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Dream to DreamⅠ CH4 夜半迴夢

作者: tincta (失控的獨角獸)   2022-09-10 23:56:21
第四章 夜半迴夢
那是個陰天。老實說,杜熙唯一向不喜歡陰天,雨天的前兆。
  悶悶的天氣,連心情也晴朗不起來。
  端端正正的寫上「杜熙唯」三個字之後,他把考卷再翻個面。
  已經放學鐘響,今天是高中期末考的最後一天,又是最後一科,交卷的同學老早已經
鳥獸散,一群一群的在考試前都計畫好相約著逍遙去了。
  叫嚷聲過去,只剩下安靜。
  考試的日子杜熙唯一向很喜歡,因為大家散得快──散得快,有事做,就不會無聊,
不會老找人開刀,在他身上尋娛樂。人一散,沒有哄鬧的驅動力,整起人來就沒那麼好玩
,而他就能過得安心平靜些。
  就算只有一天,也很值得。因為這一天的安詳,往往之後的好幾個星期,甚至整個月
,都得靠懷念這天來度過。
  他都是這樣忍耐的,真的快受不了的時候,就趕緊拿出來想一想。
  他的期望不高,只希望事情少一點,日子過得快一點。然後要活著,他答應過媽媽,
還要照顧弟弟的。
  
  杜熙唯背起書包,緩緩的走出校門,到附近的書店閒晃,也不打算吃午飯。
  走進書店前天色已暗,他思忖著如果不想淋到雨,也許傍晚前就得離開。
  選好書之後,杜熙唯站在店裡明亮的一個角落慢慢閱讀起來。
  一頁接著一頁,他進入別的世界。那個地方有霧氣環繞的湖,精靈就在水紋裡誕生,
對著風祝禱,吟唱古老的咒文。一切寧靜美好。
  他花了整個下午看完一本冒險小說。主角有著陰暗的過去,但是刻苦忍耐,終成大器
,衣錦而歸,是他可以有所寄託的目標……偏偏手上這個故事的最後,主角為了拯救村落
,選擇了自我犧牲,只留下一個很虛幻的元素,叫做希望。
  對於這樣的結局,杜熙唯分外覺得鬱悶。
  杜熙唯的眼睛對上手錶指針,時間已經晚了。離開時整個天空都已凝成叫人喘不過氣
的深灰色,空氣中充滿一種潮濕的氣味。等等應該絕對會下雨。
  悶熱裡他背起不太有分量的書包,向著自己回家常走的那條捷徑前進。
  杜熙唯走進小巷裡時,夜色幾乎與雨同時降臨。
  就在驟雨聲響掩耳之際,杜熙唯彷彿聽見有人叫他的聲音。
  「喂,杜熙……」
  杜熙唯才一回頭,布袋瞬間就套住了所有視線,接著一群青少年從廢棄的工廠裡竄出
,對著因為疼痛而跌倒在地的人拳打腳踢。
  他越掙扎就被揍得越慘,連意識都模糊起來。
  「……喂!把這小子倒出來我看看!」
  夜色裡,手電筒的一陣亮光十分刺眼,強光裡杜熙唯什麼都看不見,直覺縮緊了身體
。而後他聽見啪的一聲,自己狠狠的被甩了一個耳光。
  比起報復的拳腳,巴掌只不過是種警告。
  「給我看臉。聽不懂啊!」
  杜熙唯聽見有人這麼說。
  他完全無法反抗,只覺得被抓著的下顎痛得要裂開。
  「一群飯桶!叫你們綁個學生也會弄錯人!沒用的東西!」
  而後杜熙唯的腹部再次被踢中,整個人重跌在地。
  「老大,我們是照著照片抓的啊……」
  「哼!就算長得像……身材差這麼多,根本是個……你看什麼!」
  又是一個耳光。
  杜熙唯覺得好像流血了,鼻子裡的濕潤感越發鮮明。剛剛都還以為是雨,但是現在額
頭的血紅滴到眼裡,他刺痛之外,什麼也……看不清楚。
  「倒是細皮嫩肉多了,啊?沒關係,你十之八九是他哥哥吧,還長得真像……他媽的
老子今年還真是倒楣……」
  這一次踢中的是小腿的骨頭,痛得杜熙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算了……弟弟揍不到,弄個哥哥玩玩也一樣……你要怨,就去怨你那愛惹事的弟弟
,叫他給我小心一點,少動我的人……」
  「我弟他做了什……啊!你做什……」
  杜熙唯一瞬間臉被側踩在地上,鼻血一滴一滴的在眼前慢慢匯流成小河。
  他一直很小心不要讓自己受傷,尤其是不要流血。那是他對母親的承諾。
  不要受傷,不要流血,不要跟人衝突,尤其是打架。所以他什麼都忍。
  今天顯然是失敗了。
  「反正我也聽說過你,你被班上的女生整,真不像話……聽說你的椅子上還曾經被她
們釘上用過的衛生棉?這樣你還有臉稱得上是個男人嗎?」
  杜熙唯聽見自己的長褲被撕破,眼淚和額頭的血混在一起,他的視野仍然一片模糊。
  他開始害怕,想著無論如何一定要逃走。
  然而反抗換來的是更多的暴力相向。
  等到杜熙唯又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只知道在下雨,一陣一陣的打在身上,冰寒刺骨。
  他覺得冷。
  說不定我真的可以放棄了。他想。
  杜熙唯茫然的睜眼,而後閉上。
  原來路燈是壞的,很黑,沒有光,今天連月亮也沒有。
  雨還是在下。
  
