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夜未央（四）
那本紅色合約就放在床頭，上頭有著藍道夫的親筆簽名。它一直提醒著他，世界上真的有
個地方叫做
「全球聖誕職業訓練中心」，並且他已經簽約，即將成為那裡的「聖誕老人」。
一切都要從那個荒謬的夜晚說起。那個夜晚，他意外撞見房東鹿先生的秘密，繼而被鹿先
生拉進了這個極其神秘的
圈子。
「藍迪，幫我個忙好不好？」
對藍道夫來說，這是一天之中最讓他期待的時刻。聽見鹿先生的呼喚，推開鹿先生的房門
，能見到鹿先生
不著寸縷地在裡頭等待著他。
而後，他會將項圈扣在鹿先生的頸子上，在一瞬間，使裸身的鹿先生從人變成一隻紅鼻子
馴鹿。
「謝謝你，藍迪。我們走吧。」
因為和鹿先生簽訂了合約，兩人是正式的「一對一夥伴關係」，所以藍道夫能和鹿先生心
電感應，待在對方身邊時，
他們能用腦袋交流彼此的想法。
穿過鹿先生寢室的房門，轉眼間便來到了「全球聖誕職業訓練中心」。並非應景的玩笑，
貨真價實的聖誕老人
和紅鼻子馴鹿在這裡接受訓練，以期在聖誕夜將禮物送到世界各地孩子們的手中。
「ＨＯ！ＨＯ！ＨＯ！」
講台前那位乾枯的老爺子叫做佩達洛夫斯基，據說是碩果僅存的其中一位最年老的聖誕老
人。雖然他的英語
帶著濃厚的俄語腔調，不過他的聖誕老人招牌笑聲可說是中氣十足，足以震懾全場。
「來，年輕人，跟我一起，ＨＯ！ＨＯ！ＨＯ！」
這堂課名為「聖誕老人之初階理論與實作」，旨在讓學員們學會聖誕老人所需具備的基礎
技能，包括聖誕老人的
招牌笑聲。
因為藍道夫是新進人員，他必須完成初階、中階、高階總共１００小時的訓練課程，才能
成為正式的禮物運送人員。
也就是說，他還有很多需要學習跟被考核的地方。
「再大聲一點！ＨＯ！ＨＯ！ＨＯ！讓你的聲音穿透風雪，傳到大西洋的彼岸，讓那些美
國佬都聽見！
ＨＯ！ＨＯ！ＨＯ！」
佩達老先生激動得高舉雙手，脖子上滿布青筋，令人擔心他下一秒或許會中風。
「利用肚子的力量，聲音才能傳得更遠。來，小夥子，給大家示範一下！」
突然被指名，藍道夫紅透了一張臉。佩達老先生似乎對他很感興趣，連連催促他上台。
「ＨＯ！ＨＯ！ＨＯ！」
捨去自尊、放下身段，昔日的名律師發出了振奮人心的聖誕老人笑聲，獲得了滿堂彩。
「嘿，真有你的！」
「謝謝。」
坐在藍道夫旁邊的是馴鹿露娜的夥伴，潔思敏。她總是紮著馬尾，臉上帶著陽光的笑容。
潔思敏和藍道夫一樣
是新人，並且對於成為聖誕老人非常積極且努力。
「我曾經見過聖誕老人，那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之一。」課間時間，藍道夫與潔思敏
閒聊，她提到了自己想
成為聖誕老人的理由，並反問道：「你呢？你又是為什麼想成為聖誕老人呢？」
當然沒有什麼偉大的理由，只是純粹因為迷戀鹿先生，所以誤上賊船罷了。每次想到這一
點，藍道夫總是感到
既甜蜜、又苦澀。
「今天的課程怎麼樣？」
他們約定了在門口會合，再一起回到住所。
「今天……呃，怎麼說呢，很特別？」ＨＯ！ＨＯ！ＨＯ！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回響，藍
道夫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聖誕老人的笑聲不是很好掌握。」
鹿先生依偎在藍道夫的懷裡，饒富興致地挑眉，「聽起來很有趣，不過看來你還得再加把
勁？」
「是啊，距離聖誕節只剩下不到一個月，也不知道能不能──」
「噓。你絕對辦得到的，我知道你可以。」鹿先生止住了藍道夫的話，給他一個甜蜜的深
吻。
自從簽訂了成為聖誕老人的契約，便如同藍道夫的期望，他與鹿先生的感情與日俱增。現
在他們已經不僅僅是
房客與房東的關係，他們時常接吻、偶爾做愛，但更經常一起到訓練中心報到。鹿先生非
常期待聖誕節的到來，
提早把家裡布置得滿是聖誕氣息，至於藍道夫，則一心一意地想實現鹿先生的願望。
「今天要解說禮物投遞的效率，有誰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建立高效率的禮物投遞能力？」
