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無糖

作者: kurosawasher (墨子卿。)   2021-05-17 23:42:02
〈無糖〉
  熟悉任洵的人都認為任洵的血液裡留著的是糖液,呼吐出的氣息裡也滿是黏膩的味道
,因為他每次到學校口的手搖店點飲料時,必然是珍奶全糖全冰,像少一點、多一點都不
能稱之為珍奶。
  莫澤川剛認識他的時候,還是那間手搖店的店員。彼時剛上工時,還因為有男孩子能
喝得全糖珍奶這件事而多關注了他一些,兩三次以後便好奇的問了在這裡做了一兩年的前
輩羅錦,羅錦笑著說:「他呀,從以前就是這樣,非得喝全糖珍奶,我是個女孩子都沒他
那麼能喝……前陣子不是流行什麼QQㄋㄟㄋㄟ好喝到咩噗茶嗎?我問他要不要喝,他還說
不要呢。」
  等到他跟任洵熟識了一些以後,偶爾也會在空閒之餘聊上幾句,聽他趴在櫃檯前講今
天學校發生了什麼事。再過一些日子,當莫澤川注意到任洵愈發頻繁的在放學後逗留在這
裡和他聊天時,他才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最近好像都一個人來,常常和你一起來的那個
人呢?」
  任洵的笑容在臉上明滅了一瞬,「你說睿子?睿子正忙呢。」
  「忙什麼?」莫澤川隨口問了一句,彼時攪拌機運作的聲音幾乎把他的話語及任洵幾
不可查的情緒一併蓋過。直到機器停止,成塊的西瓜攪和成泥,被倒入架著濾網的塑膠杯
當中,架上封膜機,莫澤川才想起他還在櫃檯前,而抬頭看了他一眼。
  「人的價值是不是比較出來的?」任洵反問了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莫澤川在收了不
鏽鋼吧台上擱著的二十五元硬幣後,才轉頭看向他說道:「那得要看你以什麼為標準了。

  任洵頓了一頓,「和女孩子比呢?」
  莫澤川怔忡的看著他那幾乎顫抖的嘴角,半刻後才失笑道:「人不會是那麼膚淺的生
物。」然而當他自己說完時,才發現這個答案似乎也並不能說服自己,於是生硬的將問題
轉個彎反問道:「所以你是從哪點認為睿子丟下你了呢?」
  任洵到底還是年輕,磨磨蹭蹭了一下,才從嘴裡擠出一點話來說道:「怎麼就不是丟
下了,原本上個月就約好這個月二十號一起去看新上映的電影。但張依依說了要去逛街買
鞋,他就不去了,還把票給我讓我自己找人去看。」
  說完他從錢包裡掏出兩張圈了週日下午場的票券給莫澤川看,補了一句說道:「因為
這部電影張依依不喜歡。」
  莫澤川趁著封口的空檔看了一眼他手上票券的電影名稱,恰好是他前陣子想看的那部
科幻片。用抹布擦了杯子的外圍遞給客人,莫澤川將零錢分別丟入對應的盒子當中,隨口
說道:「要不我陪你去看吧。」
  任洵抬頭怔忡的看著莫澤川的側臉,好半晌都沒有回話。莫澤川見他這麼久都沒開口
,挑起眉有些奇怪的看向他問道:「還是你已經約了人?」
  過了一會兒,他才回過神搖了搖頭說道:「沒有、沒有。」
  黯淡的臉一下子因為這句話而亮了起來。莫澤川看了一眼空空的前台,回頭做了一杯
全糖珍奶放到他面前,順道摸了摸他蓬鬆的腦袋說道:「那就說好啦,這杯哥請你,小孩
子家家的別再頹著一張臉,不好看。」
  任洵一邊搖晃著頭,一邊慌亂的在口袋裡胡掏一陣,才想起手上拿著的錢包,從裡頭
掇了五十元放到桌上,卻被莫澤川推了回去。不收就是不收,和莫澤川你推我往的一陣,
直到莫澤川說了下次讓他請回來之後,任洵才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將那五十元扔回錢包內
,嚷嚷著下次一定得讓自己請,否則以後自己就不來了。
  莫澤川眨著眼睛,看著他那般鮮活起來的模樣,忍不住搖頭笑道:「小孩子就是小孩
