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生] [明朝] 解珮令 (胡汝貞X毛海峰/完)

作者: kumotsuki07 (雲月)   2022-06-07 07:44:20
解珮令
  雀躍與害怕的心情參半之下,毛海峰來到了胡宗憲所坐鎮的東南地區。
  在上岸之前,他想起爸爸曾告訴他:「能混到總督的,都不是好東西,他雖然在給我
們的信裡寫得熱情又誠懇,但是你必須小心他,對他多長點心眼。」
  毛海峰一口一句:「知道了,爸爸。」
  我是你的棋子,是你押在胡宗憲那裡的人質。這些,我都知道。
  軍帳內,毛海峰坐下了,他有些不安。他總想,胡宗憲不可能親自見他,可胡宗憲不
但親自見了他,如今還與他面對面,就坐在他的對面,微笑著看他。
  「胡部堂見到來的人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他想。
  畢竟在信裡筆談的時候,他爸爸說的都是他要親自來見胡宗憲,最後來的卻是他。
  與他相對而坐的胡宗憲說道:「海峰,終於盼到你來了,我很高興。」
  這讓毛海峰不解,「部堂大人,為什麼呢?本該來的不該是我,而是父親大人。」
  「這幾年來,與我互通書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嗎?終於能夠見到筆
友,這樣的心情自然是無可言喻。」

  毛海峰知道,這些肯定都是屁話。
  他是大海盜汪直的義子,也就是說,他是海盜。胡宗憲是大明朝的官員,是浙直總督
。他們是兩樣人,勢不兩立。
  如果此行無危的話,爸爸又為何要臨時反悔,改派他來呢?
  『這幾年來,與我互通書信的,一直都不是汪直,而是你,不是嗎?終於能夠見到筆
友,這樣的心情自然是無可言喻。』夜深人靜之時,毛海峰獨自在客居的房內,琢磨著這
句話。
  他聽說過,另一名大海盜,徐海他之所以被胡宗憲抓了,是因為他的妻子王翠翹替丈
夫代筆回信,卻因著與胡宗憲一來一往、長期通信而動了真心,於是勸丈夫投降,卻加速
了徐海的死亡。
  單靠著與另一個人寫信,成為筆友,就算不見面,只要時間一長,也能生發出感情,
這可能嗎?毛海峰不知道。
  他甚至還不知道胡宗憲是敵是友,這人是好是壞。

  他依爸爸的命令來查探胡宗憲,明朝的邊防有多少?胡宗憲的軍隊有多少人?他手下
的將領有哪些?胡宗憲現在對海盜的態度為何?他釋出的善意,究竟是真是假?
  這些都是他急於查探出來的東西。爸爸還在等他的回信,他必須有個交代。
  「海峰,杭州你去不去呢?」一日,胡宗憲問道。
  「……」坐在胡宗憲身旁喝茶的徐渭,瞪了他一眼。
  這幾日裡,毛海峰知道徐渭是胡宗憲的軍師,但是比起爸爸耳提面命所說的,胡宗憲
是老狐狸,是壞人,他更覺得真正的壞人是徐渭。
  他總想,如果不是徐渭在胡宗憲耳邊總是說三道四的,或許胡宗憲會一直對他很好、
對他爸爸很好、對他全家都很好。胡部堂不但心懷天下,還很溫柔。
  『在大明已無立足之地,既然已犯下走私、殺人等諸多罪行,我們不得不遠渡重洋,
到日本安身立命。』前一封信裡,他伏在燭火旁,在信上寫下了這兩行字。儘管他們應該
要非常拘謹地互相回信,內容全該是互相恭維;可毛海峰字句真心。
  胡宗憲的回信是:『若我在的話,大明又豈無你們的立足之地呢?』
  從來沒有人為了這件事寬慰他,除了胡宗憲。
  他想,胡宗憲或許是真心的。儘管爸爸看了回信以後,只是陰惻惻地笑了笑,而後一
言不發。他摸不透爸爸在想些什麼,為何每次提到大明朝的事情,神情總是如此地陰騭;
這令他不安。
  毛海峰已在東南客居了一月有餘。這一個月以來,他什麼都看,什麼都問,到處晃悠

  「臭小子,衝著胡部堂寵你,就把這裡當你家了,看我不收了你!」徐渭不時阻止他
打探軍情。
  俞大猷、戚繼光這些將領也提防他,一看到他就收了兵,他們說他是「日本人」,說
