是走到外頭抽了根菸，口袋裡的隨身碟像是
要在他的大腿上燒出一個洞，如果這麼做能有什麼意義，他真想直接把隨身碟丟出去讓車
輛輾過。
　　「鄭先生，難得在這個時間看到您。」
　　鄭楚仁吐了口氣，「今天換早班？」
　　「小陳他家裡臨時有事，我就替他代班了。」
　　來了嗎？鄭楚仁看了對方一眼，捻熄抽到一半的菸。
　　「辛苦你了，不過確實是應該優先照顧家庭。」
　　「不會。」男人笑了笑，「希望問題今天就能解決。」
　　「祝他好運。」鄭楚仁勾起唇，揮了揮手便回到屋裡。
　　今晚。即便談話過後他們依舊在這個牢籠中，依舊得花上好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
贏得自由，但至少許至清能成為主動參與的那方，至少他們能偷來坦然對話的片刻。鄭楚
仁來到許至清門前，敲了兩下門板之後走進門，熟練地解開束縛許至清四肢的綁帶。低頭
拿下耳機的時候，許至清微微瞇起了眼，說：「菸味。」
　　「……坐起來。」
　　如同過去幾週把項圈戴在許至清脖子上，鄭楚仁先一步回到客廳，落在大腿邊的手又
碰了下口袋裡的隨身碟。
　　他有多少試探空間？能夠承擔多大的風險？至今的幾個懲罰他做過假、放過水，但還
沒有完全拒絕執行過。蘇暮暉會怎麼反應？會為了保護自己替他掩飾嗎？也許他可以用自
己對許老師的複雜感情作為藉口，就算此刻有其他人在看著他們，他曾為許老師奔波的事
也並不完全是秘密。
　　「蘇老先生又有什麼新招了嗎？」許至清突然開口，「我昨晚才在想他終於江郎才盡
了。」
　　鄭楚仁側過頭，對上許至清認真的神情。他總是這樣，即便在這樣的處境下依舊注意
著鄭楚仁的情緒，想著要如何替他分擔。鄭楚仁刻意地翻了個白眼，說：「也許我該提議
在課程裡加上國文補習時間。」
　　「我的成語可是跟大師學的，不要污衊他。」
　　是啊，洛基可不是成語大師嗎？鄭楚仁和許至清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立即板起臉，
將他們今日的早餐放到餐桌上。
　　「早餐吃完開始，希望你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氣，不然這就是你今天最後一餐，就寢時
間之前你都不用從書房出來了。」
　　許至清挑起眉，鄭楚仁知道他聽懂了。
　　十分鐘過得太快，鄭楚仁走到客廳，將隨身碟插進筆電裡，點開檔案。每一步都儘可
能地拖慢了速度，徒勞地希望筆電能在此時當機，至少拖個幾分鐘的時間也好。但這樣的
巧合不會在需要的時候發生，影片很快地開始播放。鄭楚仁沒有看著螢幕，而是看著許至
清的表情，許至清眼角抽動的瞬間，鄭楚仁知道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接下來將會看到什麼。
　　光是用聽的鄭楚仁就覺得難以忍受，他只能想像許至清此刻的感覺，因為這個太過擅
長忍耐的青年將自己的臉固定成了沒有情緒的面具，看似平靜的雙眼幾乎一眨也不眨地盯
著螢幕看，呼吸的節奏沒有一點變化。若不是從筆電傳出的聲音，鄭楚仁甚至可以相信許
至清看著的不是折磨一個人的過程，更別說是他父親被一點一點奪走聲音的紀錄。
　　沒有人應該目睹自己的至親遭受這樣的對待，但鄭楚仁也無法輕易地阻止這一切。不
是因為他們的處境，而是因為許至清沒有一刻移開的視線。
　　他想將筆電闔上，想將許至清帶得愈遠愈好，可是最終做選擇的並不是他，而是許至
清。
　　現在他能做的只有陪著他。
　　從早晨到中午，整個空間裡都只有許老師愈來愈啞的聲音，還有再也壓抑不住的痛呼
。其餘的一切彷彿都凍結了，許至清一直維持著相同的坐姿，唯一的動作只有頻率不高的
眨眼和呼吸帶來的些許起伏。那些人預期許至清會有怎麼樣的反應呢？無論他們是怎麼想
的，這大概都不是他們想達成的效果。就連鄭楚仁都做好了用禁閉代替這場心理折磨的準
備，可是從他們認識以來，許至清就沒有停止讓他感到驚訝過。
　　一直到影片撥放完，許至清才轉過頭，用太過平常的語氣問：「午餐時間？」
　　「是。」鄭楚仁站起身，「下午還請繼續配合。」