子。」
  週末,他和莫澤川約在捷運西門站6號出口。莫澤川採著點,剛搭著手扶梯上去就看
到靠坐在出口處,穿著紅色T恤、頭頂一頂白色鴨舌帽的任洵。他一邊戳著手機螢幕,一
邊不時啜著手上那杯珍珠奶茶,冒著水珠的杯壁和裡頭半浮半沉的冰塊看上去像是剛買不
久。
  他邁開步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一聲任洵。而後忍不住低頭看了自己的穿著,
兩個人站在一起到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對方換了一身有別於以往校服的休閒打扮,讓他
覺得耳目一新,卻也覺得兩人的年齡一下子拉近了許多。
  往電影院走的路上,任洵已經將那杯珍奶喝了三分之二,冰塊「喀啦、喀啦」的撞在
一起,杯底的珍珠比起剛買時更不好吸。莫澤川看著他抽起吸管攪拌了一陣,一顆一顆的
吸起,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怎麼那麼喜歡喝全糖珍奶?」
  任洵停下了動作,像是一時沒想到該怎麼回答莫澤川。但過了片刻,或許是自己也說
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他反問莫澤川說道:「那澤川哥喜歡什麼飲料?」
  說話的時候,任洵的一雙眼睛睜的圓亮,從帽緣處看向他時,向上勾的眼神像躲在草
叢裡的貓正望向來人,有種精明和狡黠。莫澤川動了動眉,抿著唇假裝在想,不過五、六
秒的時間,便開口說道:「珍珠奶茶,不過是半糖。」
  任洵像是一開始的莫澤川一樣問道:「怎麼不喝全糖的?」
  然而跟任洵不同的是莫澤川很清楚自己為什麼不喝全糖,太甜、太膩,餘後殘留在唇
齒間糖發酵後的酸澀,都是他不喜歡的。但他並沒有直接說,只是用「喝不慣」這樣的詞
彙一筆帶過,而後又朝著他打趣道:「少一匙,一分,一點,一顆糖,都不算是珍珠奶茶
對嗎?」
  任洵聽他說了這句話,腳步漸緩,嘴巴開開合合了一陣子,才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問道
:「你也看過那部老電影嗎?」
  莫澤川一時也沒反應過來任洵在問什麼,只是回過頭看著他問道:「哪部?」
  「張國榮演的那部《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莫澤川是看過的,但他對於任洵也有看過而感到驚訝。不知道是感受到了
他的驚訝還是其他的,任洵對上他的眼睛憋了半會兒才開口說道:「之前國文課的空檔,
老師有放給我們看過,我很喜歡。」
  「喜歡哪裡呢?」莫澤川問他。
  「程蝶衣吧,」街上的陽光已經不太大,他將帽沿轉到後頭,走了幾步與莫澤川併肩
,「活到最後始終如一。」
  少年的髮梢像他的眼睛一樣清澈透亮,像鍍了一層光。少年不識愁滋味,任洵的話裡
有令他同意也有不同意的部份,莫澤川於是開口問道:「那你是欣賞程蝶衣的感情,還是
不欣賞?」
  「我嗎?」任洵看向莫澤川,腳步一跨對著地上磁磚割出的線,像踩平衡木一般的走
,「我不知道,畢竟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人,澤川哥呢?」
  話語中還浸著少年特有的任性。對上他轉過來的臉,莫澤川過一會兒才笑道:「像珍
珠奶茶一樣,幾分甜,幾分冰,恰到好處就好。」
  任洵走在前頭,沒想過莫澤川拿珍珠奶茶當比喻,片刻才順著他的話說道:「如果是
我的話,當然是全糖的珍奶了。」
  這句話連同那天他踩著街道石磚的背影,一直被莫澤川記著。
  那天以後,他們一直都會像這樣偶爾出門去看電影,討論這陣子讀了什麼書,又遇到