  「喂!還活著嗎?」
  杜熙唯聽到聲音,反射性的看向音源。
  有一個人蹲在杜熙唯的身旁,不像是要打他,也沒有壓在他背上的舉動,甚至還探了
探他的呼吸。
  不像剛剛那群人。
  杜熙唯試著移動身體,突然感覺到血流的熱潮。
  小腿附近的。雙股後面的。
  「唉呀,你腿斷了耶。送你去醫院吧。但是你光溜溜的不是很妙。你先穿上這個……
」在黑暗的雨夜裡,那個人對杜熙唯說。
  穿著陌生人的衣褲,靠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連被抱著都無能為力,杜熙唯根本不知道
該怎麼反應才是對的。
  他甚至不知道現在的這個人是善意還是惡意。
  杜熙唯開口時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你為什麼要救我?」
  「因為我最討厭嘴硬的人。你連討個饒都不會?想死啊?太便宜你了吧。」
  恍惚之間杜熙唯覺得這個人好像笑了。
  「讓你這種人好好活著,才能有看戲的機會和樂趣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對方好像試圖扶正杜熙唯斷線般的肢體,「你在想,我嘴巴裡說要帶你去醫院,但又
憑什麼相信我,對吧?」
  「沒……錯,我……我憑什麼……要……相信你?」杜熙唯身體一陣哆嗦,牙關抖動
時竟然大舌頭起來。
  「你大可以不必相信。」
  那個男人在說最後一句話時轉過頭來,正好走到街燈底下。
  杜熙唯這一次看得明白,他認出來了。
  那是年輕一些的吳志凌。
  
  @
  
  杜熙唯在房間裡醒來,全身是汗。
  他明明很喜歡做夢的。但是,這個例外。
  多年之後又回到這個夢境裡,他發現自己原來一直都沒能逃開。
  從床鋪上爬起,走到一樓的玄關處,他已經聞見菸味。
  
