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後的春日
　　艾米開著車，駛在公路上。
　　晚上十一點多的冬夜，還下著雪，白日鏟雪車才清理過的柏油路上又積了一層雪。
　　他開車的速度不快，不是因為怕車速過快而打滑，是由於他滿眼都是不停往外冒的淚
水，視野有些許模糊。
　　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不停地抹著眼淚，艾比盯著被車頭燈照亮的前方道路，不曉得
這一路究竟會開到哪去，他沒看地圖。
　　想到他和父親的爭吵，艾比就覺得絕望，他不知道從今此後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覺
得人生也沒有甚麼值得期待的事情，不如就這樣一路開到世界的盡頭然後去死算了。
　　開了好幾個小時，過了午夜，他看到公路旁有家小旅館，在深夜的公路旁亮著缺了幾
個筆畫的招牌，於是轉了方向盤，把車停在那家小旅館的停車場。
　　他並不是要去睡一覺，而是想用手機寫一封遺書給他老爸，這樣至少當他的遺體被發現的時候，才不會被當成是意外。
　　
　　「親愛的老爹，」停好車之後，艾米掏出手機，昏暗的車裡只有手機螢幕發出的光芒
，照在他滿是淚痕的臉上，不過寫了這一句話，方才稍微停下的淚水又汩汩流出，他吸了
吸鼻子，又深吸好幾口氣，才有辦法不讓手指顫抖。
　　「你責怪我是個同性戀，害你壓力大到得癌症，這是不對的說法。
　　你成日抽菸、每逢假日就跑出去酗酒嗑大麻，飲食也不正常，並不是我的錯。──你
責怪這一切是因為我是個Gay，卻不願意為你自己的行為負責，這是很奇怪的事情。
　　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活下來。
　　用我的學費或者你那微薄的薪俸還是跟銀行借錢，或是跟隔壁的梅莉嬸嬸──不管怎
麼樣，都不要想著甚麼都不做就病死。」
　　艾米寫到這兒，想到前男友的背叛、想到父親的嫌棄，還有唯一的親人罹病的恐懼，
趴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嘶啞的哭聲在密閉的車子裡迴盪著，彷彿這世界都遺棄了他。
　　就在他哭著哭著發現手機快沒電了，得趕快完成的時候，突然有人敲了他的車窗。
　　艾米用手掌抹掉眼淚，看向外頭，發現是一位套著廚房圍裙的高大黑人。
　　他警惕地看著對方，雖然他想死，但可不想死在別人手上。
　　
　　他將車窗搖下一些，露出一個小縫隙讓他能夠聽到外頭的人說話。
　　那個黑人滿臉嚴肅，看起來大概將近四十歲的樣子，口吻卻意外溫暖：「嘿，年輕人
，很晚了，我們旅館還有一些空房間跟一些熱湯，如果你沒錢，趁現在跟我進去，沒人會
看到，你可以洗個澡好好休息。」
　　「......我不需要。」艾米拒絕了對方，天知道對方是不是有所圖謀。
　　「我認真的，你把車停在這兒，氣溫又這樣冷，萬一你單獨凍死在這裡，可能還會害
我們被警察追究，你懂嗎？給你一個舒服的空間，也讓我們省點麻煩。」黑人又說。
　　他說的似乎也是有點道理。艾米想。
　　「......你們那有手機的充電器嗎？」他問。
　　「我們有很多客人忘了帶走的手機充電器，每個來借的客人都能找到他們需要的。」
那個黑人回答他。
　　艾米就這樣開門下車，跟在那個黑人的身後一塊進了旅館。
　　那個黑人沒有馬上讓他開一間房休息，而是把他帶到早就打烊的旅館餐廳，讓他隨便
尋一個空位坐下。
　　餐廳的暖氣在打烊的時候關了，但還不至於太冷，剛剛哭過的艾米此刻腦袋有些沒法
運轉，只能呆呆坐在位置上。
　　那個黑人去廚房弄了一碗熱湯出來，放在艾米的眼前，黏稠的濃湯散發著誘人的奶油