撇除聖誕老人笑聲的課程，其實佩達老先生的聲音滄桑而沙啞，就跟所有的高齡老人一樣
。
「因為我們只有一個晚上？」
前排一位魁梧的光頭壯漢第一個回答了他的問題，但並不是很確定。
「這個說法並不全然正確，不過謝謝你的回答，布萊恩。」佩達老先生提高了聲調，公布
正確解答：
「各位聖誕老人們，聽清楚了！雖然你們只有一個晚上，不過直到你們送完最後一個禮物
前，聖誕夜不會結束，
各位一定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完成任務──」
直到送完最後一個禮物前，聖誕夜不會結束。佩達老先生的回答重擊藍道夫的腦袋，彷彿
一切都是一場夢，
而他才剛剛要清醒過來。
「意思是只要不送完禮物，我就會被永遠困在聖誕夜裡？」
大廳裡，藍道夫的音量引人側目，雪鼬杭特的耳朵和尾巴被嚇得高高豎起，雪白的體毛從
西裝領口炸了出來。
「藍迪，冷靜一點！」潔思敏上前關切道：「這沒什麼，不必這麼緊張……」
「不，太荒謬了！永遠被困在聖誕夜！開什麼玩笑，這太可怕了！」藍道夫焦慮地大吼。
「好的，藍道夫先生，我大概能理解您的顧慮，但是從有紀錄以來，本中心還未曾有過聖
誕老人被永遠困在聖誕夜。
聖誕老人與巡鹿出勤的時候，本中心會全程監控，並在必要時派人給予協助。簡單來說，
這項機制是為了幫助
禮物運送，而非強迫將您困在裡面。」
「這項條約已經侵犯人權，我有權利不接受這種條約！如果不讓我終止合約，我會控告你
們侵犯自由！」
從前那個答辯犀利的名律師藍道夫回來了，開始一一搬出法條，數落訓練中心如何損害他
的權力、如何使他簽下
不平等合約，他開始蒐證錄影，嚇得杭特先生趕緊叫來警衛，要奪走他的手機。
「發生什麼事了？」
一走進大廳，鹿先生便看見這樣失控的畫面：藍道夫跪在地上，被身穿制服的大腳怪警衛
牢牢壓制，他伸長了手，
手機卻被輕而易舉地奪下、銷毀。於是他又威脅要以毀損私有財產的名目，對訓練中心提
出控告。
「藍道夫先生似乎誤解了合約內容。」杭特先生揉了揉太陽穴，將藍道夫的合約交給了鹿
先生，指著合約
最後一頁的角落上，一行螞蟻大小的文字：履約人應在聖誕夜完成所有的禮物遞送，聖誕
夜特殊機制將自動開啟，
以輔助履約人完成工作。履約人將無條件接受此機制且無權迴避。
最後，在鹿先生的安撫之下，藍道夫與訓練中心終於達成共識，他必須經過三天的考慮期
，回家仔細思考是否要
退出聖誕老人培訓課程。
「但是記住了，一旦您決定退出，您所有與訓練中心相關的記憶會被永久消除，並且從此
之後再也不能回來接受
訓練。還請您謹慎考慮。」
對於此事，最失望的要屬鹿先生。
「藍迪，為什麼不願意再試試看呢？」
望著難過的鹿先生，一時之間，藍道夫的內心陷入了掙扎，不太確定自己應該要捍衛自己
的權利，抑或繼續遷就他。
「我只是……認為合約已經超出了我能接受的範圍。」
鹿先生失落的神情，不斷刺痛著藍道夫的心。可是一直以來，他都知道兩人的關係一點都
不對等，他總是為此苦惱，
但又不由自主地想要迎合鹿先生，只為了獲得他的讚美，或是一個吻。
從前他的事業如日中天，想要找個伴，便有一大把的俊男美女投懷送抱，也無需他多費心
神維持關係，向來
都是別人在配合他。而他又極其難以取悅，那些短暫的關係短則數周、長則數月，一個走
了還有另一個頂替上來，
所以對他來說，沒有什麼人的離去是可惜的。
直到他和鹿先生熟稔以後，他才切身體會到愛情毀滅性的力量。愛使人盲目、使人徬徨，
使人願意為了對方
赴湯蹈火，它使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就連素來理性的他，在愛情的面前，都要俯首稱
臣。
有時候他真討厭這樣的自己。卑微地愛著對方，同時又卑微地乞求對方的愛。
「藍迪……我會帶你到訓練中心去，是因為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而我想將我生命中一些
重要的事情分享給你。」
鹿先生的臉映著火光，顯得有些疲憊。壁爐裡霹靂啪啦作響，旁邊有棵耶誕樹，樹下擺著
耶誕紅，樹上的
彩帶、彩球、可愛的小動物裝飾被火焰照耀得閃閃發光。
「可是艾席爾，我到那裡去都是為了你。」藍道夫望著鹿先生，聲音裡滿是苦澀，「我不
