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同飲杯中月、伍貳

作者: ZENFOX (☁禪狐☁)   2021-11-03 16:17:08
  西盛國女皇十餘年勵精圖治,不僅與鄰近諸國交好,其鼎盛國力也讓人不敢輕
易來犯,這是個和修真界關係匪淺的國家,不僅有許多修真門派在此紮根,也有不
少特色各異、專屬於修士的交易市場。
  國都祇里城內的彌勒坊就是最有名的修士市集之一,在這裡能買到許多珍稀的
修煉材料,就連最簡陋的街邊小攤販也有機會淘到寶物。
  沈孟珂雖身在朝堂,卻還得不時留意江湖、修真界之間的勢力傾軋,雖然有柳
青禕和多位能臣輔佐,但她也實在是累了。這些年她細心教養幾位皇子、皇女,並
設立咨政機構,派任多位內閣輔臣,做了不少體制改革,打算在近年卸下重擔。
  所幸先皇的子女間感情和睦,少有像他國為了爭儲而衍生了後宮、前朝糾葛在
一塊兒的鬥爭,她算著日子,盼著自己和楊雿熙所生之子歸來相聚。終於來到了和
兒子相約的第十年,這些年她從未再和誰提起過楊雿熙的事,也很少和國師談起楊
慕珂,她習慣了默默的思念,凡事都悶在心裡。
  這一年端午過後有一場墨戲之宴,是宮中每年都會舉行的活動,貴人們欣賞各
家典藏或新出的文房珍品,除了各地上貢的筆墨,也有一些修真門派所贈的靈墨、
紙品,是一場文墨字畫藏鑑的盛會。
  宋繁樺很早就將宿月鎮狼族的製墨之術分享出來,雖然少有人能如同他們狼族
那樣製墨,但也能衍生出其他的佳作,所以他也接連幾年都受邀入宮參與此宴。今
年也不例外,他和柳青禕相偕入宮,他帶上自己耗費多年精製的靈墨,而柳青禕則
帶上親自繪製的山水圖要獻給女皇。
  然而宴會剛開始不久,沈孟珂就暈倒了,御醫說是積勞成疾,孝順的皇子、皇
女們圍著柳青禕拜託她想辦法。那些皇族貴冑都已成年,甚至成家,而柳青禕外貌
仍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少女,乍看就像一群大人在跟小孩兒討藥。
  宋繁樺有些看不下去,將柳青禕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肩膀上,再對那些討藥
的傢伙們解釋說:「女皇並非修煉者,禁不起國師這些丹藥的藥力,若貿然服食反
而催命。你們還是照著御醫的醫囑讓女皇好好兒休養吧。」
  柳青禕拈起頸側一條小髮辮指著那幾位皇族貴人們念道:「就是啊,平日女皇
太護著你們啦,你們也該早日獨當一面,別讓女皇再為你們費心了。」
  為首的皇子反省後,領著其他手足走了,說是去找其他閣部臣子商議如何應對
其他機務,為女皇分憂,柳青禕和宋繁樺則負責去應付那些修真門派遣來的使者們。
  自從明蔚和楊慕珂去秘境後,小白龍就由柳青禕照顧,而且小白龍被准許自由
出入皇城,這會兒女皇倒下,大家忙成一團,懂事的小白龍也變成一頭小白馬臥在
龍床外守著女皇,防範所有可能的邪魔侵擾。
  或許是母子間有所感應,沈孟珂倒下的第二日,楊慕珂和明蔚就趕回祇里城,