  弟弟的聲音溢入杜熙唯的聽覺。
  「原來當年……是你救我哥到醫院的?」
  「是的,就是我。那天我蹺了課,跑到屋頂上抽菸。」吳志凌手上正點著菸,「雖然
看得不太清楚,不過那種事,也不需要看得很清楚……」
  杜熙唯印象中的故事裡,精靈能住在起霧的湖邊,吟唱祈禱的咒文。
  現在他的霧正一點一點的散去。而精靈離開了霧氣,失去了祝禱,也許就開始一點一
點的變回凡人。而後死去。
  「那你怎麼還能袖手旁觀!你他媽還是不是人啊!你……」杜熙若幾乎逼到對方面前
,扭著吳志凌的衣領,很有痛扁對方的威嚇意味。
  「哈啾!」
  杜熙唯因為香菸味道打起噴嚏。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氣氛一下子凍結,所有人轉而注視著杜熙唯。
  這瞬間杜熙唯有幾分尷尬。
  人已經站在臺上,也只能好好的演下去。
  他停下來,撫了幾下還有點抽痛的腿。今天並不很冷,但是濕氣重時,就如同傍晚時
分忽然的烏雲籠罩,下雨的前夕,他當年被打斷骨頭的傷處,就會有一下沒一下的抽痛,
算是當年沒有好好休養的後遺症。
  饒是他這種忍耐功夫進入神乎奇技境界的人,也要大大的吃不消。
  所以剛剛杜熙唯走得有點慢,反而聽得全了。
  杜熙唯終於明白吳志凌在他身上的打量,那些總是很剛好的喧譁感,隱藏在誇張玩笑
裡的試探與也許存在的維護。
  吳志凌早就認出了杜熙唯,卻裝作不知道。這是成人世界的法則。
  全場陷入鴉雀無聲之後,杜熙唯覺得好像該是他開口的時候。
  「熙若,你放開他。」杜熙若聞言已經鬆了手,而杜熙唯終於忍不住越發清晰的痛覺
,扶著樓梯上的扶手蹲坐下來,「當年沒有他送我到醫院,今天說不定我已經無法站在你
面前了。說起來,我該感謝他。」
  杜熙唯還是忍不住用手摀住了發作的部位,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連打噴嚏。
  「哈啾!……哈啾!」菸味在空氣裡太明顯,導致會過敏的人一發不可收拾,「……
咳咳咳。」
  杜熙若此時突然像是無法承受壓力一樣炸開,「我就是看不慣怎麼會有人眼睜睜的讓
這種事發生!」
  深夜時分,在屋裡這樣大吼大叫,杜熙唯懷疑此刻住在一樓的梅先生也許會被驚動。
但他沒聽到任何人的聲響。
  杜熙唯開口,說得那樣緩慢,聲音像是風一樣輕。
  「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有必要幫別人站在正義的那一邊。書本裡沒有寫,法律也
沒有規定……」他的目光越過了所有人,投射向院子裡的滿樹繽紛。
  花開得那樣美。他真想好好瞧一瞧。
  「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正義。誰的才是對的,又該由誰來決定呢?」
  徐懿貴靜靜看著面前的人,杜熙唯還在說,神情很淡,卻帶著一絲苦澀。
  「誰都有立場,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麼不對。」
  「那你的立場在哪裡?」吳志凌的菸正好燃盡,他將菸頭扔進自己喝了一半的罐裝咖
啡裡,目光轉向杜熙唯,帶著幾分深藏的凌厲,「你太懦弱了,所以才造成這樣的結果。
你自己也要負很大的責任。」
  「他明明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傷害他的人!」杜熙若再次衝向前,拉扯著吳志凌的衣
襟大聲吼道。
  「他讓別人任意的傷害他,卻不做任何反擊,難道不是問題嗎?」
  杜熙唯忽然從中截斷了對話:「你說的……是什麼?」
  吳志凌愣住了,同時杜熙若也停下手來。
  現場存在的一切擾動彷彿瞬間靜止。
  「你說的反擊,是什麼?」坐在樓梯上的杜熙唯一點開玩笑的樣子也沒有,「要怎麼
做?」
  「真是恨鐵不成鋼,」吳志凌笑了,「……原來是塊木頭。」
  吳志凌鬆開拉扯著自己的手,正打算點上第二根菸,徐懿貴一下子將整包香菸奪過,
扔去一旁,「從現在開始我家不准抽菸。」
  「不如這樣,對方揍你,你就揍他,」吳志凌對此有些不悅,言詞裡突然就多了一點
挑釁,「誰強暴你,你就去強暴他。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如何?」
  徐懿貴眉頭一下子抽緊就要開口,杜熙唯卻笑了,所有人都被如此突兀的舉動打斷。
  與打亂。
  「我不會跟他們一樣。」笑容退去後,杜熙唯的嗓音顫動,「使用暴力本身是不對的
。我永遠不會這樣去傷害別人。」
  徐懿貴看著杜熙唯啟唇,胸中湧上一些說不出來的激動。
  「有生之年都不會。」
  吳志凌先是有些遲疑,再來臉上轉過幾絲不可思議,最後又換成玩味的唇線。
  「那你要不要用你爺爺的名義發誓?」似乎覺得對方把話說得太滿,吳志凌挑眉。
  「我有好幾個爺爺耶,」杜熙唯還算回答的認真,「但是哪一個好像都沒有什麼名頭
能讓我拿來發誓?」
  在全場的沉默裡,杜熙唯深覺自己是威力強大的句點製造機。
  杜熙若瞪完吳志凌,轉瞬接到徐懿貴詢問的目光。
  「我媽早死了。我爸娶了新媽。我們有兩個家,但是我們也沒有家。」杜熙若乾巴巴
的說,「所以我也沒有逃家,哼。我只是搬家。」
  杜熙唯想起當初弟弟完全酒醉了,不知道自己曾經將家事說出來過。不過他也沒有說
破弟弟的超簡潔版本,只默默的將話接下去。
  「你搬家忘了告訴你哥了。」杜熙唯嘆氣,「我那時候身體也不算太好,你知道我試
著找你有多辛苦嗎?」
  這時候徐懿貴向著杜熙唯遞過不知道何時去倒好的水,「你現在的身體也沒有好到哪
裡去。」接著他撕開了藥包塞給病人,「吃藥的時間到了,熙唯。」
  杜熙唯的病況仍然需要連續服藥,處於恢復期。
  五顏六色的藥消失在病人嘴裡之後,徐懿貴又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錫箔排藥,用手指俐
落的掐出一顆,「這個也吃。抗過敏。」
  吳志凌看著杜熙唯想也不想的再次大口仰喉吞吃,瞇了瞇眼睛。
  對話就在這裡停滯下來。大家彷彿正嘗試理解著什麼,所以一時間只剩下安靜。
  也許是發覺了視線,杜熙唯將目光移回吳志凌身上,「既然如此,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當初……到底有幾個?」
  吳志凌遲疑,「你是說?」
  大廳的光線刺痛了杜熙唯的眼睛。
  「我每次夢見的時候……都想搞清楚,那天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
  「哥!」
  吳志凌凝視杜熙唯,似乎認真的思索著問題的答案。
  「一個。只有一個。」
  在聽見答案的時候,杜熙唯覺得自己看見的世界好像有輕微的搖晃了一下。
  「熙唯,別再想了。」徐懿貴說。
  杜熙唯看著他,忽然有幾瞬的空白感。
  在他感覺到自己往下倒的時候,他知道有人把他抱住了。
  「我哥他……」
  很奇怪的感覺,手腳已經不聽使喚,他只感覺到自己逐漸傾斜的身體倒向樓梯的扶手
。但杜熙唯還是聽得見。
  「我給他吃了安眠藥。速效的。」
  杜熙唯在肢體麻木裡乾脆閉上了眼睛。
  徐懿貴抱起杜熙唯時與杜熙若有幾分鐘的僵持,後者看了自己哥哥閉眼靠在對方懷裡
的樣子,沒有發抖,沒有痛苦,就像安靜的睡著了。
  彷彿是不忍打擾那張臉上難得出現的平靜,所以杜熙若沒有再堅持什麼。
  