了什麼樣有趣的事情。任洵也還是會在下課後到他工讀的那間手搖店報到,他會為他搖一
杯全糖全冰珍奶。
  冰塊、零錢的撞擊聲一直是記憶裡最熟悉的聲音。
  叮叮噹噹、鏗鏗鏘鏘。
  高三的時光不過就是那些撞擊的片刻兜湊起來的。考過學測以後,任洵進了莫澤川讀
的那所大學,只是系所不同,莫澤川讀的是生命科學系,任洵則讀了中文系,分別歸屬於
兩個不同的院所。他們的日子還是和過去沒什麼不同,等到任洵升上大二的那個暑假,忘
記是誰先向誰告白的,又或者其實誰都沒有告白,只是兩人就那麼順理成章的在一起。
  彼時莫澤川才意識到任洵的感情確實像是他那杯這麼多年也未曾改過的全糖全冰珍奶
一樣,既膩又甜,甜過一陣後又在唇齒間留下一陣需要久久才能散去的酸,不像他那杯點
了半糖的珍珠奶茶,偶爾還殘留著些許飄渺的幾乎等於沒有的茶香。
  「你為什麼這麼愛喝全糖珍奶?」那天當他們倆看完電影,一齊坐在街頭的椅子上時
,莫澤川忍不住問他。任洵比起那時,褪去了少許的青澀。那些當年隱晦不說的事情,如
同附在窗簾上的塵埃,被悉數抖落,而顯現在敞開的一面窗框跌進的光中,他說:「因為
那時總覺得,感情和全糖珍奶是差不多的模樣。」
  「那麼現在呢?」
  「還是一樣的吧。」任洵的手上還握著一杯剛買不久的手搖杯,上層是冰、下層是珍
珠,奶茶不安定的填滿其中。
  莫澤川又問他,「得到了嗎?」
  「得到了吧。」任洵吸了一口,珍珠便順著吸管向上,像是泡泡破掉一般「啵」的一
聲,脫離吸管被他咀嚼。「澤川哥呢?」
  莫澤川被他問的粹不及防,對於那時的「恰到好處」,他其實也沒有變得太多。如果
任洵的愛只能是傾盡所有、毫無保留,他便會悉數接納,像他從不拒絕任洵遞過來的那杯
總是喝不慣的全糖珍奶。
  然而,有時候並不是喝了就能代表什麼。任洵和莫澤川吵架的那天,氣象台上播放著
颱風警報,而雨打在玻璃上像是隨時都能在上頭留下等寬的彈孔和蜘蛛網狀的裂紋,啪噠
、啪噠的敲著讓人心煩。
  風呼嗤、呼嗤的颳打著窗框,卻抵不過任洵發起火來,摔碎的那一地玻璃聲來的心驚
。他們的吵架,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放在任何時候都是可以弭平的事情,但那天不知
怎地,任洵就是不肯退。
  還能退去哪呢?
  任洵不知道,所以他像是個沒得到滿足的孩子在客廳裡歡騰。莫澤川站在一旁看著他
摔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罕見的沒上前安撫他,而是回頭走進廚房拿了掃把,沙沙的掃走那
些像是水晶一般的顆粒。
  一人掃,一人摔,來回了數次將客廳所有捨得、捨不得的都摔了一地。
  莫澤川對他說,別傷了自己。任洵一句話就懟了回去,他說:「不關你的事。」
  什麼是關?什麼是不關呢?莫澤川自己也搞不清楚,現在他看任洵,就像當年在放映
廳裡,看著偌大螢幕上的程蝶衣一樣,隔著一層布幕。但他不是段小樓、菊仙,或者裡頭
的任何一個人,所以在掃完地上的碎片以後,他轉身拿了鑰匙、傘和錢包出了門。
  任洵背對著大門的方向,直到門喀的一聲關上,他都沒有開口阻止莫澤川。片刻,當
情緒緩了下來,任洵便蜷縮著身子坐在沙發上。電視上映出的光將他的臉照的蒼白。彼時
電視上還播放著各地的颱風災情,電線桿倒塌、路樹被攔腰折斷、紅綠燈在風雨中交互閃
爍,他不過是坐在沙發上聽著窗外隆隆作響,就顯得坐立不安。
  安靜了一會兒,藉著電視的光摸到手機,按下了莫澤川的號碼。電話那頭嘟、嘟了幾
聲,他卻聽到房間的方向傳來一陣熟悉的鈴聲。他旋即跳起,追著聲音跑進了房間,在櫃
子與床的間隙間摸到了那隻手機。
  翻開正面,閃爍的畫面上寫著小洵,背景則是兩人出遊時靠在一起的合照,他看著那
