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的笑容是最大的謊言
內有微血腥，慎入
　　「爸！一定要去嗎？」我跟在父親後面，他身上穿著一套水藍色的防水工作服，神色
凝重。
　　在靠近門口的神龕前，他虔誠的合掌拜了拜，祈求這一次狩獵能豐收，我上前捉住他
的手，「爸，神明不會保佑殺戮的人。」
　　「這是我們町幾百年來的歷史與傳統，怎麼？學會了外面人的那一套，你就忘了我們
老祖先的本事？」父親嚴厲的質問我。
　　「不是，現在不需要獵殺海豚，我們也能活得好好的不是嗎？」我說。
　　「去其他地方給人奴役、吃別人施捨的，這叫活得好好的？」他又反問，然後他拍拍
我的臉頰，臉色有些掙擰，「宗介，每天在外頭給別人工作，加班到半夜十一二點，搭不
上末班車，這種日子多久了？你還學不會聰明嗎？這個地方除了那些海豚，沒有別的了，
這就是我們的籌碼，懂嗎？」
　　我明白父親不可能不去，收回手，低著頭，站在原地試圖無聲抗議，他轉過頭來，怒
聲對我道：「去換上你的工作服，不要讓我講第二次，否則你就離開這個家，永遠不要再
回來。」
　　我瞪著他，明白他是認真的，在這個小鎮，成年男子沒有參與每年狩獵的話，就會被
視為叛徒，不被家族所接納。
　　最早並沒有這麼嚴格的規定，但是自從那部偷偷在我們町拍攝的、獵殺海豚的紀錄片
上映之後，這裡的人排外越來越嚴重，越來越封閉，外來的勢力並沒有讓殘忍的虐殺行動
停止，無法選擇出身的我感到很痛苦。
　　路易斯導演在紀錄片上映之後，又返回這個小鎮，希望讓這個殘忍的習俗被廢止，但
是他──在去年寒冷的新年，成為一具浮屍，在海豚血染紅的海灣載浮載沉，到底是因為
長久潛伏在海裡造成失溫，還是因為其他原因，不得而知，町內的警察不敢認真追究，以
意外結案，在路易斯的家人飛來日本之前，就將屍體給火化了。
　　拍攝團隊其他的人，在我的幫助下順利潛逃出去，町內的人一直在尋找叛徒，他們不
曉得是我，也不敢懷疑我，因為我是町長的兒子，最不應該成為叛徒的人，我父親掌握著
町內與町外的政治聯繫，不只是太神町，更是整個縣最具威望的町長，如果他們懷疑我，
無疑就是打我父親一巴掌，那麼後果會很難堪。
　　回房間，套上同樣水藍色的防水服，拉上拉鍊，戴上工作帽，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今夜我的手也要染上那些聰明生物的血液，自成年以來，這已經將近十年，我總是被那些
海豚的眼神繞在噩夢裡。
　　「宗介，世界不可能馬上就改變，但是需要有人持續累積改變的力量。」紀錄片上映
的那一天晚上，我因為背叛家族而被濃烈罪惡感壟罩，路易斯導演對我輕聲說著。
　　他是偉大的人。
　　想起他說的話，我定定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路易斯導演死了，但還是會有人繼承他的
信念，在外頭的那些人，還有在裏頭的我們。
　　搭上父親的貨車，開往海灣，這裡是我從小到大看慣的景色，現在海的顏色還是藍色
，常駐的海鳥已經不見蹤影，只有討人厭的大烏鴉停在離海灣不遠處的民房屋頂上，不吉
利的嘎嘎叫。
　　下車時，前置的作業已經開始，幾個從小看我長大的叔叔伯伯穿好潛水裝，準備駕著
小漁船出發，父親和他們寒暄，他們臉上不只是獵殺祭典即將開始之前的嚴肅，還有即將
能夠殺戮的興奮，看得我想吐。
