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時更新。
十二、
廉頗滿心滿腦,想著的都是藺相如。
——想念。
那幾乎要把人逼瘋,越是無法相見,廉頗越是將兩人相處時的點滴記得分外清晰。即使他
的笑裡總帶著些自己不明白的意味,那笑顏,仍然花開一般的。
想念到盡頭,總也會想起先生曾說,相如過不了二十。
於是撕扯出漫天飛舞的疼痛。
不,不會的,這幾年王上也明白相如身子不好,總會賜相如許多珍貴藥材補身,相如身邊
又有那麼多大夫,自己也少見他嘔血昏厥了。
不會有事的。
而本想用激烈的手段與態度逼迫出回應,卻沒料到如此倔強又硬脾氣的藺相如竟會選擇處
處迴避。不單早朝不上、就連路上相遇、都不在乎身份高低地繞道。
繞道吶,你絲毫不猶豫地、選擇避開我。
相如,我們之間究竟還少了些什麼,才至於會走到如今這無路可退、也無處可進的地步?
這夜,雪停。
廉頗獨自在後花園裡頭散步,月光清冷照映著地上積雪、如同星光般閃爍,看在廉頗眼裡
,想起的卻是藺相如那雙眸子。
——呐,想要嗎?我讓你感覺……好嗎?
那麼,廉頗,你會……
廉頗發洩一般地踢散一地積雪,胸口鬱悶得讓人不耐,想見藺相如的衝動越是強烈、廉頗
就越是發現自己已經失去見他的理由。
相如,若我知你竟會如此徹底迴避,那麼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如此難以入耳的言詞說出
口。
廉頗低頭,難得地沮喪,而木已成舟的如今,又該如何才能再見你一面?
萬籟俱寂的夜,廉頗府裡還亮著燈的,除了廉頗自己的臥室,還有幾個門客沒睡,看來正
在挑燈夜讀。
輕細的說話聲,吸引了廉頗過去一探究竟。應該是與自己相同、尚未入睡的門客吧,廉頗
心想,越是靠近,廉頗於是越能將對話的內容聽清。
「……是互不相讓,那麼到頭來不會是自己或廉將軍出頭、而是趙國會遭受強秦覬覦……
」
的確如廉頗所料,說話的是兩名拜廉頗門下的門客,聽見內容,廉頗先是呆愣了片刻、而
後才反應過來,兩人正在議論的,似乎是自己與相如之間的事情。
沒有發現廉頗,兩名門客繼續說。
「但藺大人如此隱忍不說,朝中誤會他的十有八九,據說也因不上早朝、政事繁重而讓藺
大人身子情況更糟?」
身子……更糟?
「說起這事兒,不知姜兄可曾聽聞,藺大人總將王上賜的珍貴藥材分送門客之事?」
……什麼?
「嗯,確有此事。郭兄拜藺大人門下,也曾於在下面前感嘆,說藺大人明明體弱、那些補
身藥材卻硬是不願入口,說是浪費,不如分送給真正需要、又能因此得到幫助之人。郭兄
高堂久病纏身、也是因藺大人送的藥材才得以痊癒……」
後頭的話,廉頗再也聽不下去,他低頭轉身,無聲離開。
——謊。
相如、相如,你又扯謊。
所以,你每回朝我笑、每回對我眨眼說沒事,說自己好多了,沒有大礙……
都是扯謊。
「該死、……」
庭院深處,廉頗咬牙切齒地朝身旁不知名的花樹重重揮拳,震得枝頭積雪紛落,兩拳過後
,廉頗的指節就已因樹幹粗糙磨傷出血,本人卻像是絲毫沒有感覺似地,力道一拳比一拳
更重。
直到如今,你始終獨獨對我扯謊。
——那麼,我究竟明白你什麼?
