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死亡或受洗(9)(10)

作者: user19940218 (YTKJ)   2020-09-04 15:04:03
※未來/科幻/架空/有參雜宗教故事,與信仰無關
※與現實人事物無關
9.愚者無名
雨只停了一下,舉國歡騰,以為這便是神蹟降臨的前兆,誰知道過了不久又是狂風暴雨,
比往常的還要來得激烈,掀開了皇家的馬廄。這個時代的哺乳類幾乎滅絕,唯一的僅存便
是人類,和幾匹因為皇帝喜歡而特別培育出來的汗馬,可惜現在都死了。
莫里斯從那之後再也沒來找過我。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們幾乎是一起長大,在祂恢
復關於神的記憶以前,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一直到他與尤金被宣布為未婚伴侶時,我才感
受到了血肉分離的痛苦。但儘管如此,時不時地,祂會來找我。有時候是半夜,我熟睡的
時候,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到臉上有東西,睜開眼睛,是他的手。又有時候,祂會奪去
僕人的意識,以僕人的身分坐在我身邊,恣意翻閱我的書。
但現在,祂徹底不在了。神取悅我,讓我的腿夾緊祂的腦袋,動情地搖晃腰,最後射在祂
的嘴裡。結束的時候我動彈不得,小腿抽筋,像是一條被衝上岸的魚。
祂點了我的額頭一下,我便陷入了這陣子以來第一次的好眠。
至此,莫里斯彷彿從我的生活消失一樣,私密的空間裡不再有祂。睜開眼的黑暗之中只有
孤寂,我摸索著床鋪,除了我的體溫以外什麼也沒有。
「時間到了。」爾沙說。
自從「重生」之後,我便回絕寬衣的服侍,一切由我自己來。我整理好立領,縝密地將衣
領覆蓋我的頸部,深呼吸了幾次,將情緒壓下,露出最低限度的情緒。
今天是膜拜尤金的日子,也是見到莫里斯的日子。雨下得太久,我們幾乎日日祈求尤金誕
下神蹟。我總和爾沙一起行動,她不讓我逃,領著我一同前往。
土地被淹沒了不少,就連六花宮殿也開始淪陷,僕人也沒剩多少個,死去的子民越來越多

爾沙領著我走向天梯,玻璃地板讓王宮一覽無遺,雨珠打在玻璃罩子上,好似槍林彈雨。
咖!的一聲,我縮了縮脖子。
爾沙皺起了眉,細細地看著玻璃罩子,我沒什麼力氣,只能勉強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
竟發現除了雨滴,還有點點塊狀物,時不時敲打著玻璃。
「這是……」
「冰雹。」爾沙答。
這可不太妙,氣候變得越來越奇怪。冰雹打得咖咖作響,有好幾次我都覺得玻璃要破了,
就好像上帝舉槍,對著祂厭惡的人類開上幾發一樣。
爾沙看起來很嚴肅,拉著我便加快腳步。抵達教堂的時候,所有人已經開始唱起聖歌,我
們垂著腦袋進入時,聖歌嘎然而止。
我忍不住去瞅坐在椅子上的莫爾,他雖然看起是疲軟後的慵懶,但看起來卻一本滿足,連
著好幾眼看著爾沙,後者只投給他一個眼神,便帶著我單膝跪在尤金面前。
莫里斯一如往場地站在旁邊,佇立在尤金身邊,宛如最忠誠的守護者,階梯之下是摩西先
生,他是除了莫里斯以外唯一被尤金接受的使者,他被認為是上帝的使者。
我激動地想看莫里斯,卻謹記著規矩——沒有尤金的允許,誰也不能主動窺探他的神顏和
他的伴侶。
過了很久尤金才允許我們抬起頭。他的聲音很小,聽起來很虛弱。我抬起了頭,眼神卻追
逐著莫里斯。
莫里斯垂著腦袋,祂誰也不見,彷彿眼裡只有尤金,黑色的髮絲沒有高高豎起,只是隨性
