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為家
　　小少年穿上那袍子，又在雪地上舒展開跪了許久的雙腿後，舒服得瞇起眼。不知怎麼
地，在莫名其妙鬆綁之後，他的心情也忽然開朗了些，袍子的暖意像是能透到心底去，像
是開春冰雪消融，雪水潺潺成溪，嘴角也上揚了幾分。接著他道：「你還沒告訴我，你叫
什麼名字？」
　　不離陪著他在雪地上坐下，調整姿勢讓小少年靠在自己懷中，用手指在雪地上寫自己
的名──師兄賜給他的名字，問：「認得這兩個字嗎？」
　　小少年低頭看了看，皺起眉，道：「第一個字是『不』，第二個字……我應該見過的
？」半晌他抬起頭望向不離，露出求救眼神。
　　不離笑道：「第二個字是『離』，離別的離。」
　　「不離……」小少年若有所思，像在仔細咀嚼每個音節般反覆唸了幾次，接著又問：
「你的名字有什麼含意嗎？」
　　不離道：「『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
是未曾與道分離的寓意。」
　　小少年一手摸著下頷，望著雪地上的字跡道：「我倒覺得是不別離的意思。」
　　不離聽罷笑了起來，雖然師兄當初告訴他的，正是他方才回答的寓意，但難道師兄心
底竟是這樣想的？想了想，他便笑著調侃道：「也是，我是為你而來，一定是不離不棄，
不會分開的。」
　　小少年靠在不離胸前，感覺到他的胸膛因笑而顫動，便有些困惑地仰起臉，見不離笑
得有些古怪，便問：「我是不是鬧笑話了？」
　　不離仍勾著笑，答道：「哪裡，你說的是好話。」他接著話鋒一轉，問：「你會寫字
嗎？」
　　小少年點頭，答：「會幾個簡單的字。」
　　語畢，他在雪地上寫了幾個字，分別是大、小、人、花、草、日、月，字跡歪歪扭扭
，筆順也時常有誤，顯然是見過一些筆順少的字後仿寫的，並沒被人教授過。
　　不離的目光在那過於瘦長的「月」字流連，心下對接著要進行的事更篤定了些。
　　小少年看著四周環境苦思片刻，又低頭寫了個「雪」，然後便望著那些字跡喃喃道：
「不過我沒見過什麼花，村裡太冷了，只有夏季能耕作時會有一些……」
　　不離聽了他的話，問道：「想看看外面的其他花嗎？」
　　「外面？」
　　不離解釋道：「就是我來的地方。」
　　小少年的眼中閃過片刻的慌張，問道：「有辦法不出去就看見嗎？」
　　不離平心靜氣道：「可以，只要你想，然後把手借給我。」說著，不離攤平了右手掌
，像在邀請一般。
　　小少年將自己的手給搭了上去，一大一小的手掌互相依偎，不知怎麼的，他看著這副
景象，面上浮現幾分緋色。
　　因為小少年低著頭，不離並未瞧見，他正專心致志地在心中構想著，片刻後，他重新
睜開了眼。白茫茫大地頓時有如一張空白宣紙，被人以蘸飽彩墨的毛筆一揮，絢麗顏色潑
灑開來，忽地平地拔起無數花樹，成了一片繽紛柔豔的林子，為此境平添幾分生意。
　　「真好看……」小少年雙眸都亮了起來，感嘆著站起身，十分神往。
　　他拉著不離的手在林中轉了一圈。斑斑花影隨著兩人在林下走動，於他們的身上流轉
，如粼粼波光閃動。花香在清冷的空氣中瀰散，亦將他們的吐息之間染得帶了幾分暖香。
　　走著走著，小少年一面抬頭看花，一面有如在回憶什麼一般，叨唸著：
　　花，草，蝶，風，露。
　　在他開口的瞬間，相應的事物便從虛空中被召喚出來，接著他會問不離那字的寫法，
不離便拉著他的手在空中以流光寫一遍。雪地中越發熱鬧，小少年的神色也越來越有朝氣
。
　　不離看著他燦亮如星的眼，問：「喜歡嗎？」
　　小少年眨了眨眼，反問：「喜歡是什麼？」
　　不離道：「簡而言之，就是令你感到歡欣、雀躍的感覺。」
　　小少年用力點頭，面上似有緋霞暈開，道：「那我很喜歡！都很喜歡！」
　　不離見著他歡欣鼓舞的模樣，彷彿也被沾上了幾分喜悅，思索片刻後，不離方垂下眼
，問：「你想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小少年微微瞠大了眸，問：「我的名字？我有名字？你知道要怎麼寫？」
　　一連三個問句，足見他有多驚喜了。
　　不離點頭。接著用和先前相同的方式，在空中牽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寫下：寒霽月。