他們發現柳青禕不在國師府第,就傳信符給她。他們倆回到從前住處休息,不到一
柱香的工夫,柳青禕就跑來了。
  柳青禕紮著簡單的髮辮,楊慕珂開門就笑著對她說:「這麼快就來啦,妳先前
清單上列的那東西,我跟明蔚都給妳找來了。」
  柳青禕拉他的手說:「這事晚點再說,先跟我入宮見女皇吧,她病倒了。」
  「母親她……」楊慕珂點頭:「我知道了。」
  柳青禕催促他們倆上馬車入宮,途中概略交代了這十年間局勢變化和女皇的近
況。
  這十年來西盛國和鄰國之間還算太平,沒什麼戰事發生,然而修真界就不是這
樣了。天蘅教雖然潰散,其地盤和勢力都被其他宗門瓜分,可是惡鬥的風氣未減,
一向避免涉入人世過深的修真界也開始搶佔人間地盤,有些部族和小國都被當地的
修真門派所控制,從前一些門派間暗地裡較勁,如今是鬥得越來越明目張膽。
  西盛國由於位置和政治形勢複雜,在歷來的帝王及沈孟珂的佈局下還能安穩如
常,卻也因此容易被盯上。柳青禕他們擔心女皇及皇族成員變成別人的傀儡,所以
早有防範,可是威脅太多,難免覺得防不勝防。
  楊慕珂聽完不禁問:「那些自詡清高不過問人間事的門派會鬥成這樣,實在很
古怪啊。」
  柳青禕坐在他們對面,反問他說:「你認為是什麼原因?」
  「不曉得,我知道的線索太少了。」
  柳青禕說:「當初習錚奪舍盛如玄,兩者神魂混雜,似乎是有些走火入魔吧,
後來事跡敗露不是逃走了?結果又被杜明堯給找回去了。」
  楊慕珂微訝:「杜長老打算怎麼處置他?」
  柳青禕輕笑:「人家現在是杜掌門啦,從前是管刑罰堂的,把盛如玄捉回去自
然是繼續逼供了,他的城府也深,疑心重,不會輕易相信盛如玄、或是那個習錚的
話。再說了,當初奪舍一事也有一些細節沒弄明白,他應該是擔心漏了什麼線索,
將來會惹麻煩。」
  楊慕珂問:「那他們查出什麼了?」
  柳青禕聳肩:「靈素宮調查自家的事,沒義務向別人交代這些事,我也只是依
照他們抓盛如玄的動靜猜的。明蔚老兄怎麼都不說話啊?」
  明蔚靜靜坐在楊慕珂身旁,他看著對面彷彿永遠不會長大的小少女,溫和淡笑
說:「妳想讓我說什麼?」
  柳青禕蹙眉失笑:「你還是老樣子啊,對不關心的事絕不會浪費心力去談。」
  明蔚莞爾:「妳也是,別來無恙。」
  柳青禕接著講:「雖然我不會再去潢山那兒,不過宋繁樺偶爾還是會去那裡替
他們指點製墨要訣。」
  楊慕珂有些意外:「宋叔他還真是有心啊,為了傳承這個。」
  「呵。」柳青禕哼笑說:「他倒是無私,又不怎麼記仇,反正仇人也就是習錚
和天蘅教,能知道仇人活受罪的消息,他也算是大仇得報。那些事我也是從他那裡
聽來不少,他還說,杜掌門查到習錚和魔族有勾結,雖然紅羅也是個厲害的角色,
但奪舍之事並不是這麼簡單就能成的,所以這其中怕是和魔族有牽連。」
  楊慕珂琢磨方才所講的那些事,猜疑道:「妳是想說,修真界如今大亂,背後
隱因是魔族在煽動?魔族和天人一樣不能恣意入凡,有境界壓制而難以久留,也無
法輕易出手干涉太多,加上過去他們忌憚神裔,所以他們想藉習錚之手將神裔消滅
殆盡,暗助習錚奪舍、天蘅教擴展勢力,甚至告訴他們只要用神裔血脈就能以界玨
上天人嶼?