地披在肩上,長至腳踝。但這沒讓他顯得頹廢,反而看起來很美麗。
羲和帝國一向崇尚陽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東國的人擁有這樣的氣質,令人著迷不已。祂
彷彿是最真實的雕像,冰冷冷的氣質讓人畏懼,眼睛眨也不眨。
莫里斯。我在心裡喊了幾次,但祂沒有聽見。
我聽見爾沙的驚呼,連忙收回視線。尤金從聖椅上站了起來,臉色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
,纖細的身子竟然挺起了圓潤的肚皮。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眼神盯著尤金的圓潤,也沒聽見爾沙低聲的斥責。
尤金踏步走到我面前,一襲簡單的白色長袍,他單薄的身子的不容易撐起,看起來弱不禁
風,唯有突起的肚子看起來有點生機。
「伊萊!」爾沙近乎低吼。
我無法挪開目光,尤金卻看見我的表情時笑了出來,就連笑聲都像擠出來一樣,非得哼出
聲音,想必是我眼中的絕望取悅了他。他看起來就像是記載那樣,外型近似舊時人類孕育
子嗣那樣。
尤金蹲了下來,準備用刀劍刺穿我的皇帝和國王都停下了動作,惶恐地等待尤金的下一步
。我肯定,只要尤金一聲令下,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砍下我的頭。
但沒有,尤金卻萬分親密地將嘴唇貼著我的耳朵,那乾澀的唇瓣像是垂死之人。
尤金用只有我和他能聽見的音量說:「莫里斯是我的。」他對著我笑,無力卻自信,狼狽
又高傲,彷彿是經歷廝殺爭鬥,最後勝利的勇者。
我白了臉色,覺得靈魂好像脫離肉體,搖搖欲墜,即將魂飛魄散。
尤金咳了一聲,摩西先生過來扶他,將他帶回聖椅,莫里斯自始到終都站在旁邊盯著尤金

「神蹟。」皇帝說。
「救贖。」國王道。
爾沙半強迫地讓我低下頭,額頭抵著地板,手心很涼,掌心一片濕潤,連帶著頭也痛了起
來,好像有人拚命地從內部撬開我的腦袋,頭暈目眩。
莫里斯。我想叫他。我知道只要他想,他便能聽見我的聲音。莫里斯、莫里斯、莫里斯。
一直到被爾沙拖著離開,我都還癡癡地看著眼裡沒有我的莫里斯。
「莫——」
皇帝衝了過來,揚手便給我一巴掌。流蘇讓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能仍從他的力道感覺到王
者絕對的憤怒。皇帝的尾戒砸在我的臉上,我的左臉頰痛得沒有感覺,試著睜開左眼,卻
只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滑了下來,滴答滴答。
莫里斯終於看向我,太遠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被鐵青著臉的爾沙拖出教堂,穿過長長
的玻璃走道,聽著外面從答答答的雨聲轉為固體的碰撞。
我活了下來,逃過一劫,卻好像已經死過了一樣。
爾沙告訴我,啟示錄提到一個人,被稱為愚者。興許是太過愚昧的緣故,他並沒有名字,
因為愚者無名。他是個凡人,卻癡傻地愛上神祇,神並不愛他,最後落得烈火焚燒,靈魂
灰飛湮滅。
她說得含蓄,我卻知道,我或許就是那個愚者。
我乞求爾沙告訴我這個世界的結局,她卻說除了上帝以外,誰也不會知道最後的最後。
「就連上帝之子都無法?」
爾沙頷首,「就連上帝之子都無法。」
她乞求我和她一起活下去,她說她不能再失去一位手足了。雨下得太大,我聽見天花板傳
來水珠掉落的聲音,每一下都砸在我的心臟上。