　　「宗介，過來幫忙，少在那裏待著了。」父親喚我。
　　有幾個中國人和看不出國籍的外國人站在海灣旁，他們都是海生館的負責人，是來挑
選海豚的，被選中的海豚會被他們帶走，成為讓遊客觀賞的展示品。
　　我曾經去過一次在鄰縣的海生館，彌生在那裏打工，那裡也有從太神町海灣抓去的海
豚。
　　受過訓練的漂亮的海豚隨著急促的哨音，躍起來，咬住懸吊在漁竿上的帽子，彌生也
從訓練師那裡學了幾招，在和海豚們玩遊戲。
　　兩短一長，是咬住帽子，然後游到岸邊回來換取食物。
　　一長兩短，是跳過呼拉圈，回來再跳一次。
　　短短短長，是疾速游去嚇唬最靠近展示池的人類，然後跳躍出水面，讓他們可以開懷
大笑。
　　咬下帽子的海豚游到彌生的腳邊，換取了好吃的鮭魚，永遠笑咪咪的長相，看起來好
像很開心的樣子。
　　但是彌生告訴我，海生館、海洋公園……在那些展示海豚的地方，極惡劣的養殖環境
和力求海豚聽話的訓練師會如何傷害這些聰明的海洋生物的精神與肉體。
　　而現在的我們將要把那些在大海中悠游自在的海豚再送入這些地方，去替換那些因為
訓練和表演而早死的海豚。
　　看我神色不豫，父親靠近我，低聲警告：「忘掉你在外面聽到的那些，這裡是太神町
，是傳承四百多年獵豚歷史的文化之地，當外面那些人崇尚那些海豚高貴的智商時，也從
沒想過那些牛豬也是有智慧的生物，豢養的就能合理的宰殺大啖？野生的就不行？還不是
一樣，總有生命被當作下等的！你，還有我，絕不能在這個社會被當成下等的！」
　　他說的咬牙切齒，我閉了閉眼睛，沒有說甚麼，我知道在父親眼中，在會社工作沒有
繼承家裡的捕魚事業，沒有結婚生子，不會獵豚，都是異類，但我知道再多說也沒用，只
是越過他，走到獵捕的裝置前，整理器具。
　　他哼了聲，去忙著統籌整個獵殺的事宜，彌生已經站在海灣周邊地勢最高的懸崖上，
他是町內神社大神主之子，負責這一次的祈福，我遙望著他，他的神色看不清楚，我摘下
工作帽，朝他揮舞了三下、五下、七下。
　　抱歉，沒能說服爸爸，我們按照計畫開始吧。
　　「祭典」開始之前，他會吟唱禱詞，一直到他高舉上頭掛滿鈴鐺、綁著紅色布條的神
杖，狩獵便會開始。
　　我和他策畫的行動也會開始。
　　小漁船一艘一艘駛出海灣，我上了其中一艘，在船啟動的時候，町內接待外賓的一個
年輕人，拿了一頂帽子給其中一位看起來很嚴肅的中年中國人，「周先生，這裡風大，帶
著帽子比較不會頭痛。」
　　那是中國最大海生館負責人，周康。
　　父親也站在他身邊，兩人愉悅的交談著。
　　這個時節，鯨豚會聚集在這附近的海域，漁船散開，佈下一圈漁網，老經驗的漁夫們
準備好獵場了。
　　幾個漁夫帶著潛水裝備，撲通撲通的跳進海中，這附近的海豚還不知道他們會面臨怎
樣的命運，在海中嬉戲著，我看見有許多母海豚帶著小海豚。
　　我在心裡祈禱，一切會順利。
　　岸上的獵人已經準備好了，拿著獵殺的工具等在那裏。
　　在彌生高舉神杖時，紅色的布條在海風中劇烈的飄揚著。
　　狩獵開始了。
　　船下圍著海灣一圈的漁夫敲擊著祖傳的金屬物，海面上出現肉眼可見的漣漪，環繞在
預定的獵場周圍，那是音牆，會干擾海豚分辨方向的能力，漁船逐漸往海灣駛去，漁夫們
收攏漁網，圍住海灣，裡面的海豚逃不出去了，被驅趕到淺水處。
　　海豚們晃頭晃腦的、慌張不安的聚集在一起，領航的海豚焦慮的在海豚群周圍圍繞著
游，像是在安撫其他海豚一樣。
　　野生的海豚沒有經歷過這遭，只能在原地打轉，等待命運的宣判。
　　那些來挑選展示品的人，靠近了海灣。