　　霽月反覆唸了幾次確認發音，卻似乎沒有太大的感觸，最後指向中間那個字道：「筆
畫也太複雜了些，是什麼意思？」
　　不離道：「嗯，這有點難解釋。手再借給我？」
　　這回，霽月很順地將手掌搭了上去，幾乎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片刻後，不離讓他抬
頭看。此間落雪倏然停了，花林上空的陰沉厚雲緩緩退散，雲開見月，銀色月光灑落，暗
藍的夜空亦被洗滌得明淨一片。
　　霽月望著那片天發楞，眼神忽然變得有些複雜。他看慣了沉重的厚雲，此刻反覺得像
是天空破了個大洞，而在那片大洞與天的外頭……就是「外面」了嗎？
　　思至此，他攥緊了不離的手。他能夠來，便能夠離開，這個念頭讓霽月沒來由地感到
不安。當是時，有些模糊的影像掠過他的腦海，他在其中看見了一方巨大的銅鏡，朦朧的
人影，以及──
　　不離察覺了他的異常，問道：「怎麼了，不喜歡嗎？」
　　「看看就好，不那麼喜歡了。」霽月這才眨了眨眼，撇開視線，半晌望著一旁的空地
，問道：「既然能化出這麼多東西，是不也能變出屋子什麼的？」
　　不離反問他：「你想要屋子嗎？」
　　霽月點頭，一本正經道：「嗯，不離特意來陪我，我卻讓你陪我待在雪地上，這樣好
像不大好？」其實他心底模糊想著的是，若有個能夠住下的地方，彷彿就能把不離留得更
久一些了。
　　不離答道：「那好，我們可以一同蓋間屋子。」
　　霽月彎起了笑，點頭道：「好！」
　　他們牽著彼此的手闔眼，共享心念。雪白的空地之上、雪霧之間，一處小院的輪廓隱
隱浮現，有如一幅由雙色線條白描而成的立體畫作，一半帶著銀藍色，另一半則是朱紅色
。線條在空中協力合作片刻，達成共識後方幻化出實體。
　　重新睜開雙眼時，兩人眼前出現了院子的正門，上頭懸掛的匾額寫著：
　　 「菡月居。」
　　唸出匾額題字的是人霽月。匾額上的字跡落落大方，結構沉穩，筆勢行至收筆處卻頗
有幾分不羈，令霽月感覺有些熟悉，於是他情不自禁湊上前去察看。
　　從不離的角度看來，霽月前行的那幾步裡，忽有一陣雪霧短暫掩住他的身影，待他再
次現身時，已然轉變成了十七歲的明媚少年郎，薄厚有度的肌理使他顯得身材修長而不至
瘦弱，長開的面容也更似不離熟悉的風姿。唯一的區別在於，霽月漆黑的雙眸如同一汪靈
泉，靈動而神采奕奕，此刻帶著明朗笑容回眸一笑，令不離心神一蕩。
　　
　　不離先前未曾認出識海中的「心魔」是寒霽月，便是因為寒霽月的行走坐臥多少會有
些拘謹，連帶連神情也較為內斂，此刻一看，不離才發覺，師兄真正笑起來的模樣，該要
是這個樣子的罷……
　　在不離有些恍惚的當下，霽月又對他道：「是這麼唸沒錯吧？」雖然是個問句，但他
眼中卻有幾分篤定，這句問話更像是意在邀功討賞。
　　不離回過神來，本想抬手撫向他的臉，最後卻捏了捏他的手，道：「沒錯，是這麼讀
的。」
　　不離忽又回想起來，在自己剛剛拜入太鯤山那會，師兄陪著他修練，自己閒來無事倒
是練起了書道、茶藝、棋藝等，想來師兄對這些也是有興趣的？於是他道：「我給你備了
書房，去看看嗎？」
　　「好。」
　　經過一番嘗試後，兩人對霽月的喜好有了更明確的認識。
　　書道，喜歡。且挺快就能上手。
　　茶藝、棋藝，喜歡，然而並不拿手。
　　寫詩，不喜歡，但是喜歡聽不離解詩。
　　折騰了半晌後，霽月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拿著杯盞，刮了刮茶蓋上的沫，一面享受不離
泡的茶特有的清香，半晌啜了一口後，方滿足地問道：「還能做什麼呢？」
　　不離思索片刻，從牆上取下裝飾用的劍，試探道：「練劍？」
　　霽月的眉卻忽然擰起，放下茶盞，道：「不練劍。」
　　不離對此答案頗感意外，愣了一會。霽月似是擔心他聽不明白，將那柄裝飾用的劍帶
鞘奪了過來，拿到廳外的樹上掛著，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次：「絕對不練劍。」
　　見他如此直白的表示，不離忍俊不住笑了出來。他從沒想過師兄竟也有討厭練劍的時
候，就是不曉得他自己是否有意識到？
　　-待續-
　　這章變成陪小朋友扮家家酒，可愛可愛的（欸）。
一樣感謝閱讀留言，倒數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