手沒了知覺,究竟是因為天寒或者疼痛,廉頗根本無力思考。他頹然坐倒在雪地裡,而後
沮喪地將臉埋在掌心。
戰場上多少次面對生死關頭,身邊多少同袍戰死沙場,自己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
如今,卻為了你。
廉頗緊緊咬牙,越是試圖克制自己、淚就越是模糊了視線。於是,更讓他無法不去正視自
己所抱持著的感情。
相如,或許恨你會來得輕鬆些,我不只一次想過。而這般念頭浮現的同時,我卻掛念你、
心疼你,憐惜你……
愛你。
相如、相如……嚴寒也好、疼痛也好,悔恨與眼淚、無力與懊惱,都遠遠不及你這些日子
以來默默承受的那些壓力。
我竟如此自大而無知的傷了你。
吶,相如,我想我不會忘了這一夜。
——終我此生,都不會忘。
雪停了的那夜,藺相如再次在書房裡失去知覺。
他臉色慘白、嘴唇發紫,手腳冰冷地被人抬回房中。而這次,大夫下令不許讓藺相如房裡
火盆子滅了,即便藺相如沒醒、也得用盡一切方法讓他能將藥嚥下。
藺相如府裡上下,為了主人的身子一路忙到破曉時分。負責清掃外圍大門院落的幾名侍僕
、直到工時逼近,才連忙帶著清潔工具準備把積雪落葉清理乾淨。
好不容易才推開被冰雪凍結的大門,幾個人就嚇了好大一跳。
門外竟有個打著赤膊的男子跪在雪地裡,赤裸的上半身用粗麻繩捆滿帶刺的荊棘,綑綁的
力道甚至讓整片背脊鮮血淋漓。
聽到聲音,男子才抬頭,這一抬頭,簡直要嚇死這些侍僕。
竟是廉頗大將軍。
「將、……」
嚇得渾身顫抖,幾個侍僕當下念頭就是要回報主子,才轉頭、就想起藺相如根本還昏迷不
醒。想扶將軍起身、卻又不敢亂動,深怕弄不好自己也惹禍上身。
「別慌。」跪著的廉頗低聲說,「只勞煩你們通報一聲,說廉頗來請罪了便是。」
「但、……」一名侍僕結結巴巴地回答,「相如大人目前仍昏迷未醒,恐、恐怕……」
廉頗猛地從地上跳起來,雙手無法動彈、他只能湊近說話僕從的鼻尖:「他怎麼樣了?什
麼時候的事?先生怎麼說?」
沒料到將軍會如此激動,讓幾個僕從又是一陣驚嚇發抖。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好不容易
解釋完,滿心只想見到藺相如,廉頗於是隨著僕從們進了大門。
廉頗大將軍用這種模樣出現在上卿府中,這簡直把府裡上下所有人都給嚇傻了。
但廉頗從頭到尾只低著頭,在中庭裡就停了下來。
「我在這兒等便是,若藺大人醒轉,勞煩告知他,廉頗前來請罪。」
「唔嗯……」
睜開眼睛的時候,藺相如忍不住皺眉。
頭疼得讓人不想動彈,藺相如決定躺好不亂動,同時試著回想發生了什麼。自己明明應該
是在書房,現在、……
又暈過去了嗎?這副身子,實在也太不爭氣了些,還四年吶……藺相如忍不住苦笑,他微
微動了一下。
「醒了?相如大人您醒了?」巧兒帶著雙明顯哭紅了的大眼睛、哽咽著聲音笑了起來,「
您睡了一個日夜、巧兒擔心死了……」女孩兒邊揉眼、邊轉頭朝外頭喊:「大夫、大夫,
相如大人醒了!」
藺相如掙扎著想坐起身,「我沒、……」
「躺下!」
隨著砰地開門聲,老先生人都還沒踏進房,就已經同時喝令,這讓藺相如愣了一下,巧兒
趕忙推著藺相如肩膀要他躺回去,「相如大人快躺下,大夫吩咐沒他允許、相如大人無論
如何不可起身。」
莫名其妙又給按躺了下去,大夫已經坐在藺相如身邊開始把脈。為了拿藥,巧兒已經轉了
