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桃花壁紙
　　滿樹如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
　　這是蘇悅第一次來到粱芷鎮東南邊的桃花林，只見眼前盛放的桃樹似乎無邊無際，一
陣春風拂過，掀起粉浪萬頃，繽紛的落英迷亂了遊人的眼。
　　雖然李楮的邀約讓蘇悅頗為訝異，但他心裡是高興的，比買到技術失傳的前朝古紙還
高興。他問一旁的李楮道：「沒想到鎮外竟然有如此仙境，李大哥過去曾來過嗎？」
　　李楮原本正望著桃樹樹幹沉思著，聞言回過神來：「沒有，這是我第一次來，我通常
不會去作坊與紙鋪以外的地方。」接著反問道：「你呢？怎麼之前都沒有來過？」
　　「我七歲以前就跟小憐一樣，沒辦法出門；之後就搬去京城住了，去年才回來，所以
其實對粱芷鎮不甚熟悉。」
　　兩人選了棵桃花樹底下休息，玉宣則放下點心盒後就躲到遠離兩人的地方。蘇悅見李
楮始終看著樹幹而不是看頂上的桃花，忍不住笑道：「雖說是你邀我來賞花，但你賞的根
本不是花，而是樹幹吧？你是不是在想桃樹的樹皮若拿來造紙效果如何？」
　　李楮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你還真了解我，我這是老毛病了，看到任何草木都會
先想到造紙。」同時，他也在心裡暗罵自己蠢，明明都邀蘇悅出來了，還想著造紙的事情
。
　　應該要好好把握兩人相處的時光才對。
　　蘇悅當然不在意，反而是饒有興味：「既然如此，要不要來試試？搞不好桃樹製成的
紙獨具一格。」
　　「當然好！待會回去之後我順道問問樵戶。」
　　這時，一朵桃花落在蘇悅的肩上，李楮下意識地拈起，過於自然的動作讓兩人具是一
楞，而後李楮輕咳了聲，看著掌中的花瓣道：「說起造紙，我小時候還異想天開，用花做
過紙，只不過是梅花。那時什麼都不懂，只是把壓扁曬乾後梅花瓣的胡亂擺在還沒乾躁的
紙上。」他露出懷念的笑容，繼續道：「結果當然是慘不忍睹，梅花瓣都枯萎變形了，還
被師父跟師兄嘲笑。但當時的我仍因為自己發明出新紙而沾沾自喜，甚至還拿去送人，如
今想想都覺得丟臉。」
　　蘇悅心想，要是李楮知道那張「梅花紙」十年來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在房裡，不知會
不會羞恥到想把自己扔去跟紙料一起煮了。
　　當然，現在他是不會說的。
　　兩人在桃花林裡待了一個時辰，最後撿了些花朵包在布巾了，等會繞道去宋老闆的紙
鋪送給小憐。回程的路上，他們隨意閒聊著，此時迎面走來一名年約二十歲的青年，面目
尚稱清俊，一雙橫眉卻顯露些許輕蔑之意，但蘇悅認出那人身上的服飾後，覺得就算他當
真個性驕矜，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人穿著御用造紙作坊配給工匠的衣裳，除了是細麻布
製成，更重要的是胸前繡了「榮燕」的古字，榮燕坊便是御用作坊的名字。
　　蘇悅只看了那人一眼便轉開視線，榮燕坊在鎮上的確地位非凡，但其中的工匠並不少
，在路上遇到不是一件稀奇的事，尤其榮燕坊的工匠特別喜歡穿著工作服到處走；然而，
李楮看到那人之後卻面色古怪，撇開頭看向道旁的店舖，似乎在迴避那人。蘇悅對李楮的
反應感到奇怪，所以又再次注意那人，而後他忽然想起自己見過那名青年。
　　就在兩邊距離只有幾步的時候，那人先開了口：「看到師兄沒打招呼，這行為不可取
啊，李楮。」
　　李楮轉過頭來，定定看著那人道：「周子堯，你記性不好嗎？跟你說過多少次，自從
你拋下師父和宣情坊，你就不再是我師兄了。」
　　周子堯嗤笑道：「真無情，明明像條尾巴一樣跟在我後頭喊師兄喊了十幾年，現在一
點情分都沒了。最近過得如何？還在造那些稀奇古怪賣不出去的紙嗎？要不要師兄幫你看
看，能讓榮燕坊的工匠親自指點的機會可不多。」
　　李楮面無表情道：「多謝周師傅一番美意，但我實在消受不起。」接著他對蘇悅說道
：「我們走，別理他，他有毛病。」
　　周子堯打量了蘇悅一番，笑道：「想必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蘇小少爺了，久仰久仰。
」
　　蘇悅好奇道：「不知周師傅怎麼認得我？」
　　周子堯道：「近來鎮上的人都說蘇小少爺整日往宣情坊跑，和當家師傅交情甚篤，況
且師弟沒什麼朋友，所以就這樣推測了。」