  徐懿貴跨進杜熙唯的房門,將對方安置在床褥上。
  杜熙唯在頭頸落上枕時倏然睜眼,奮力的捉住那隻幫自己蓋上棉被的手,「徐……懿
貴……」
  他的眼睛又要睜不開了。
  「我有去檢查……病、沒有的……」話說到這裡,杜熙唯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徐懿貴看到杜熙唯閉上的眼角滑下淚水。但也只有一瞬間。
  他轉身將床頭的小燈捻亮,整個房間裡不至於黑暗無邊。徐懿貴覺得對方應該睡覺時
仍會開燈。
  整個房間是那麼安靜,就好像與世隔絕一樣。
  「我喜歡你。」徐懿貴站在床邊輕聲說。
  徐懿貴並沒有馬上離開,他搬動了書桌前的椅子坐在床邊好一會兒,就只是注視著床
上漸漸沉睡的人。
  杜熙唯在他眼裡,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徐懿貴長杜熙唯四歲,人生成熟的關鍵過程他不陌生,但杜熙唯卻是他從未見過的人
。他感覺杜熙唯將太多的經歷壓縮在短短的二十幾年裡,彷彿大雪一夕襲來,於是血肉之
軀的人只剩下動彈不得。
  既來不及釋放也挨不到消化之際,未萌的稚嫩與無常中的硬傷,在手足無措的靈魂上
面一道道的刻畫著。層層疊壓裡,那些痕跡就這麼原封不動、亂無章法的保留下來。
  少年的青澀與熟年的滄桑,是那麼暴力而不融合的,嵌合在一個青年人身上。
  但那並不是成熟。
  他甚至無法想像那些內外煎熬裡互相傾軋、反覆推擠的痛苦。
  徐懿貴覺得杜熙唯就是缺乏了他現在的年紀裡該有的東西。那種介於純真與豁達之間
,也許就是所謂被稱為青春無敵的東西。
  一種天生天長,如此普通,有些快樂有些憂傷,但是又無比強大的純粹。
  