  我娘親楊雿熙拿界玨下凡,可能就是想幫助神裔逃過劫難,或是提醒他們小心,
沒想到自己反而也因界玨被算計了,她可能想躲一陣子再低調行事,沒想到和母親
沈孟珂相戀,又因為懷了我而久留於人間,可是後來被袁霏纓所害……」
  柳青禕驚訝看了他半晌,感慨道:「你倒是自己把全部的事都串起來了啊。雖然
沒辦法一一證實,但我認為事實真相大概也和你所猜的出入不大。表面看來是凡間本
來就有的爭鬥,也許實際上,還是魔族與天人之間在較勁,我們不過都是小棋子罷了。」
  明蔚說:「也不必想得這樣悲觀。凡事總有意料之外,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是贏
家。」
  楊慕珂聞言笑出聲,點頭讚同,柳青禕也開懷笑出來。他不知道白狐族是不是
都這樣,不管冷靜與否,骨子裡都有不服輸的鬥志和毅力,但他很喜歡這對兄妹。
  馬車跑呀跑,不是入宮,而是先抵達國師府,楊慕珂茫然看向柳青禕,明蔚牽
他的手說:「走吧,她是要帶我們從捷徑走。」
  楊慕珂的身份在西盛國只是平民,得由柳青禕親自帶著才能去探望沈孟珂,為
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柳青禕才選擇帶他們由捷徑潛入宮。楊慕珂心想,自己
已經比小白龍還不如了啊?人家白龍還能自由出入皇城哩。
  柳青禕帶他們直入沈孟珂寢殿才變回人身,一匹小白馬和一個魁梧男人像雕像
似的守在床邊,她輕聲喊:「小白,繁樺,我們先出去,讓他們母子聚一聚。」
  明蔚也要轉身尾隨他們,楊慕珂拉住他的手說:「你陪我。」
  明蔚點頭,和他一起踱到龍床畔。他輕手輕腳撩開數重的床帳,踏上床階仔細
看母親的模樣。沈孟珂和他離開那會兒的變化不算太大,臉上沒太多皺紋,不過
面色顯得蒼白,整個人清瘦許多,鬢髮也有些泛白。
  楊慕珂和母親不常相處,但偶爾也還記得年幼的事,他隱約記得沈孟珂抱著自
己在樹下摘果子,和楊雿熙一起笑得很開心,那麼久遠的記憶自然是很模糊的,可
是每每想起來還是感到溫暖。他看母親面容已漸顯老態,氣色更是衰弱,讓他見了
不免心疼難過。
  「娘。」楊慕珂喊得很輕,他看沈孟珂蹙眉,好像睡得不好,怕打擾她安眠,
於是牽著明蔚走遠一些,小聲跟明蔚聊道:「聽說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他真希
望兩位母親能長久相守,但偏偏事與願違。
  他稍微收拾混亂的心情接著說:「她若能預料楊雿熙將來被接回天人嶼,會不
會乾脆不走這條艱險的人間路,轉而踏上仙途?可是,那樣也不會比較好過。」
  「如今想這些也無濟於事。當初她所求的是楊雿熙,現今她所求的未必會一樣。」
  「會麼?」楊慕珂疑惑望著他。
  「明知天人求而不得,若不再找個新的盼頭,如何支撐自己?」
  楊慕珂知道這話說的也沒錯,不過換作是他,他只想要明蔚。他聽見沈孟珂的
聲音,又匆匆趕回床邊,沈孟珂一見他就展顏微笑說:「你回來啦。」
  「是,母親,我帶了些好東西給妳,對了,還帶回幾株奇異的花草,光是聞著
就能讓人身心暢爽的,我就擺在妳床邊好麼?」
  「嗯,你有心了。」沈孟珂闔眼微笑,回憶道:「你很小的時候,也喜歡擺弄
花草,見到路邊的小花小草總是嚷著要採回家養。花葉招來蟲子,你害怕,我和小
熙就又種了些能驅蟲的草,可有次你看我把菜蟲給踩死,立刻就哭了起來,說我壞,
跟我吵了好久。後來你偷溜出去玩,差點被野狗們追咬受傷,我替你把野狗打跑,
你才改口說我厲害。」
  楊慕珂赧笑:「有這事麼?」
  沈孟珂又睜眼看他,笑說:「你那會兒太小了,記不得了吧。」
  「那妳再多講一些給我聽吧?」
  「小時候我和小熙帶著你洗澡,你忽然一直哭,說我和小熙都沒有那話兒,你
腿間多長了一塊東西,是不是怪物,哭得可傷心了,還問小熙能不能弄掉它呢。」
  「……我、我不記得了。」楊慕珂臉頰微紅,不敢回頭看明蔚是不是在憋笑,
他有點後悔留明蔚下來聽自己幼年糗事了。
  沈孟珂和兒子聊得開心,不過她還有些倦,楊慕珂和她道別前問她說:「母親,
要是妳不當皇帝了,想修仙麼?」
  沈孟珂笑著嘆了口氣,回說:「不,不修仙。」
  「為什麼?」
  「我累了。」沈孟珂又輕嘆了下,說道:「就在你來之前,我好像夢見她了。」
  「娘親麼……」
  沈孟珂闔眼喃喃:「以前怨自己怎麼不也生來當個天人就好。現在覺得,能當