他「憑著年輕,用相貌和媚語迷惑了胡部堂」;毛海峰自知不是,他從來就不是日本人,
他爸爸甚至是佔領日本大片土地、自立為王的大英雄。他沒有要迷惑胡宗憲,他只想胡宗
憲對他真心以待,他想掏出心肝腸來與胡宗憲互相說話。
  只有胡宗憲好像問心無愧,什麼都不怕,既不怕他窺探,也不當他是外人。
  為什麼胡宗憲不提防他?這讓毛海峰疑惑至極。
  他曾偷偷地潛入胡宗憲的軍帳裡,翻看他的公文、書信。這讓他的心裡有了些盤算。
他感覺大明朝沒有多餘的軍力與海盜們正面開戰,胡宗憲對他所表現的態度是有依據的。
胡宗憲恐怕並不是諂媚,而是他必須與海盜們合作,因為他沒有趕盡殺絕的能力。
  「汪直有意投降大明,其子毛海峰亦本性善良,有報效國家之意。他們皆為生活所迫
,望皇恩浩蕩,寬恕二人。」翻看見一封未寫完的奏疏,墨跡未乾,內容正是胡宗憲力排
眾議,決意要保全他們父子倆。
  毛海峰想著,他有救,他的爸爸也有救了。他們一家人,終於不必再過刀口上舔血的
日子。這一切都得感謝胡宗憲。
  謝謝胡宗憲為他織了一個美夢,讓他至少生而為人,還能有一次作夢的機會。
  讓他這一生中,還有機會真正去結交一個知心,懂他,支持他的朋友。
  他用手撫摸過胡宗憲那力度遒勁的字,他想:胡汝貞,只要你不負我,我就永不負你
。我會支持你,幫助你,就像你對我那般。
  「胡部堂,」毛海峰說道:「前段時間才去過福建,那時你放下公務,親自陪我出遊
,就怕那裡的官員為難我,我知道你是辦正經事的人。我是個粗人,既不會風花雪月,也
不會琴棋書畫,就是你願意陪著我,我都覺得很慚愧。」
  徐渭聞言,說道:「確實,胡部堂為了把你好吃好喝地供著,快連命都丟了。那麼喜
歡窺探部堂的事情,朝廷裡發來的那幾道催命符,你難道就沒看見嗎?」
  胡宗憲看了徐渭一眼,「文長,我知道你平日裡總喜歡逗他,但是眼下別說這些渾話
。」
  徐渭嘖嘖了一聲,「部堂,若一個人不能知恩圖報,生而為人,又有什麼特別的?例
如舟山那些個不要命的小賊,如今都還沒個人去治一治。」
  毛海峰想,胡宗憲肯定也有他的難處。朝廷給他施壓,要他的業績,可他卻想與海盜
們共存;既然業績不能從他和他爸爸的身上討,他就必須讓朝廷看到胡部堂的厲害;只有
胡部堂繼續坐鎮東南,他們父子倆才有救。
  「胡部堂,不如,我去舟山一趟吧。」毛海峰主動提議道。
  不為了誰,只為了你。

  他心裡,自然還是期盼著胡宗憲能陪他。
  就像先前去福建時那樣。有胡宗憲傍身,讓他很威風。他很喜歡胡宗憲陪他的時候,
因為這很難得,也很讓人安心。
  「部堂,這麼好的東西,真的能給我嗎?」
  走出衙門,毛海峰按著腰際的刀鞘,欣喜若狂;那是一把在福建沿海收繳的武士刀。
絕好的材質,美麗的刀紋,即使收在鞘中,毛海峰都能感覺到那把刀子的心跳。
  那是浪人的佩刀,是日本戰國武士的生命。日本人縱有千萬,其中武士不過二、三,
一名武士只有一把家傳的佩刀,由古老的工匠以祕法、人骨所鑄成,胡宗憲不可能不知道
那把刀的價值。
  他想收買我。毛海峰非常篤定。他就這麼成功了……
  「好刀還須用刀人。如果沒有一位懂得使刀的人來用它,想必這把寶刀就此塵封,也
會變得黯淡無光。」胡宗憲說道:「你不是曾在信裡提到,佩刀不好使麼?」
  爸爸都不願意給他的東西,胡宗憲給了他。
  爸爸將他的性命視為草芥,可胡宗憲就連自己在信裡隨便提的隻字片語,都還記在心
裡。
  這一切都令毛海峰暗自竊喜,不可自拔。
  胡宗憲親自解下腰間的珮,繫在刀鞘的紅纓上,「願你武運昌隆。」
  毛海峰按住他的手,「願你我二人,永不為敵。」
  那時,胡宗憲卻慘然一笑。毛海峰不理解,那笑總因著身不由己。
  當晚,他倆斟酒共飲,持著金剪,素手剪燭。樂伎隔著珠簾,歌了一曲《解珮令》:
「湘江停瑟。洛川回雪。是耶非、相逢飄瞥。雲鬢風裳,照心事、娟娟出月。翦煙花、帶
蘿同結。 留環盟切。貽珠情徹。解攜時、玉聲愁絕。」
  當年解佩,只為盟約。如他這般亡命之徒,又豈能守盟?