  @
  
  杜熙唯大概休息了半個月,就再次回到了工作崗位。這一日他在傍晚時分,站在徐懿
貴的書房裡,與即將返回美國的梅令時交接手邊的工作。
  與徐家事務相關的對談已經結束,杜熙唯雖然手上還拿著文件,還是忍不住開口叫住
已經遠離了好幾步的背影。
  「梅先生,我……」
  梅令時停下腳步,凝視著書房的玻璃櫃裡映出的兩人倒影,等問句緩緩組織成形。
  「……後來呢?我是說,那一天的後來……呃……」
  意會過來的梅令時淺淺一笑,一邊側過身,一邊緩緩的走近杜熙唯,「後來的事我們
處理好了,你不用擔心。」
  梅令時慢慢走到杜熙唯面前停下,空下大約五、六步的距離。他說得很慢,彷彿是為
了讓對方慢慢的聽。
  「我來得太晚,但總算有趕上宴會散場前。能幫上忙是最好的,一切很順利。不過我
覺得你想問的好像不是這個。」
  杜熙唯不知道該不該點頭,只是愣著。
  「我有請人關照一下他。」梅令時說話時還是掛著淡淡的笑,但是沒有透出笑意,「
你知道的。大人們所說的那種『特別照顧』。畢竟當天為了場面,最後徐家只能立刻將他
趕了出去。」
  看著杜熙唯欲言又止的神情,梅令時適時補充說明:「他會活著,不用擔心。其他的
事,我想你理解到這邊就很足夠了。」
  這話裡的含意讓杜熙唯覺得有點驚悚。
  杜熙唯開口,嗓音乾澀:「是不是如果我能更成熟的處理這些事情,也許事情可以…
…不會變得那麼糟。」
  梅令時張開口,要說話之前突然靜默了一下,像是改變了說詞:「比如說,像大人那
樣嗎?」他看著低頭的杜熙唯,這次笑意直達眉梢。
  「恕我直言,大人也不代表什麼。有些大人之所以是大人,只是他們吃過的便當比較
多罷了。大人之所以看起來不太狼狽,很多時候只是因為他們掩飾的技巧變高了。這其中
的確會有些成熟的大人,但是儘管是他們,其實也常常在犯錯。」
  杜熙唯抬起頭來直視著梅令時,兩個人都沒有移開目光。
  「成熟只是他們比較知道怎麼去解決錯誤之後的事,無論結果的好壞。像三少爺,他
就正在彌補他自己犯下的錯。當然,你沒有必要非得……原諒他。我們姑且把這個艱深的
東西稱為原諒。」
  杜熙唯覺得自己好像不能完全理解。他真的想要把心裡那些很模糊的東西說出來,但
那些東西盤根錯節,最後他什麼也沒辦法解釋,他只能告知結果。
  「其實也沒有所謂原不原諒。因為我也沒有恨過什麼。」杜熙唯說。
  梅令時又淡淡的笑了一笑,「……我只是希望你要對自己好一點,多關心自己一點,
多站在自己的這一邊去看世界,熙唯。」
  說著說著,梅令時突然逾越了剛剛堅守的安全距離,像是對待孩子那樣,很輕的拍了
拍杜熙唯的頭。他很少這麼做。
  這時杜熙唯卻是乍然回頭。因為嗅覺。
  徐懿貴沒有半點遲疑的從門口走過來,對於中斷了兩人的對話也顯得無所謂,逕自從
襯衫口袋裡拿出一張數據,遞向杜熙唯,「你的血液檢驗報告出來了,血小板還是有點偏
低,但是有回穩到接近低標。」
  杜熙唯也不在意現在有其他人在場,分心看了一會兒,眼前花花的好幾位數字,於是
抬頭問了醫生:「低標……的意義是什麼?」
  聽到杜熙唯的問題,徐懿貴似乎有些驚訝,「就是……不小心被水果刀劃破皮大概沒
什麼問題,但是動手術還是有隱藏性危險的意思。正常是每單位二十萬之間,你的數值大
約在十萬出頭左右。」
  杜熙唯後知後覺的從徐懿貴的表情讀出了什麼,自己一向知道的太少,大概很不及格
吧。多關心自己一點,他好像才剛聽過這句話。
  剛剛說這句話的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兩人一段距離,停在門口茶具的展示櫃附近,只
留下一點點很淡很淡的髮油香味在空氣中飄散。
  杜熙唯目光轉向徐懿貴身後側邊的書櫃,他印象中的確有存在過那幾個燙金的字,《
血液學精義》的精裝本,看起來應該是中文版,於是開了口:「……想跟你借那本。」
  順著對方的指尖看去,徐懿貴明顯頓了一下才回答:「……好。」
  杜熙唯因著對方語氣中的遲疑而接了後話:「不方便的話,就不用了。」最後望向對
方時,意外發現徐懿貴的眼神有些異樣。
  「沒有。你拿去。」徐懿貴卻別開了頭,轉而望向梅令時,「……要回去了嗎?不多
在臺灣待一會兒?」
  「待在哪裡都一樣的。我行李已經整理好了。」梅令時也沒回頭,輕描淡寫的,彷彿
仍然在靜靜的看著古董杯具的花紋。
  而後在徐懿貴的堅持下,由他負責開車送對方去機場。
  