個畫面出神,再回神時鈴聲已經停止,手機螢幕上映著的是自己模糊不清的臉。
  原來一個人若想消失,只要丟掉手機就好。任洵忽然有點後悔,也有點摸不清片刻前
的自己在生什麼氣。握著手機起身回到昏暗的客廳,電視裡的記者的傘已經被吹得開花,
眼鏡鏡片、頭髮與鮮黃的雨衣絞在一起,襯著他背後半掩在坍方土堆裡的斷木與道路,昏
昏暝暝。
  莫澤川不過是拿了一把傘,在他吵得最激烈的時候出門而已。他想像他在風雨中忽然
被路樹或者電線杆擊倒的模樣,心裡只感覺到一陣後怕,但頃刻他又想起自己在台北,無
論暴雨如何的沖刷,也沒有那麼多土石流、路樹傾倒到足以壓傷人,就算是圈養在大安森
林公園裡的樹,都不比他還在台南老家時,那片蔓延過去恣意生長在山陵曲線上的樹還要
來的巨大,巨大到傾倒便是轟鳴,便是毀壞,所以他追與不追,都沒有太大的差異。
  在漫天大雨、無所蹤跡的情況下要找人,估計比猜對明天是什麼天氣還難,但他還是
起身,走到門口,拿了掛在牆上的鑰匙、雨傘準備出去找莫澤川。彼時在他壓下門把準備
出門時,莫澤川也正好站在門前,掏出鑰匙準備開門,而缺了鑰匙孔的現下,陷在陰影的
臉孔有那麼點像是被驟雨濡濕而模糊不清的畫。
  「小洵……」他的聲音有些許的不確定,片刻他收回握著鑰匙的手,將剛才拐的曲折
的手伸出來,把一個東西塞進他懷裡,抖著傘從他與門之間鑽了進去。任洵握著他給的東
西站在門框邊一會兒,才將門拉上,藉著昏暗的光線看清了懷裡還帶著些許體溫的杯子,
透明的杯壁底下沉著的是成堆的珍珠,而莫澤川的傘還是完好的。
  他剛要回頭道謝和道歉,莫澤川卻是已經頹著肩,拖著一地的水往浴室走去。兩唇開
開合合,竟是先拿了吸管戳了杯子上的一層封模,吸了一口,浸入嘴裡的卻不是往常那種
膩的令人發慌的甜,茶不茶,奶不奶的,加了珍珠也不能稱之為珍奶。
  任洵當即就把那杯珍奶摔在了地上,澆熄了初萌的歉疚和謝意。原先停歇的委屈和不
甘又再度上溢,他逕自繞過殘骸和水漬走向敞亮的浴室,對著莫澤川問道:「你是不是故
意的?」
  擦著髮尾的手有那麼一小段時間的停頓,莫澤川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反問他道:「什
麼樣才算是故意?」
  「你明明知道我只喝全糖珍奶……」
  「然後呢?」莫澤川打斷他,越過他的肩隱約看到那杯破在玄關地板上溢了一地的珍
珠奶茶,語氣難得刻薄、冷冽的說道:「你也不過就像你愛喝的全糖珍奶一樣,還能是什
麼?呵,愛喝不喝的。」
  任洵動了動嘴唇,像是沒想過他會以這樣的語氣和自己說話,頓時像是被激怒的刺蝟
一樣,豎起全身的刺,不管不顧的刺破那層膨脹、疼痛的皮膚,將裡頭所有混著血、汙穢
不堪的部分都盡數噴出說道:「那你自己呢?你也不過就是個愛自己比愛我還多,可悲到
不行的人而已。你以為這些年,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為喜歡嗎?別自作多情了,我只是可
憐你而已。」
  彼時莫澤川是真的被他氣笑了,他將毛巾扔進一旁的洗衣籃裡,用肩膀推開他半倚在
門上的身體,一邊往自己房間走去,一邊說道:「還真謝謝你這麼多年的施捨,我莫澤川
也不是那種見得誰就往誰身上貼的人。」
  房間上鎖的聲音在空氣中輕輕響動,任洵看著那扇從不上鎖的門幾眼,再回頭偶然看
見鏡子裡自己的模樣,只覺得映在裡頭,那張蒼白無比的臉有些陌生,再眨眼卻又是那個
平時的自己。
  無人聞問,他的情緒便又像是不曾來過。起身關掉浴室的燈,他走上前收拾一地的狼
藉。莫澤川從門外帶進的水痕幾乎乾涸,但還是幽微的連著那杯奶茶炸裂開來的水珠像攀
附而生。他摸黑走進廚房拿了餐巾紙將珍珠連同豆皮般的紙巾塞入杯內,擱在桌上,才又
拿著抹布在地上抹了幾次。