  毛海峰不想屆時他殺了人,那胡宗憲的玉珮沾了血,便悄悄解下,塞回胡宗憲的手裡

  胡宗憲卻握住他的手,「君子如玉,觸手也溫。」他用手指掐著玉,摩娑著他的指頭
,「君子無故,玉不離身。」
  方桌很小,二人相對,毛海峰隔著燭火望他,「我不是君子,我不佩玉。」
  胡宗憲說:「你謙恭有禮,溫文儒雅。你安靜,溫柔,你本意不欲殺伐,奈何命數如
此。」
  胡宗憲說得很慢,毛海峰心受觸動。他父親本是因為他驍勇善戰,才收他為義子;若
他不能打仗,不能殺人,便毫無價值。
  可胡宗憲憐憫他,也欣賞他。或許除了胡宗憲以外,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願意用
這樣的眼光看待他。毛海峰感覺自己的眼眶正在發熱。
  「在我眼裡,這玉配你。既然收了,就別再解開。好好地記著。」
  桌子下,胡宗憲再次為他繫上那枚玉珮時,毛海峰便知道,自己的心裡,已經就此被
打上了一個死結。
  他再也無法解開來。
  上一回,確實銷魂,也確實難忘;此回,胡宗憲沒再陪他來。也罷,若還陪他來,也
不知道又要送他什麼,他受不起。
  他早已欠胡宗憲太多。這一輩子怕是還不了了。
  回了自己的船上,胡宗憲始終沒扣押他的船,他的兵,就這麼任由他的船在大明的沿
岸馳騁;毛海峰總相信,一旦爸爸與胡宗憲和談,日後他們就能像這樣,自由自在地在大
明沿岸通商貿易。到時,胡宗憲也會登上他的船,站在船頭,與他一同看這大海的景致,
看夕陽落下時的顏色。他能想見胡宗憲的側臉,會被落日渲染得更加好看,也更加奪人心
魄。
  在想著該拿什麼武器,來對付讓胡部堂困擾的那些倭寇時,毛海峰檢點了很久,最後
還是決定用那把武士刀。為胡部堂殺賊,自是要用胡部堂送的武器。
  如果記著胡宗憲,能減緩殺人時的痛苦,能感到多些正義,就算那玉佩實為鐐銬,他
也願意繫上。
  「少主,您這把寶刀真漂亮。」但凡武人,總會對著一把好的武器格外留神,他的部
下也注意到這把不平凡的刀,便湊過來說道。
  這還是頭一回,他的武器得到稱讚,能讓毛海峰的心裡泛起不一樣的情緒。不只是因
為炫耀的情緒被滿足,更是因著別的。
  他不敢說那是胡宗憲送的,只回答部下:「像這樣的好刀,以後我們開始過好日子之
後,弟兄們人人都能有一把。」
  他不知道這只存在於幻夢,更不知道這把刀將為他帶來什麼樣的未來。

  舟山的賊很好討伐,不多時就已全殲。
  毛海峰深信,若非胡宗憲為了向他們表態,才遲遲不敢用兵的話,單憑胡宗憲的天才
,自己去打一下就完事了,又何必讓他去。
  夜裡,毛海峰整頓了一下,打算翌日就回到東南。
  他想,是時候向胡宗憲辭行了。他知道自己還能再窺探更多胡宗憲的隱私,他還能寫
更多的密信發給爸爸;可是他不想。
  寶刀贈英雄,玉佩表知音,胡宗憲對他這些情,他早已粉身難報。
  中夜,他點著燭光,面對著紙筆,硯台上的墨水快要乾涸,他舔了舔羊毫,卻無從下
筆。寫信回報爸爸的時候已經到了,可他不好寫說,這段日子裡,胡宗憲真心待他為友,
贈他寶刀,甚至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讓他來舟山討賊。
  他已經無法再以一開始的心機來看待胡宗憲。他怕自己是無法再幫上爸爸的忙了。可
是他又早已知道汪直太多的秘密,如果他想抽身,想解甲歸田,只怕胡宗憲不殺他,爸爸
也要殺他。他越發沒了選擇。
  擰緊了那枚玉珮,他不敢寫,更不敢說。
  直到天明,他都無法入眠,卻聽見微微的腳步聲。他立刻抄起隨身的那把寶刀,直到
看見進入艙房的那人是誰。
  是那俊眉星目的男子,不著官服,只著便服,卻平白添了幾分斯文。他的身上略帶酒
氣,走路搖搖晃晃。
  毛海峰的刀霎時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見到這人,他實在是連愛刀都可以不要