  @
  
  杜熙唯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翻開那一本精裝教科書時,隱約知道了為什麼那一
瞬間,徐懿貴會露出些許猶豫。
  隨手一翻,書頁很自然的停在最常被翻閱的部分。
  上頭寫著關於紫斑症的論述,或多或少都有畫記和補充。其中也夾著幾張十分混亂的
筆記,有些是中文,有些是原文,還有一些是杜熙唯看不懂的筆跡,像是病歷的書寫方式
。唯一看得懂的只有列印出來的數值,普遍的低於他今天看到的那些數字。
  「出血性疾病發生時,若產生皮下出血,會在皮膚上產生紅紫色斑點之可視病徵,故
有紫斑之稱呼。」
  概述的部分他看了一下,之後杜熙唯就跳到後面的標記部分。
  「ITP,Idiopathic(Immune) Thrombocytopenia Purpura,免疫性血小板減少性紫
斑症,其特點為血小板壽命縮短,造成血小板數目低下。急性多發生於孩童,慢性型好發
成年人,如果持續的時間超過六個月,就被泛稱為慢性型。女性發病者則可能發生月經過
量的現象。確實的病因尚未完全明瞭,目前已知可能藉由病毒感染引發,某部分低齡患者
亦有在感冒後開始出現病徵,或於疫苗注射後發生血小板減少的情形。研究中目前知道病
因可能與自體抗體(autoantibody)的反應相關,所以有歸類於自體免疫性疾病的說法…
…」
  根據杜熙唯這個生物系學生所學的相關背景知識來解讀,他應該屬於在小時候被病毒
感染──也許不過是一些普通的感冒病毒──在對抗病毒的過程中,因為不明原因導致自
身免疫系統辨識錯亂,在治療之後漸漸轉成慢性的病例。
  另外,他還得感謝自己是男性,沒有生理期的危險因素,所以比較具有生存上的優勢

  杜熙唯突然明白過來。他對待自己一向並不認真,東西能用就好,吃也不怎麼講究,
房間有能夠走路的空間已經足夠。
  就像是在二十幾歲的現在,才比較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症。
  對他而言,責任感存在於與別人相關的部分,在自己的生活裡,也只對會影響到別人
的部分認真。
  關於自己,只稱得上很潦草。
  摸著書本夾紙上面的字跡,纖細的英文書寫體,杜熙唯有些說不出來的複雜感。
  