香氣，艾米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放進嘴裡。
　　──非常好喝的湯。
　　奶油和麵粉炒過之後的濃湯裡，有著滿滿的蘑菇、馬鈴薯丁、玉米、培根、洋蔥還有
紅蘿蔔，很有飽足感。
　　不知道是因為他太冷，還是哭這麼久有點餓了，或者是這碗湯真的很好美味，總之他
一口接著一口就把整碗湯給全部喝完了。
　　那個黑人靜靜地看著他喝，然後問：「要不要再來一碗？」
　　艾米搖搖頭，他食量本來就不大，這一碗湯的份量也很足夠了。　　
　　把碗收拾掉之後，那個黑人去拿來旅館收拾的一整大箱手機充電器，艾米在裡面東翻
西找，發現裡頭竟然還有落單的藍芽耳機、智慧型手錶等，看來旅館的員工是把所有撿到
的3C產品都放在這裡面了。
　　他很快找到符合他手機充電孔的充電插頭，借了旅館餐廳的插座插上。
　　這時候他那台老舊的手機已經整個沒電了。
　　通常要等上一陣子，他的手機才能夠開機。　　
　　......剛才打的內容都得重新來過了。艾米心想。
　　像是要填補此時的空白一樣，那個黑人自我介紹起來：「我叫做約翰，是這裡的廚師
。你呢？怎麼會跑到這個荒郊野外？」　　
　　青年遲疑了一下，他想如果把尋短的計畫說出來，或許會被說是個孬種，所以只道：
「艾米，出來兜風罷了。」　　
　　「是會有一些客人喜歡深夜出來兜風沒錯，不過大半夜、還下著雪耶，你們真是瘋狂
。」約翰說。
　　溫暖的大個子沒有追問他的事情，自顧自地說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當廚師。
　　他有一個女兒，是他前妻和別人生的，後來他前妻跑了，留他一人照顧孩子，現在孩
子比較大了，可是他不擅長和小女生相處，乾脆把孩子送去住宿制學校，他則找到這個小
旅館的缺，畢竟這裡是連接兩城的縣道唯一的旅館，收費貴，給的薪水也不錯，足夠他養
活自己還能付完孩子的學費。
　　或許要等到那女孩成年、能夠自立了，他才會考慮接下來要做甚麼。
　　約翰叨叨絮絮講了許多，艾米就靜靜聽著，剛才那一碗湯讓他整個身子都暖起來，外
頭大雪紛飛，可雪帶來的寒冷被隔絕在外，而他在昏暗的旅館餐廳裡聽一個黑人說他的人
生。
　　
　　約翰過往其實並不複雜，也或許是他本人有些傻氣的樂觀，或者他本身也不在意細節
，很快就說完了，他還掏出手機給艾米看他女兒的照片，是個漂亮的小女孩，離成年還要
很久很久的時間。
　　「......其實你跟她沒有血緣關係，不一定要為她付出這麼多。」艾米委婉道。
　　「我知道阿，但這麼可愛的小女孩，要讓她面對沒有爸爸的事實，未免太殘忍了，只
要她還是我的女兒，我就養她一天。」約翰說。
　　簡單聊了一陣，艾米的手機終於又復活了，約翰跑去前檯，趁著門房睡死的時候抽了
一張房卡出來，遞給艾米。
　　「你已經check in了。」約翰說，還給了艾米一個眨眼。
　　艾米看著他的逗趣表情，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笑容，「......謝了。」
　　約翰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我一定會上天堂的，因為我今天拯救了一個可能會因為
睡在停車場而凍死的小夥子。」
　　艾米笑了聲，低著頭道：「噢，我不確定拯救一個試圖尋死的死玻璃會不會害你下地
獄？」
　　約翰愣了一下，很快反駁他，「嘿，別這樣說你自己，神愛眾人，不會因為你是誰而
有所改變。」
　　艾米眨了眨眼，原本就紅腫的眼眶又漫起淚水，「可是、可是......」
　　約翰把手在身上的圍裙上擦了擦，然後低聲道：「噓，別說話，抱歉，讓我抱抱你，
好嗎？」　　
　　高大的黑人有個一副溫暖的身軀，或許是因為在廚房工作了一天，有些油煙和食物的