　　「……啊。」許至清對上他的眼睛，過了一秒、兩秒，接著拿起筆電就往牆壁砸。
　　鄭楚仁暗自鬆了口氣。
　　如同過去幾個星期那樣在許至清進去之後關上鐵櫃──想想其實很可怕吧，這樣的行
為竟然會成為日常，甚至是相比之下較能接受的處境──鄭楚仁同樣待在書房裡，拉開椅
子坐了下來，拿出手機開始回覆工作上的訊息，給自己一個留下來的藉口。這段時間會繼
續聯繫他的大多是為了公司的事情，最初也有幾個人旁側敲擊過他近日的動向，還有他和
蘇暮暉的聯繫。在這個國家從商就是如此，一旦達到了一定的規模，最終都得為了保護自
己和利益跟政府高層牽扯上關係，會有人冒著惹上麻煩的風險聯繫鄭楚仁也不讓人意外，
不過所有邀請都被鄭楚仁用「近期不方便」帶過。
　　半個小時過去，鄭楚仁用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打開方才順手帶進來的筆電，慢條
斯理地整理電子信箱，回覆過去他並不一定會逐一回覆的信件。不過他的注意力有大半都
在許至清壓抑的呼吸和敲打櫃子的聲音上，他得想像等會要和許至清說的話來抑制住自己
翻騰的情緒。
　　一個小時，這次鄭楚仁用兩根手指同時敲在桌面上，接著繼續回他的信。
　　一個半小時，先用兩根手指敲，接著一根。許至清低低地開始哼起歌，氣息聽起來平
穩了許多。
　　兩個小時，鄭楚仁心不在焉地接了秘書的電話。他知道現在時間還太早，談話的機會
不等到天暗不會到來，一向耐心的他此時卻忍不住心理的焦慮，即便就算順利和許至清談
話也不過是正式走到了起點，他還是希望能將整個時間線提前愈多愈好。
　　等他終於能把許至清放出來，他有意放慢了速度，給許至清一點適應的亮度的時間。
許至清額頭上有些許壓出來的紅痕，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但眨了幾次眼之後便恢復了平
時的清醒，看不出一點受到早上目睹的畫面和四小時禁閉影響的跡象。鄭楚仁暗暗嘆了口
氣，偷偷扯了下許至清的衣角，很快反應過來的他往鄭楚仁的方向倒了過來，鄭楚仁終於
能給他一個遲來的擁抱，即便只有幾秒的時間。
　　「坐。」鄭楚仁在迅速退開之後把椅子推到許至清面前，「我會鎖上門，你就在這裡
待到九點。」
　　許至清盯著他看了半秒，接著直接席地而坐，對鄭楚仁咧了下嘴，又一次用這樣的方
式告訴鄭楚仁他沒事，沒有必要因此覺得有罪惡感。鄭楚仁用輕哼取代了嘆息，離開書房
鎖上了門。也好，也許這樣能讓樓上的人認定跑下樓查看的急迫性沒有確保蘇暮暉沒事要
高，給他們多一點談話的時間。樓梯間通往客廳的門也是鎖著的，雖然保鑣都有鑰匙，不
過多少可以拖延對方的腳步。
　　真的能順利做到嗎？這不是一般的住宅區，鄭楚仁雖然和大家一起討論過幾個方案，
但實行起來難度和風險都不低。當然前段時間他們得以凝聚起來的力量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不僅是一直以來暗地支持的協力者，還有從未想過能成為助力的人，不過擔心是鄭楚仁
的本能，尤其是在冒險的人不是他自己的時候。
　　他知道這整件事已經不再只是 Caroline 的戰鬥，更不是他一個人的征途，但理解和
能將心態立刻調整過來是兩回事。
　　書房的鑰匙收在右邊口袋，從客廳沙發回到書房，只要一個轉彎，和五個大步伐。許
至清剛剛坐在書桌前面的地板上，只要他不移動就不會被門打到，不過不能排除許至清聽
見腳步聲起身的可能性，常理來說應該會扶著書桌站起來，進門之後往左找人就對了。
　　把手機放在桌上，鄭楚仁隨手拿起預定要明天給許至清讀的書翻閱，心臟不受控制地
加速起來，他得有意識地將呼吸放得更深更緩，至少讓自己的身體冷靜一些，外頭的天色
漸漸暗下來，鄭楚仁做好隨時起身的準備。
　　啪嚓，室內室外所有的燈同時在閃爍之後倏地熄滅，鄭楚仁給自己一秒確認監視設備
也都停止了運作。
　　他立刻往書房跑去，開門攬住了許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