知道你是不是真的
喜歡我，即使我沒有成為聖誕老人？」
藍道夫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因為他的問題是把雙面刃，狠狠傷了自己，也狠狠傷了鹿
先生。之後的幾天，
鹿先生明顯在躲著他，避不見面。
「叩、叩！」
清晨，藍道夫在一陣敲門聲中醒了過來。原本以為是鹿先生，他趕緊去開門，卻見到了意
料之外的
客人──杭特先生。
「早安，藍道夫先生。」
比起在訓練中心，在自己的屋子裡見到這隻雪鼬，更加令人感到不真實。
「早安，呃，要來點熱茶嗎？」
「好啊，謝謝你。」
藍道夫特別找了家裡最小的茶杯和最小的椅子出來給杭特先生，紅茶的香氣飄散在藍道夫
的寢室裡。
杭特先生率先表明來意：「我代表敝中心來表示關切，三天的考慮期已經到了，如果藍道
夫先生仍然想退出訓練，
請將合約交給我，我會帶回去銷毀，並且消除您對訓練中心的相關記憶。」
一時想到鹿先生，藍道夫竟然有些猶豫，手裡拿著那本合約書，遲遲沒有動作。
「看來您還沒有決定好？如果您還有任何疑慮，我都能為您解答。」
杭特先生眨了眨漆黑的小眼睛，似乎已經看出了藍道夫的心事。藍道夫欲言又止了一陣，
才問道：
「如果我退出訓練，艾席爾是不是就沒辦法出去送禮物了？」
「關於您的搭檔艾席爾先生……是的，的確如此，很遺憾。」杭特先生喝了一口茶，說道
：「不過，您沒有必要
為了他而勉強自己，畢竟敝中心不提供酬勞，所有人都是為了相同的理念，無償奉獻自己
的力量。」
這一點，也是藍道夫最好奇的。發送禮物之中究竟能夠獲得什麼回饋，讓這群人甘願耗費
這麼多心力在這件事情上？
「每個人能體會到的都不盡相同，拿我自己做比方：當我把聖誕禮物弄丟，而訓練中心竟
然能夠找到它，並將它送到
五百哩外我前妻家裡，讓我的小女兒收到，讓她感受到我的愛……從那時起，我便覺得這
個中心裡頭的工作人員、
聖誕巡鹿以及聖誕老人是這世上最偉大的人物。」白絨絨的尾巴在身後搖晃著，杭特先生
的臉上浮現出幸福的微笑，
「從訓練中心送出的禮物，並非一般人想像中的糖果餅乾、新衣新鞋或是玩具，而是對那
些孩子們來說，最重要、
最能安撫他們心靈的東西。」
「這麼說來，艾席爾他如此重視聖誕夜、一心一意想出去送禮物，肯定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了。」
「不知道，說不定。就我所知，艾席爾先生每年都會來參加訓練，不過，自從海瑞森先生
過世以後，他已經很久
沒有出去送過禮物了。」
杭特先生臨走之時，藍道夫送了他一點糖霜餅乾，目送他消失在鹿先生寢室的房門裡。客
廳裡空蕩蕩的，
桌上只留著一朵白玫瑰，不見鹿先生的人影，藍道夫猜想，他大概到墓園去了。
藍道夫常想，海瑞森先生一定是個很棒的男人（至少不像自己臭名遠播），所以鹿先生對
他念念不忘。
捻起那枝屬於約書亞‧海瑞森的白玫瑰，藍道夫將它放到壁爐上，卻發現壁爐上的相片不
知何時，已不見蹤影。
當鹿先生回到家時，他聞到了烤土司的味道，頓時飢腸轆轆。原來藍道夫做了早餐，邀他
共享，他不好意思拒絕，
於是在藍道夫對面坐了下來。
「謝謝你，培根煎得很棒。」
深吸了一口氣，鹿先生望向藍道夫，藍道夫正低頭咀嚼著沙拉。清晨的時候，杭特先生來
訪，是鹿先生開門
讓他進來的。如果他回收了藍道夫的契約書，代表藍道夫會遺忘自己曾經是他的馴鹿，同
時自己也失去了送禮物的
搭檔。少了那些對自己來說十分寶貴的回憶，或許他們能夠從頭來過，也可能從此漸行漸
遠。
原本他們就是截然不同的人，他們之間有太多可能性，但是鹿先生對自己沒什麼自信。
放緩了呼吸，鹿先生盡量讓自己顯得輕鬆一些，就像在話家常、聊天氣一樣問藍道夫道：
「藍迪，你相信有
聖誕老人嗎？」
藍道夫抬起頭，思考了一會兒，微微一笑。
「艾席爾，你相信有紅鼻子馴鹿嗎？替聖誕老人拉雪橇、可以在天上飛的紅鼻子馴鹿，和
聖誕老人是一對一夥伴
關係。他們可是有簽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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