味道，但卻不令人討厭，艾米被他按在懷中，整張臉都貼在廚師的襯衫上，忍不住再次痛
哭起來。
　　
　　一直到他哭完，約翰都很有耐心的拍撫著他的背，艾米頂著狼狽的臉，為弄濕他的衣
服道歉。
　　「這本來就要洗了，只是多了一點鼻涕眼淚而已，別在意。」約翰說。
　　他有一雙深邃的眼睛，睫毛很長，望著艾米，神情溫和，讓艾米逐漸放鬆下來。
　　
　　約翰用圍裙替艾米擦了擦髒兮兮的臉，粗糙的布料在臉頰上磨擦，但因為約翰的力道
很輕柔，所以一點也不疼。
　　「人生會有很多好事的，艾米，嗯？就像我女兒笑起來跟天使一樣，我相信你笑起來
的時候也是。」約翰道，然後將他送到房間門口，又給了他一個勁道十足的擁抱，「洗個
熱水澡、睡一頓飽覺，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他拍拍艾米的背，看著青年點頭、關上門，然後才離開。
　　艾米按照他說的，用旅館房間的小浴缸泡了一個熱水澡，然後把自己埋在柔軟的大床
、用棉被包裹住自己，陷入睡眠。
　　
　　隔天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吵醒艾米的是旅館退房提醒的電話，不知道約翰怎麼弄的
，反正艾米賺到了一晚免費旅館住宿。
　　退房之後，他到旅館餐廳去，打算好好跟約翰道謝，餐廳新來的女員工卻一副見鬼了
的模樣：「我們這裡沒有叫做約翰的人，而且我們的餐廳員工全都是白人。」
　　艾米征了征，「可是我昨晚真的見到他了......他說他是這裡的廚師、還有個小女
兒......」
　　那名女員工有些不耐煩，揮揮手道：「沒有、真的沒有，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去
問旅館經理。」
　　
　　艾米不死心，又跑去櫃檯，找到旅館經理詢問，高瘦年老的旅館經理聽見他要找的人
，眨了眨眼睛，「哎呀，您就當作是一場美好的際遇吧，相信幫助您的人已經收到您的感
激了。」
　　艾米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回到車上，還是想不透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候，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的遺書內容要寫甚麼，又開了幾小時的車回到家，父親
就坐在沙發上看球賽，看見他回來，也只是冷哼一聲，絲毫不關心他消失了一整夜到底去
了哪裡。
　　
　　艾米把之前為了念大學打工存的學費，都留給了父親，然後毅然決然搬出家裡，到了
別的城鎮，找了一份打工，決定重新再為自己想做的事情存錢。
　　新的生活適應很快，也為他帶來新的朋友，以及讓他認識了新男友。
　　他的父親拿了他的錢，沒有治療，又去酗酒，但是艾米決定不再管這件事，他已經盡
力做了他所能做的事情，父親的選擇不應該由他來承擔，跟他是甚麼性傾向也一點關係都
沒有。
　　就像約翰說的，人生會有很多好事。
　　世界當然不那麼美好，但還是會有很多好事。
　　外頭的陽光很好，從窗戶曬進屋裡，還有一些麻雀嘰嘰喳喳的聲音。
　　窩在男友的懷裡，艾米親了親對方的下巴，用嘴唇磨蹭著那些清晨冒出來的鬍渣，忍
不住露出了微笑。
　　
___________
旅館經理：老闆，你不要再半夜偷溜進廚房了！！還撿了個小鬼來白吃白睡
約翰：我肚子餓不小心煮太多濃湯嘛……
旅館餐廳新來的女員工問資深老員工：我們餐廳是不是鬧鬼？
https://www.plurk.com/vaninlin0806

推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