個凡人也很好,縱有千般、萬般的苦痛煩憂,卻也很快就能解脫。一旦活路太長,
受的罪也不會少吧?倘若又是孤身一人……罷了,就這樣也好。」
  楊慕珂歪頭:「母親?」
  沈孟珂對他溫柔淺笑,輕輕擺手催促:「你剛回來,也累了,和明蔚都去歇著
吧。為娘沒事。」
  楊慕珂欲言又止,但他不希望她太累,點點頭就退出寢殿了。他和明蔚又沿來
時路回去,把秘境照著清單搜羅到的材料交給柳青禕之後就回和明蔚散步回去,路
上明蔚問他想什麼,他才道:「母親說的那些話,我不是不懂,不過,原來愛著一
個人也會累的,這我倒是沒想過。你或我有天也會累、會厭倦?」
  明蔚微笑搖頭,他說:「會又如何?歇一會兒再繼續就好了。還能煩惱這些事,
是很奢侈的。」
  「也對。」楊慕珂挽住他手臂,樂呵呵笑著,一臉滿足。他什麼也不求,只求
此心同君心,與君長相守。所以此刻的他是何等的幸運,他不敢再亂想,只是有些
擔心母親而已。
  然而誰都沒有料想到,今夜過後,沈孟珂會離開,在她的寢殿裡只留下一個空
了的藥盒。沒有人見過那藥盒,柳青禕入宮調查,反覆研究那藥盒的氣味,只猜出
其中用的一些材料,似乎是傳說中一種能洗髓伐筋的靈藥,和尋常修真界那些丹藥
不同。
  柳青禕作出的結論是,沈孟珂被天人帶走了。楊慕珂聯想到昨日沈孟珂提到夢
見楊雿熙之事,稍微鬆了口氣說:「雖然還是擔心她們,但至少不是被什麼魔族或
歹人給帶走。母親她們之間的事,就算是我也無法置喙。」
  明蔚問:「你真能放心她們?」
  楊慕珂無奈:「不放心又能如何?她們也都不是孩子了,更何況將來我要是有
機會,說不定還能再和她們相逢。」
  明蔚看他講這話時的神態不像敷衍或自我安慰,而是懷著希望,這才跟著安心
了些。
  柳青禕苦笑:「她們的事當然只能她們自己應付,我還得幫忙收拾善後,女皇
忽然就沒了,這、唉,還好她先前就為了能隨時卸下重擔做了不少佈局,只是暫時
還是得亂一陣子。等我做完這些,我也要走啦。」
  明蔚問她說:「妳想去哪兒?」
  柳青禕轉了轉眼珠,思忖道:「還沒想好啊,當初我也是覺得有趣才跟著沈孟
珂混的,現在她都走了,我再待著也沒意思。這裡又不需要我。」
  楊慕珂也捨不得她,追問道:「那往後我們怎樣連繫妳?」
  柳青禕咧嘴笑答:「這不難,我和明蔚都有宙月傳承,我和他能藉月光的法術
連繫,你是他的道侶,你也能學會的。」
  「那我呢?」宋繁樺端了茶水和茶食進廳裡,眼神委屈得像快被拋棄的大狗。
  柳青禕莫名心虛,她道:「這宅裡的一切都我自然都是要帶著的,有說不讓
你跟麼?」
  宋繁樺一聽才恢復平日神采,悄悄抿嘴笑了下。
* * *
  陶冉榆帶著兩名新入弟子到刑堂地下樓層,走到某條長廊盡處,從陰暗無光的
狹窄牢房裡拖出一名男子,這人被靈素宮藏得頗深,裡外也設下不少符咒和禁制,
不過這人橫看豎看都只是個凡人,一身髒污的衣著勉強瞧得出本來是套白袍,身上
倒是沒什麼傷。
  新來的弟子之一把那人銬好,向陶師兄提出疑問:「這人犯何事啊?掌門是因
為他是凡人才要放他?」
  陶冉榆瞧了眼一身髒衣的男子,冷笑了下跟新來的師弟說:「你們兩個是新來
的,所以不知情,這位就是以前鼎鼎大名的風流掌門,盛如玄啊。不過,是被天蘅
教教主給奪舍了,後來還被靈素仙子廢了修為,才成了如今這德性。」
  師弟們壓著嗓音驚呼:「真的?」
  「我都親眼看到的,那天要不是我們祖師爺及時降世救了大家,我現在也不會
站在這兒了。」
  陶冉榆加油添醋跟師弟們描述當時的事,走上階梯時見到有個人背光才住了口,
看清上面那人是馮護才又鬆了口氣笑說:「唉,你站這兒擋路做什麼?嚇我一跳。」
  馮護淺笑,調侃他說:「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不然怎麼一見我就嚇成這樣?」
  陶冉榆有點酸溜溜的回嘴:「誰不知道你現在是掌門看重的弟子,我這是敬重
不是嚇的,別胡說八道。」
  馮護笑著提醒他說:「你怎麼改不了這多嘴的習慣,少說多做,免得傳到掌門
那兒又挨罰。」
  陶冉榆敷衍的低頭道:「是是是。你怎麼過來啦?」
  馮護看向師弟們拘著的那個男人,拿出一塊令牌答道:「掌門師父親自叫我來
帶他下山,剩下的交給我吧。」
  陶冉榆樂得把差事扔給別人做,擺手讓師弟們交人,等馮護帶了人轉身離開時,
幼稚得扮了個鬼臉小聲罵:「就你神氣,臭屁,哼。」
  兩個師弟們看到陶師兄這樣都忍不住偷笑,陶冉榆回頭冷著臉質問:「笑什麼?