  他趕忙搶上前去,扶住胡汝貞,「部堂,您不是公務繁忙嗎?為什麼還來……」
  「我聽見你大捷的消息了。我很高興,高興得根本睡不著覺。」胡宗憲搭住毛海峰的
肩膀,「我調查過你的為人,可是更讓我驚喜的,是你比我所想的還出色。我真希望你永
遠都不要離開,就像這樣待在這裡,和我一起報效國家。有你在,我就什麼都不怕了。」
  「這樣的話,去跟戚繼光還有俞大猷說啊,跟我說幹嘛呢。」賞識之情,溢於言表,
令毛海峰眼眶泛淚,話音裡有些逞強。
  胡宗憲搖搖頭,笑了笑,「你又不是他們。我只要你。」
  毛海峰低了頭,遮擋著神情,不再言語。
  兩人同臥,都睡不著覺,一個人想著該走,另一個人卻想他別離開。
  毛海峰說不出話來,面上有些臊熱。他開始恨自己只想來作間諜,只想回去對爸爸有
個交代。「部堂,我一直都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你的部下,不論哪個都比我強,我連
作你的部下都不配。」他心想。
  我很自私,很卑鄙。我只想討爸爸的歡心,我是來利用你的。
  像我這種人,永遠都無法跟你一樣璀璨光明。如果沒有你給我這個機會,我根本就無
法報效國家,因為我不配。
  「我已經吩咐徐渭去寫文書,陛下一定會大大地封賞你,到時候不只是你,你爸爸也
可以光榮地上岸了。我要為你爸爸接風洗塵,你一定很想他。」胡宗憲的臉上帶著微微的
酒紅,或許是因為喝多了,他比平常更健談。他望著毛海峰的目光灼灼,他所表露的情意
令毛海峰糾結、糟心。
  毛海峰不敢告訴胡宗憲,他爸爸打的是什麼主意。汪直其實壓根兒就沒有想要鳥他,
只想藉他胡宗憲的力量,殺了其他的海盜,他自己當個海盜頭子,大發利市。
  哪怕毛海峰的心裡真的有這樣的夢想,迎接爸爸上岸,然後他金盆洗手,與胡宗憲暢
談詩詞歌賦,可他的父親不會允許。
  胡宗憲沒再說話,好像是睡著了。他的身體就像火炭一樣燙。毛海峰怕他發燒,把手
靠在他的額頭上,感覺不那麼燙了。那麼燙的,難道是自己?
  他未曾知道,在這之後,胡宗憲親自押解汪直上了刑場,這件事對他的傷害有多深。
  就在他用那把胡宗憲親贈的刀,肢解明朝俘虜的時候,依舊不解氣。他在哭,可他為
了什麼而哭,他自己的心裡都不清楚。
  他一把扯下那枚胡宗憲贈他的玉佩,扔進了海裡,他大罵:「胡宗憲!你這背盟的小
人!」
  他不能回到從前,如果他能選擇,他希望自己別去相信胡汝貞的一字一句,哪怕他看
起來如此地實誠,令人動心。
  明日,毛海峰就會被押赴刑場。
  待在監獄的這段日子裡,毛海峰知道了這一切變故由何而來;胡宗憲真心想勸降他們
,但是朝廷裡的主戰派擅自捉拿了汪直。他氣胡宗憲背叛他,與他背水一戰,而後換來鋃
鐺入獄,以及批過紅的「斬立決」。
  胡宗憲來看他了。
  他說:「你部下送了替身來,明天殺頭的時候,我讓人把你帶出去……你就這麼回日
本,以後不要再來了。」
  毛海峰望著他,他很痛苦。他想恨胡宗憲背叛他,可殺了他父親的人也不是胡宗憲,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是自己少年無知,影響了爸爸的決策。爸爸本不會死,這一切錯在他,不在胡宗憲。
  隔著牢門的柵格,胡宗憲望著毛海峰空蕩蕩的腰間。犯人自是身無長物。他想把刀還
給毛海峰,可是大明律法在上,人犯怎可佩刀,他無能為力。
  他摸出那只玉佩,還是昔日的,親自為他繫上,「我聽說你那時候氣得人都病了,你
一邊嘔著血,一邊對著戚繼光他們開火。」
  他了解毛海峰的個性,他知道,那時毛海峰鐵定氣得人都快沒了,可又太過生氣,不
知該怎麼發洩,才大肆進犯邊防;在那之前,他一次這麼出擊的紀錄都沒有。他是被逼的
,被他胡宗憲逼瘋的。
  「你恨我嗎?」胡宗憲淡淡地問道。他想,毛海峰鐵定覺得自己欺騙他,背叛他,他
是恨的。如果毛海峰不恨他,他的心裡反而會難受至極。
  官至總督,他害過的人,背棄過的人,難道還少嗎?