　　李楮道：「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嗎？」
　　蘇悅還是第一次看到李楮這般與他人鬥嘴，畢竟他平常不管對誰都是老實和氣的樣子
，這讓蘇悅覺得新鮮極了。他笑道：「其實我和周師傅有過一面之緣，李大哥當時也在呢
，就是在宋家紙鋪旁邊的暗巷裡，你們兩個……」
　　李楮與周子堯立刻異口同聲大喊：「那是誤會！」
　　周子堯急道：「李楮那個時候不知道在發什麼瘋，把我撲到巷子裡！」
　　李楮崩潰道：「我沒有！我那是不小心的！我原本只是想把你拉進去！」
　　「那你為甚麼要把我拉進去？啊我想起來了！你那時後就是為了躲……」
　　「你閉嘴！」
　　蘇悅笑呵呵地看著兩人，說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總歸是誤會一場，兩位消消
氣。」
　　李楮和周子堯忿忿地瞪了彼此一眼，同時哼了聲後扭頭朝相反方向走去，蘇悅愉快地
跟上李楮，差點就要哼出小曲兒。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後，李楮突然悶聲說道：「我從小就
在宣情坊當學徒，周子堯是師父的兒子，我們一起學造紙，所以便喊他師兄。本該是由他
繼承作坊的，但有一天他突然宣布自己通過榮燕坊的選拔，要在裡頭當工匠，從此便離開
宣情坊了。他都不知道師父師母有多傷心。」
　　這下蘇悅知道為何李楮會看周子堯不順眼了，他拍了拍李楮的肩膀，同時轉移話題：
「宋老闆的紙鋪快到了，小憐看到這些花瓣應該很開心吧？心情好壞是會影響病情的。」
　　李楮道：「她肯定喜歡的，搞不好大筆一揮就作出首詩來！」
　　兩人走進紙鋪裡，出乎意料地是，宋念祖竟不在裡頭，他們本想著在店裡等一會，卻
聽到後頭傳來小憐微弱的哭喊：「我要去看桃花！再不去的話桃花就要開完了！」
　　接著便聽宋念祖柔聲勸道：「可是小憐病還沒好啊！桃花明年還會開，今年來不及的
話，明年再去看就好了。」
　　「騙人！爹每次都說等我病好，可是我知道，我的病根本就不會好！那還不如在死掉
之前看看桃花……」
　　「你在胡說甚麼！」
　　宋念祖怒喝之後，李楮和蘇悅隱隱聽到小憐的啜泣聲與王婉寧的溫聲安撫，接著宋念
祖便從後頭走出來，正好和兩人打了個照面，他們都注意到宋念祖眼眶泛紅，神情又疲憊
又難過。
　　宋念祖看到兩人後頗為驚訝，趕緊抹了把臉強笑道：「抱歉讓你們久等了，難得兩位
這個時候來，是蘇小少爺要買紙嗎？」
　　李楮和蘇悅迅速交換了眼神，而後蘇悅笑道：「不是的，這次來是想請宋老闆轉交東
西給小憐。」
　　李楮把包著桃花的包袱遞上，說道：「這是我們剛才在東南桃花林撿的桃花，都是挑
乾淨完整的。小憐沒辦法出門，希望這些花朵能多少讓她高興一點，心情好了病才會好。
」
　　聞言宋念祖眼圈忍不住又紅了，他收下包袱，感激道：「謝謝你們！那孩子昨天夜裡
著了涼，今天早上就高燒不退，怎樣也不見好，我和孩子他娘實在擔心極了，偏偏小憐又
開始哭鬧著要出去玩。希望她看到這些桃花會安靜下來。」
　　蘇悅道：「宋老闆快進去吧，我們就不打擾了。也請幫我們轉告小憐，說大哥哥們下
次再來找她玩。」
　　告別宋念祖後，兩人又一起走了段路，李楮道：「沒想到小憐才不過幾歲，卻有那般
念頭，那個年紀的孩子應該要無憂無慮地和朋友玩耍才對。」然而他隨即想到自己童年時
的景況，心裡暗自嘆息。
　　蘇悅沉默了一會，笑了笑說道：「其實我病得最嚴重的時候，也有過一樣的想法，甚
至想過死了會不會比較輕鬆，爹娘也不用那麼累。不過，幸好那時有人每天都來陪我玩、
逗我開心，所以我也努力想讓自己康復，好回報那人。」
　　李楮本來想繼續問下去，不知為何他很在意蘇悅的過去，也在意陪伴他的「那人」，
不過他們差不多要分別了。
　　蘇悅道：「我得往左邊走了，謝謝你今天找我去賞花。明天能去作坊找你嗎？」
　　李楮笑道：「當然，我想明天便可以把豆綠雲母箋和醬色紙製好，你正好帶回去裝飾
房間。」
　　「太好了，我等不及要看看壁紙究竟能將哥窯裂紋還原到什麼程度。」話剛說完，蘇
悅靈光一閃，忽然激動地握住李楮的手說道：「對了，就是壁紙！」
　　李楮一方面被兩人交握的手分了心，一方面一頭霧水：「壁紙？什麼意思？」
　　「我們來做像桃花林的壁紙吧！」
　　
*「滿樹如嬌爛漫紅，萬枝丹彩灼春融。」──吳融《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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