我很可笑麼?你們也想跟著馮護做事?」
  師弟們紛紛搖頭,其中一個師弟說:「不是笑師兄您,只是覺得二位師兄的感
情真好,馮師兄時常留意陶師兄的事。」
  「吭?」陶冉榆咋舌:「少亂講了,他是怕我給他添亂才這樣。」
  靈素宮不可能讓豢養的靈獸載罪人下山,馮護一向愛護靈寵,也不可能讓自己
的靈寵接近盛如玄,於是他拿了一顆藥遞給盛如玄說:「由我親自帶你下山,你吃
了這藥睡一會兒。」即使盛如玄修為盡失,他仍不敢大意,所以讓對方睡著是個好
法子。
  盛如玄想也沒想就把藥吞了,連馮護遞來的水也沒喝,那顆藥作用得很快,幾
息後他就感到眼皮很沉,昏睡了。
  馮護一臂夾著盛如玄就往山下跑,靈素宮在潢山之巔,到雲海之下都是極其嶮
峻的地勢,幾乎沒有凡人可行的路。杜明堯從前是刑堂長老,但也不失厚道,他並
不會為難一個凡人,縱然盛如玄犯下的罪是一死也難以彌補的,但也正因為如此,
他不會讓盛如玄輕易死去。
  盛如玄當初失去修為本該迅速衰老,杜明堯還特意讓他吃了延壽的丹藥,留其
一命續查舊案,如今盛如玄神志昏亂再也問不出什麼來,這才放他下山。
  馮護趕在入夜前帶盛如玄下山,並找到最近的村子,問旅店要了間房安置盛如
玄。他跑了一天也有點累,倒了杯茶水喝完又踱回床邊盯著人瞧,喃喃自語道:
「靈素宮這樣也算仁至義盡了,你拖累了靈素宮,師父還能放了你。可能是顧念舊
情吧?」
  誰都知道這個盛如玄不是原來那人了,而是被習錚奪舍過,又走火入魔的,不
過皮囊還是原來那副,馮護打量了會兒,也許是那延壽丹藥也有駐顏之效,這人的
模樣並沒有顯老,還能瞧出從前能迷住眾多女修的樣子。
  馮護想了想,跑去打了盆水來給盛如玄擦臉,邊擦邊說:「我這是送佛送到西,
幫你擦乾淨臉面,不枉你生了這皮相,或許將來的路不那麼難走。雖然你可惡至極,
但我與你卻沒什麼仇怨,你就自求多福吧。」
  馮護把一個包袱擱在盛如玄身旁說:「醒來自己換套乾淨衣裳,雖是舊衣,有
比沒有好,望你洗心革面,從頭來過。走啦。」
  馮護算了算那迷藥的藥性差不多要沒了,盛如玄眼皮動了動,他立即念咒施法
移行百里之外。次日馮護回靈素宮向杜明堯稟報此事,杜明堯想了想下令道:「盛
如玄離開潢山的消息,三年內不得外傳,違者重罰。」
  馮護問:「師父,為何限三年之期啊?」
  杜明堯說:「現在傳出這消息,定有其他門派要向他尋仇,也會有人說我們靈
素宮是不想弄髒自己的手,要借刀殺人。盛如玄雖然被奪舍,但那體內或許仍有盛
師弟的殘識,我也並非是要對他趕盡殺絕,而是顧念舊情,望他好自為之。從此往
後,他和靈素宮就再無關係。」
  此時旅店裡盛如玄已經醒來,他抱著馮護留下的包袱發愣。他恨靈素宮的一切,
恨杜明堯的矯情和假仁假義,恨自己一敗塗地,他憎恨這世間的全部,但這些年他
連這些恨意也逐漸被消磨,比起仇恨和不甘心,更多是空虛。花了那麼漫長的時間
佈局,處心積慮想要的東西,到頭來一樣也沒能擁有,他的師父靈素仙子一出現,
動了動手指就將他打回原形,不,那女人也不認他是徒弟,他是習錚麼?還是盛如
玄?