　　在領頭的周先生彎身，要欽點他看中的第一隻海豚時，我舉起工作帽揮了兩下，夕陽
的陽光折射在工作帽上。
　　完成儀式後早已脫下神主制服的彌生，穿著潛水裝，在獵場外圍的海面上，吹響了哨
子。
　　急促的哨音響遍整個海灣，兩短、一長。
　　異樣的哨音還來不及引起人類的注意，獵場裡其中一隻海豚突然躍出水面，一口含住
周先生的頭，將他拖進海裡。
　　眾人驚呼起來，狩獵亂了。
　　那隻海豚拖著周先生往外圍游，幾個穿潛水裝的漁夫又下水去追，但是速度不及海豚
快。
　　在那隻海豚接近圍住獵場的漁網時，圍在獵場外圍的漁夫們都還來不及反應，尖銳的
哨音又響起，「逼──、逼！」，這次是一長一短。
　　那隻海豚奮力往上躍，拖著人飛越漁網的限制。
　　當牠回到海中時，有一縷紅擴散開來，染紅海灣。
　　但是，這次不是海豚的血，還不是。
　　我站在船上，先割開了圍著獵場的漁網，讓追逐海豚的漁夫可以趕快進入海中，然後
催促我這艘船的掌舵的船長：「快！快追上去！」他回過神，依著我的話往外駛，我們沿
著紅色血液的方向去。
　　獵場裡的海豚依著血腥的氣息往外游出去。
　　在岸上慌張的獵人們急急射出魚叉，只射中了幾隻比較年老、反應較慢的海豚。
　　天很快黑了，當漁夫們找到周康時，他已沒了氣息。
　　父親氣極了，被狩獵的海豚反過來狩獵人類那是從沒有的事情，誰也不知道到底為什
麼會這樣。
　　周康的死沒有引起媒體注意，町內的警官依然草草結案，不過，這次很明確的是獵捕
意外。
　　那些各自代表著龐大商機的負責人們很憤怒，認為父親沒有將整個狩獵負責好，讓他
們遭遇生命危險，他們決定取消這一次合作。
　　我知道他們會改往其他地方繼續購買活捉回來的海豚，但至少，今年不會從太神町這
裡。
　　狩獵本應該持續好幾個月，但是人命事故加上合作破裂，彌生的父親、大神主大人請
示神明，認為這是不祥之兆，讓今年的狩獵到此為止。
　　因為周康之死，父親受到來自中國的極大壓力，不久後，他便辭掉町長之務，以示負
責。
　　看著父親彷彿瞬間老去十多歲的身軀，還有那些力求獵豚文化傳承下去的老漁夫們，
我知道不能有多餘的同情。
　　隔了兩個月，從忙碌的工作中脫身後，我沒有先回家，到了太神町的另一處海岸邊，
彌生在那裏等我。
　　這次行動成功，我們並不高興，在原先的預想中，周康不應該死，他應該會被留在獵
場的外圍奄奄一息，漁夫或者我會即時趕到救起他才對。
　　那隻海豚沒有聽從哨音的指令。
　　「或許從野生海豚中訓練，還是沒有像那些生活窘迫的、海生館裡的海豚那樣聽話吧
。」彌生說。
　　他牽住我的手，我們望著海洋。
　　唯有在遠離海灣的地方，我們才敢在黑夜裡牽手，出身保守家鄉的我們，或許有一天
會被迫要斷離家鄉，到外地去也說不定。
　　在那之前，我們能救下多少海豚，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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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裡提到的紀錄片是真實有的，叫做「血色海灣」
看了滿難過的>"<
俺的噗：https://www.plurk.com/vaninlin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