  @
  
  送機對徐懿貴來說並不傷感,只是他自己並不清楚,如果再回到那間屋子,是真的只
剩下兩個人了。他要怎麼……還有辦法跟杜熙唯好好說上一句話嗎?
  停好車,推開家門,走進玄關,徐懿貴遠遠的看到杜熙唯站在樓梯扶手的旁邊,似乎
在等他經過。他突然覺得自己跨的每一步變得那麼不自然,那麼刻意。
  徐懿貴冷靜不了。
  在樓梯旁的杜熙唯看見徐懿貴走近時,主動拿著書,站定在對方面前。
  杜熙唯這一次沒有注視著地板,而是看著徐懿貴。
  「我看完了。想跟你說聲謝謝。」
  「這沒什麼。」徐懿貴靈巧的拿過書本,非常有禮的距離,維持著表面上的淡定,「
如果你想辭職,就直接跟我說一聲,不需要解釋什麼。」
  杜熙唯眨了眨眼,「徐先生,我沒有打算這麼做。」
  「梅已經回去了。如果你覺得面對我不自在,或是對我這個人有任何疑慮……」徐懿
貴帶著幾絲自嘲的笑容,謹慎斟酌著說詞。
  「我目前沒有這麼想。」杜熙唯說。
  徐懿貴在對方直白的注視中向前跨了一步,打破了他所知道的安全距離,意外的發現
杜熙唯沒有向後退,他緩聲道:「你不怕我了嗎?」
  「我……我也不知道。」杜熙唯感覺到胸口裡那種混亂的感覺。
  他一向是個後知後覺的人,這個時候被點醒,連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對於一件事情,他的本能反應總是走在理由前面。
  過去徐懿貴曾經對他用過暴力,所以杜熙唯害怕與他相處,更害怕與他肢體接觸。
  杜熙唯習慣把事情切成兩等分,他自己內在的,和必須對別人負責的部分。他總是優
先處理別人的部分。
  而對於自己的部分,杜熙唯則必須慢慢想,一步一步的想。
  他胸口沉默的磐石鬆動了。
  「你確實強暴過我。」一開口就是直指核心,杜熙唯說得如此冷靜,連他自己也感到
訝異,「但是我不認為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強暴你,我就該去那麼做。」
  杜熙唯還在繼續說著:「傷害這個行為本身是不對的,傷害會在被施加的人身上留下
痕跡。可是不願意傷害別人的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我沒辦法讓別人停止傷害我,這是別人
不對,還是我不對?」
  「熙……」
  徐懿貴的話馬上被杜熙唯打斷了。
  「我知道,不去聽,不去想,並不能解決什麼。」
  徐懿貴看著杜熙唯啟唇,他明明是那麼冷靜的陳述,卻將靈魂深處的震動囚禁在一雙
眼睛裡。
  「但我需要活下去。獨自也好……我想要自己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活下去。我明明…

  「我、我……」杜熙唯張口,卻只能再次重複這個字,他覺得自己已經語無倫次,但
有個什麼巨大的推力一直在逼著他,讓他無法停下。
  杜熙唯知道徐懿貴確實傷害過他。但當傷痕的底下還是傷痕,痛起來的瞬間,到底是
哪一道在拉扯?該歸給誰?
  當傷痕沒辦法消弭,痛苦可以學著忍耐。
  被杜熙唯凍結起來的一切,似乎從真相大白的那一晚開始有了巨大的變動。
  他沒有辦法細分出那是因為恥於見人的地方已然像屍體一般坦露,無力再去維護什麼
的緣故,還是徐懿貴在誤以為自己失去意識時,聽起來如此孤注一擲的告白。
  杜熙唯眼睜睜的看著徐懿貴再一次向自己邁步,但他沒有後退。
  徐懿貴一步一步,緩緩的走向杜熙唯,一直到貼近對方鼻尖那麼近的距離。
  「我、我……」杜熙唯在這一刻回過神般又開口。
  「噓,不要再說了……我知道。」徐懿貴說,「我知道。」
  仰首的杜熙唯凝視著對方,回應像是終於溢出界線的水流,沖刷著他經年的沉默,隻
字片語連成他從沒組織過的句子。
  「為什麼這麼難?徐懿貴,你告訴我,」杜熙唯看著另一雙眼睛,「我想要一個人好
好的活著,自己一個人面對世界,為什麼……為什麼這麼難?」
  徐懿貴以為杜熙唯會哭,但是他沒有。他看進那一雙眼裡,越過那些表面的痛苦,蔓
生的孤寂,裡面好像僅存一片荒涼。
  「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熙唯。」徐懿貴說,「對我來說,需要別人才能夠活下去,是
一種敗北,但是與什麼都無關的活下去,在某些時刻裡,卻又感覺那麼的……寂寞。」
  孤單要比那些愛恨、對錯,或是與什麼有關、與什麼無關,都還要簡單得多。
  那就像是一瞬間的光,什麼也照不亮,什麼也趕不走,只是自發性的亮起來,然後安
安靜靜的等它滅下去。
  一瞬間的光,讓兩個人把視線投注在了同一個地方。
  那有一種看見彼此的錯覺。
  杜熙唯雖然理智上對徐懿貴仍存有隔閡,但情感上卻生出了一種吸引。
  杜熙唯仰首之際,遲疑的伸出指尖,碰觸著徐懿貴的臉頰。蜻蜓點水般。
  門鈴此時驟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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