  屬於那兩人的記憶和情緒在他心裡狂亂翻湧,絞痛了他的神魂,他抱緊懷中的
包袱默默發抖,直至正午時分,他出了一身汗將原來的髒衣都濡濕了,這實在很不
舒服,他打開包袱拿出那套乾淨的衣衫換上,包袱裡有一些碎銀和幾枚錢幣,可能
是之前送他下山的弟子施捨的。
  盛如玄把錢收好,下樓去打聽這是哪裡的地界,店家說話的腔調很重,後來他
才聽懂這裡是某個小國的邊境,這一帶因為鄰近妖魔域,常有修士和妖魔相鬥,不
過這個小村落較為封閉,只有一些行商旅人偶爾經過,還算是和平之地。
  盛如玄仍不死心,雖然那些人都說他根基已毀,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修煉,可
是他不甘心,他相信修煉靠的還是機緣。他度過那麼漫長的歲月,也曉得世間有幾
樣靈妙仙聖的花草,無須煉製就能有脫胎換骨之效。
  如果他能找到那些寶物,說不定還能捲土重來,只不過他現在是個螻蟻般脆弱
的凡人,得先活下來才行,杜明堯給的延壽丹藥頂多讓他再活上十餘年,他還不想
死。
  他結清旅店的帳,問了進城的路,孤身一人走在山林間,他並非體修,失了修
為以後體力也大不如前,即使現在是夏季,但這山野間入夜還是有些冷涼,他無法
在天黑前趕到下一個聚落,只能勉強生火夜宿野外。
  夜晚林間有各種怪聲,他久違的感受到害怕,他怕有野獸吃了自己,忍不住抱
著身子發抖,現在的他既弱小又脆弱,任誰看了都不會猜到他從前的身份。他脫離
修煉的生活太久,被杜明堯關在刑堂養廢了,早已忘了恐懼容易招來什麼。
  「你可終於出來了。」
  盛如玄好像聽到有人說話,又像是風聲,但這裡怎會有人?不過他不就是個人
麼?他抖個不停,不敢左右張望,只能抱膝縮成一團。
  那聲音在夜色裡低笑著,又說:「本以為你能掀起大風浪的,誰知,靈素一來,
你就像泡影一樣被戳破了。嘖嘖。」
  盛如玄閉緊雙眼逃避,他覺得那道奚落他的聲音越來越近,說的話都刺到他痛
處,他懷疑那是他自己的心魔作祟,可他都已經失去所有修為了,心魔也不放過他?
杜明堯折騰人精神的手段他是經歷過的,他也曉得自己現在心神耗弱,實在受不了
更多刺激,忍不住小聲的哭了起來,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已非過往那個強大又高高在
上的盛宮主,無法再憑一個眼神讓那些低賤妖魔跪地求饒,此刻他才是想求饒的那
個……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笑了,他只是想活著,然後……然後怎樣?他想忘了一切,
忘掉那些屈辱的事,他受夠心魔的折騰,哭得幾乎要昏過去,緊繃的身軀抖到發軟
無力,放任自己倒下的那刻,他落入一個算不上溫暖,卻還算溫和舒服的懷抱。
  「罷了。」那聲音說:「這場遊戲沒了,但也不算敗興,起碼能回收你,你得
感激自己生了個好皮相。」
  盛如玄驚恐睜眼,可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雙眼被黑紗蒙住,他所以為的心魔
其實是暗中盯上他許久的魔族,也是久遠以前煽動他奪舍、竊寶的那傢伙。他悚然
喊道:「你放開我、你是魔族?」
  「認出我了?」那聲音帶著笑意:「這裡已沒有你的容身之所啦,我也是費了
番工夫才有辦法來到人間接你的,我真是有情有義不是麼?」
  「不不、不要,你是魔,你放了我──」
  「不可能。你到死都走不掉,你的魂魄也是。」藏身於夜色的魔族在盛如玄的
身軀和魂魄都烙下印記,樹林裡傳出男子驚恐無比的尖叫,只是誰都不會發覺此事,
這世間也再無人關心盛如玄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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