  準備要丟杯子時,外面的閃電忽地將廚房打的通亮,光映在杯壁上貼著的標籤紙時,
他隱約看見上面寫了不一樣的什麼,然而倏忽即逝的光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去琢磨,一
下子又被黑暗所取代。他低頭再看了一陣,想著上頭應該寫著的是品名、日期,隨手就將
它丟進垃圾桶。
  第二天早上,當他出了房間門正準備去廁所刷牙洗臉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沙發邊堆
的四十二吋行李箱、背包和塑膠袋。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在自己意識到以前,就已經走到
莫澤川的房門口,問他在幹嘛,莫澤川一反常態的沉默,抬頭瞥了他一眼後,一邊將打包
的東西往外推,一邊說道:「剩下的東西,我過幾天再來拿。」
  莫澤川從他身邊走過時,任洵的視線卻落在他的房裡,杳冥之間像昨夜的風雨還未遠
去。他以為隔天兩人又會和好如初的想像並沒有被實現,莫澤川走的很乾脆。七年的感情
就像是一場夢,卻不知怎地讓他想起以前偶然間看到的一段話如此寫道:「如果愛是火,
那麼太過熱烈,便會燒了自己,也燙了對方。縱使短暫,卻也只是徒留傷疤而已。」
  一直到他整理垃圾,偶然間看到那個緊貼著垃圾袋的塑膠杯上的標籤寫著「對不起」
時,莫澤川早已經帶著一身烈火紋出的傷疤離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愛膚淺成什麼樣子

  任洵原來並不是真的愛他,而是將他愛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彼時,當任洵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已經完全戒掉了珍珠奶茶這個年少時愛不離手的飲
料,轉而喝起了拿鐵。對於拿鐵,他也沒有什麼堅持,無論是奶多一點、少一點,有糖、
無糖,路易沙、星巴克,還是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小攤車,都變得可以和無所謂,像把執
拗留在了莫澤川拖著行李箱離開時,門鎖留下的那陣輕響當中──沒有帶走。
  現在若要向他問起莫澤川,他只會說不知道或者一臉茫然的看著對方。在搬空了那間
房間以後,莫澤川就像遺落了手機一樣杳無音訊,起先任洵都是數著日子在等他回頭或者
說服自己去找他。但等到他真的下定決心,沿著一點蛛絲馬跡找到他最後落腳的地方時,
莫澤川卻已經在幾天前坐著飛機飛往了英國,從此天涯一方,真真正正的斷了音訊。
  往後數年,當他想起莫澤川時,首先想起的是他的髮型和穿著,再要看到他的臉時,
他的臉就像一張被濡濕的水彩般模糊不堪。他真的記得他嗎?或者愛過他嗎?在看到梁文
道於《我執》裡寫的一段話時,他是真的被刺痛了。
由於記不起對方的樣子,他就愈努力去記。以致於再也分不出,究竟是因為忘記了對
方而努力思考,所以成了愛情;還是因為愛情,才遺忘了對方,失卻了對象。
  他忘了莫澤川的樣子,失卻了對象,卻不是因為愛情。
  在櫃檯前點了一杯儂我,他退到一旁等著店員唱名,思緒還陷在昨天公司小組的提案
當中。彼時,一個聲音劃破空氣,從他身邊響起,他幾乎像是聽到鈴聲的狗般抬頭撲向聲
音的來向,嘴巴張張合合像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卻只能看著他的雙眼發怔,直到對方開口
問了一句:「喝珍奶嗎?」
  他才機械似的點了點頭,後知後覺的想起自己剛才點的那杯儂我。無論上一刻的他能
不能想起莫澤川的臉,但在這一刻裡他清晰的知道自己不會在人群中錯過他。