出去。藺相如聽見外頭吵嚷聲突然漣漪一般擴散開來,不禁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沒事,藺相如飲酒似地在巧兒與大夫面前把湯藥一飲而盡。本來大夫說
什麼都不許藺相如下床,但藺相如實在還有堆積如山的事情得做。在他對大夫不知第幾次
拍胸脯絕對會靜養之後,才總算得到先生勉強無比地點頭放行。
胸口暖暖的感受,讓藺相如忍不住淡淡笑了起來。
因為外頭冷,藺相如於是就在臥房內用點心,沒多久就傳來敲門聲音。藺相如讓人進來,
看著幾個下人明顯侷促不安的模樣,藺相如心裡奇怪。
「怎麼了,有事要說?」
外頭巧兒一面哼著歌、一面拎著要給藺相如的熱茶回來,一見那幾人在門口,臉色立刻變
了。藺相如雖坐著、也並沒有錯過巧兒的神情變化,直覺有事,這讓藺相如放下了手裡餐
具。
「都進來,巧兒,妳也是。」
一行人乖乖進了藺相如房間,藺相如視線看了一圈才開口:「什麼事?」
「其、其實……」站在最前面的僕從結結巴巴地開口,後頭巧兒手指尖一個勁兒死命戳那
人背不讓說,藺相如憋著笑挑眉:「巧兒,別做怪,想告訴我什麼,快說。」
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另一個僕從忍不住大聲快速地把話說出口:
「廉頗將軍在中庭。」
完全沒料到會聽見這個名字,藺相如微笑來不及收、就這麼僵硬在臉上。
「什、……」
緊跟著胸口一滯、藺相如就又咳了出來。巧兒氣急敗壞地跺腳、連忙把擋在面前的幾人推
開、好去給主子倒茶順氣。巧兒邊捧著茶湊近還在咳的藺相如唇邊、一面忍不住轉頭罵:
「要你們別來說、先生也吩咐過,你們怎麼……」
「巧兒……」咳得喉頭火燒一般疼痛,藺相如仍然沙啞著聲音阻止巧兒繼續說,他轉頭朝
那些連忙退出房的僕從們喊:「等等、……」
「相如大人,您都咳成這樣了,先別……」巧兒急著想阻止,藺相如一旦停不了咳、那十
之八九又會嘔血了。女孩兒慌張地拉高聲音喊大夫,藺相如緊緊握拳、猛力捶打胸口,好
讓自己停下來。
這舉動嚇得讓所有人都僵硬著說不出話來。
「我沒事。」
藺相如堅定地按著巧兒的手,邊說、邊抬頭看著四周同樣擔心自己的僕從們,「廉頗將軍
在外頭是嗎,什麼時候到的?你們向他說了什麼?」
「將軍、昨日清晨便到了……」
昨日?
你為了想當面羞辱我、竟不惜等了我一日一夜?
「小的回將軍說您臥病在床,昏迷不起……」聽僕從這麼說,藺相如點頭,「嗯,今日也
這麼對將軍說便是。」
「但、……」
藺相如的指示,站在最前面的僕人連忙抬頭補充:「廉將軍說,是同您請罪來的。」
「請、罪?」
後面幾個人連忙點頭,七嘴八舌地補充:「廉將軍打著赤膊、渾身用麻繩捆著荊棘在背上
跪在中庭,我們好說歹說、將軍都不肯起來,只說等相如大人好轉,向您轉達他來請罪…
…」
「讓開!」
話還沒說完,藺相如已經猛地推開擋在門口的人、只記得拉著巧兒方才披上自己肩頭的大
氅,就朝外頭狂奔了出去。
巧兒站在後頭來不及阻止,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日日跟在藺相如身邊,對他的身子狀況
、恐怕要比藺相如自己還清楚。
「相如大人、您不能、……」
……跑啊……
藺相如一輩子也沒這般奔跑過。
喘息裡的每一口空氣都是寒徹而刺骨的。疼痛由胸口一路蔓延擴散到全身,幾乎僵硬他所
有動作。
但藺相如並沒有停下來,他一心只想見廉頗。