  多少人曾對他真心相待,自己不都是如此絕情以對?可為何只有毛海峰,當他從間諜
的口中,聽說毛海峰當著眾人的面,將那只玉珮扔進海裡以後,他嘔氣、吐血、倒地,可
又勉強支稜著起身,繼續調兵遣將,就只為殺光所有明軍,這些事會令他心裡如此難受。
  起初,胡宗憲不是沒打量過背約的可能性,他打一開始就拿毛海峰在玩,他確實是要
設計毛海峰,好動搖汪直──可是如今看著毛海峰在牢裡委頓的模樣,不再容光煥發,不
再意氣風發,亦不再笑臉迎他,經過這些變卦,想必他對著人只有心寒,不復信任,這讓
他很是唏噓。
  毛海峰望著他,慘澹一笑,只說:「我累了,不想再跟你那些兵打下去了。你殺了我
的人,我也殺了你的人,我們扯平了。」
  「明天,你親自押我去刑場吧。我不要替身。我想下去陪我父親。只要你能送我最後
一程……我就滿足了。」
  「為什麼?」胡宗憲問他。他定睛看他,他是想救他出去的,可此刻,毛海峰已經不
信他,也不要他了。
  「你不是要我陪你嗎?」毛海峰說道:「那你陪著我,直到我死,也算是遂了我的心
願。」
  胡宗憲啞然。他忽然不能理解,為何兩人之中,總得死一個。
  如果毛海峰不是倭寇之子,那段同遊福建的日子,或許就不會是虛假的。
  此前,當他提出說要進監獄裡看毛海峰時,徐渭問他:「你該不是真的動了心?」胡
宗憲回答:「是,如今台州大捷,他已無關大局,也無力東山再起。他早就從計劃中摘出
去了。」於是他起心動念,徐渭知道他在想什麼,可不點破。
  直到後來他關在這一樣的監獄,一樣的牢房裡,看著一樣的一窗明月。
  那持著武士刀的人,徐徐地走了進來,十年過去了,他的身手矯健,功力毫不褪色,
甚至大有長進。他安靜地擊退了數名獄卒,拿著搶來的鑰匙,開了牢門。
  胡宗憲受人栽贓,而後下獄,在他原本決意要自盡的夜晚,那人出現,拉了他一把。
  「胡汝貞,跟我走。」
  胡宗憲仰頭,看見來人是誰。
  一句遲來多年的「我不恨你」,他彎腰,拉起了胡宗憲,就像他曾把酒醉的胡部堂架
在自己的肩上那樣。
  「現在,你不是總督,我也不是海寇了。」他說道。
  只有現在,我才有資格繼續留在你身邊。
  人生最後的關頭,來的人不是戚繼光,不是俞大猷,而是──
  這些年,依稀夢裡,他見到的那人。
  少不更事的微笑,那雙望著他,亮堂堂而又炙熱的如星雙眼,如今都已變得滄桑。不
變的唯有赤誠。
  十年前的夜裏,他自背後抱著他,假藉著酒意,朦朧地呢喃著問他:「你願意留下來
,不回去麼?」少年雖曾心動,雖未答覆,如今方知,他沒有背約。
  兩人乘船,遠行而去,今生今世,再也未曾履過大明片土。
  港邊微微細雨。歌女目送孤帆,唱著:
  「留環盟切。貽珠情徹。解攜時、玉聲愁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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