  珍珠奶茶遞給他的時候,他的眼神還像在做夢。很快的,這個夢就被一個稚嫩的聲音
打斷。
  「澤澤,你買好了沒呀?」
  「好了、好了,這就過去。」莫澤川彎低身子輕輕的拍了拍抓著他褲管的女孩的頭,
抬頭看了任洵一眼問道:「電話沒變?」
  「啊,嗯。」見面的喜悅一下子被小女孩的出現所冷卻。在他開口要叫住莫澤川時,
莫澤川卻率先說道:「回頭見。」
  說完,彎腰抱起小女孩放在肩上,往咖啡廳的一角走去直到最末尾的位置。任洵看見
他在一個女人旁邊坐下,臉上是溫柔、和煦的笑容。他轉身看著自己手上的珍珠奶茶發怔
,過一會兒在經過垃圾桶時,順手就將杯子連同吸管投了進去。
  晚上,一串陌生的號碼打進他的手機,他接起來才發現是莫澤川。想起稍早前的那幅
景象,他帶著笑和痛的與他寒暄,並約好了週末在同一間咖啡廳裡見面。
  週六,當他拖拖拉拉的到那間咖啡廳時,莫澤川已經坐在那裡了,他站在走廊上看著
落地窗外跌進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柔和了眉目,卻是實實在在的。他走上前和他打了招
呼,看見桌上已經有兩杯珍珠奶茶成對的放在桌上,一杯已經喝了部分,一杯完好如新。
  沉默對坐了一陣,莫澤川率先示意他喝,而後開口問道:「這幾年過的怎麼樣?」
  任洵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說道:「還可以,倒是那天,」他的語氣有些吞吐,但在停
頓了一兩秒後,未說完的話便從他的嘴裡跌出:「是你的女兒嗎?」
  莫澤川垂眸看著杯壁上滑落的水珠,沉默了很久,久到任洵都以為他不會開口的時候
,莫澤川卻忽然抬頭,對著他露出了一個笑說道:「那是我姐姐的女兒。」
  「那你……」
  「先喝喝看吧。」莫澤川打斷他的話,再次示意他喝桌上那杯擺在他眼前的珍珠奶茶
。任洵看著他,遲疑了片刻才拿起那杯珍珠奶茶湊到嘴邊喝了幾口,隨著珍珠的咀嚼,他
像是又回到學校前的那間手搖店前,只是那時是全糖全冰,這杯卻是無糖少冰。
  罕見的嚼了許久,奶香褪去後,是茶香,最後才是珍珠的微甜。他看著莫澤川,不知
怎地開始有水珠落到他的手背上,低眼看時,水珠唏哩嘩啦的落下,掉在他的手背、指尖
、褲子。
  莫澤川抽了桌上的紙巾,折了幾折推到他的面前。任洵順著他收回的手將目光蜿蜒向
上,最後定在了他的眼睛上看了許久後說道:「當年那件事情以後,你還喝嗎?」
  「還喝。」
  「那你為什麼……」他咬著下唇琢磨了一陣,本以為莫澤川定是不願意再見自己,才
會遠赴英國,但現在既然是莫澤川先提的約,任洵便不由得開口問道:「你見我是為什麼
?」
  莫澤川沉默的看著他侷促的表情一陣,終是忍不住在臉上綻放出一抹笑容說道:「你
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任洵看著他,又低頭怔忡的看著自己的手,再抬頭看他時,像是失了聲。年少時所憧
憬的小林綠的草莓蛋糕,早在那個暴風雨時就被他丟到窗外,現在又有一人為他尋來一杯
珍珠奶茶,卻教他鬆不開手。
  彼時劉若英的歌聲在咖啡廳的空間裡迴盪,但她唱的不是他的命運,也沒有一個男孩
愛著一個女孩的故事,這裡只有任洵和莫澤川,丟失多年的他,又被莫澤川給尋回。
  「你還願意嗎?」任洵哽咽的看著他說,直到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還是反覆的重複
著那句話說道:「你還願意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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