——請罪?為何要?……
為何、你要如此……
一路飛奔到大廳,廉頗大將軍用如此姿態跪在藺相如府裡這件事,短短一天內也彷彿野火
燎原似地傳遍整個趙國。
大廳內塞滿了門客,藺相如一出現,原本擴散著低聲討論的廳內,瞬間一片沈默。
藺相如大口大口喘著氣,眼前一片昏花暈眩,喉頭還有著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血腥味,他明
確地感受到自己全身都冰冷而顫抖著。
穿越偌大廳堂的另一頭,中庭的冰天雪地裡,廉頗獨自一人、身上捆著荊棘跪在那裡。
眾人靜靜讓出了路,明明想趕緊過去、藺相如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無法加快腳步,而越是走
近、胸口的鼓動就越是強烈得讓他呼吸困難。
聽見腳步聲,廉頗緩緩抬起頭。
——直至視線交會。
望著眼前藺相如蒼白如死灰的臉色,廉頗心疼得說不出話。在外頭跪了一個日夜,心裡翻
騰洶湧著的念頭已非請罪、而是相如的身子竟已病弱至此。一個暈厥就是日夜,那以往每
次肌膚相親、自己根本都……
更別提前一次,自己更是存心是對他用強。
跪在如此天寒地凍裡那麼長時間,即使幾乎已經動彈不得,廉頗還是維持著跪姿、僵硬艱
難地挪動自己朝藺相如更靠近些,而後在藺相如腳前深深彎腰、直到挺不住腰桿,前額直
接磕撞在地。
「……罪人廉頗,拜見藺大人。」
廉頗一向中氣十足的嗓音,在如此嚴寒的天氣裡凍了那麼久,而今聽來虛弱得讓人直想掉
淚。藺相如得死命咬著嘴唇,才得以控制自己不在眾人面前失態。
——掉淚。
藺相如當真以為自己已經再沒有這種情緒了……才是。
「……廉頗、……將軍。」藺相如好輕好輕地喊廉頗,聽見藺相如選擇喊出自己全名的那
一刻,廉頗心底就明白了。
相如,相如。
我逼迫你至此,你卻仍……不怪我嗎?
廉頗沒有抬頭,雖然聲音虛弱、卻也足夠讓在場所有人聽清。
「廉頗愚笨魯莽、以致讓藺大人身受誤會冤枉,此罪合該萬死也不足惜。藺大人一心為國
憂民、廉頗卻只滿心私欲,不求藺大人寬恕、只願大人明白廉頗悔過之心。」
廉頗每字每句,都讓藺相如聽得只想搖頭。
不,不是、不是這樣的,造成如今這個局面的分明是我,廉頗、你不必……
所有人都摒息等著藺相如回答。
太久的靜默,讓廉頗終究忍不住艱難地直起身子來。在凜冽的冷風裡,背對著眾人的藺相
如站得挺直,於是得以只讓自己看清那般神情。
廉頗扯著凍僵的嘴角試圖回應,卻只能做出難看的苦笑。
藺相如又緩緩向前走了兩步,而後在所有人的目光裡、在廉頗面前就這麼跪了下來。廉頗
還來不及躲開、藺相如已經伸手、緊緊抱住了廉頗的脖子。
後頭響起一片抽氣聲,貼在廉頗冰冷的臉頰邊,藺相如手臂收得死緊、好久好久沒有出聲
。
方才藺相如衝出房門時,除了簡單的底層裹衣以外、就只披了一件大氅。即使寒冷麻痺了
痛覺,藺相如露出來的頸間與手臂、也就這麼讓廉頗綁在身上的荊棘刺入皮肉裡。
於是所有人,都得以看見藺相如這個擁抱有多麼真實……
深刻,與疼痛。
即使寒冷早已麻痺了痛楚,廉頗也無論如何不願藺相如受傷,他試圖想掙脫藺相如的擁抱
,藺相如卻沒有放。
暌違數月,廉頗才又再次感受到藺相如嘴唇貼在自己耳畔,好輕好輕地說話。
「對不起……」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