「請告訴我,爾沙,為什麼未能得到名字的皇兄會死去?」
爾沙幾番猶豫,最後還是低聲地說,「被殺死的。」
無用的皇兄,被這個世界捨棄,皇帝親自賜死,我和他的命運相同,差別只是我會帶著無
盡的癡戀與遺憾離開。
愚者無名。在啟示錄上沒有名字、在歷史上不會留名。我仍未知末日之後的劇情,因為我
即將吐出第十二朵花,只能留下一個愚昧的配角,佔在篇章裡不起眼的角落。
爾沙說,誕下聖子的尤金必定會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因為上帝說,祂將會派遣祂的兒子,
而祂必會受到眾人崇拜,聖父同樣,這就是所有人跪在他腳邊的原因。爾沙相信,即使是
東國的第二王子,也必定會親吻他的腳趾,為他獻上所有一切。
莫里斯曾說過,若尤金能夠誕下「救世主」,那就會十分有趣了。祂說,真正的上帝之言
表示,能夠孕育的人將會是那個迷惑祂的「魔鬼」,如果尤金是,祂必定會殺死他。然而
現在,尤金似乎孕育了子嗣,而莫里斯卻無動於衷,。
我頹然地倒在床上,雙目空洞,眼淚卻留不出來。
「天必放晴。」爾沙親吻我的額頭,「世界會得到救贖,而我們也會平安無事。」
爾沙讓我獨自靜一靜。她開始有所轉變,不再是之前那個冷酷強大的王位繼承人。她變得
有情緒,就像重新注入靈魂那樣,變得越來越像記載的人類,有情、有愛,也有性。
我想著她和莫爾交纏的模樣,又想到在所有人陷入無法甦醒的熟睡時,取悅我的莫里斯,
和擁有生育能力的尤金。

雨下得很大,前所未有,刮起了風暴,襲捲兩個王國。宮殿也被迫接納子民,皇室成員位
於宮殿的中心,這是全島最高的地方。即便如此,我還是能透過窗乎看見自成溪流的雨淹
過花園。
雨珠夾雜著冰雹,打得窗戶咖咖作響。我眨也不眨地看著,眼眶一片乾澀。睡眠的時間越
來越短,變得越發虛弱的同時,食不下嚥的我發現意識變得越來越清楚。好像從前的我被
罩著一層玻璃,光時不時會折射出入,令我看不清外界,而現在那層玻璃被打碎,意識清
晰得偶爾讓我感到疼痛,好像五官被無限放大,視覺、嗅覺、味蕾,聽覺。
看見帶刺的玫瑰被淹沒,眼睛會因為玫瑰刺穿帶著泥土的雨而發痛。我能嗅見人們歡愛的
味道,那些消失的性和愛,在這場暴雨全數回歸,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就好像是乾枯許久
的土地,享受著無日無夜的甘露。
我時常感覺到血腥味在舌後流動,彷彿能感受到第十二朵花。我聽見宇宙之外,好像有誰
在呼喚我,睡著的時候、清醒的時候。那並不溫柔、也不慈悲,反而充滿冷酷。
聲音說:你會下地獄。我會被驚醒,全身發抖,抓著衣領,拚命地遮住已經潰爛的「鰓」
。雨下得太久,那片虛假的薄肉發霉了,毫無用處的東西就該腐爛。
意識變得敏銳,身體卻逐漸跟不上。好幾次爾沙呼喚我,我「轉過頭」,卻在好幾分鐘之
後才真正看向她。
爾沙總是安慰我,沒事的,就算淹沒了宮殿,我們也不會死的。人們開始挨餓,最外圍的
人死了不少,逐漸往中心靠攏。
兩國之間的是後來新建的教堂,尤金後來都長居於此,下面有直到地心的中立地帶,我們
都在那裡經歷的「重生」,此時那裡已經被淹沒,代表著東國與西國的白玫瑰與紅日都不
在了。
莫里斯、莫里斯,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
我開始咳嗽,越咳越激烈,好像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樣。攤開掌心,上面是絲絲的紅
,但卻沒有我預料的花瓣。
上帝在玩弄我。我是愚昧的傻子,或許是這個悲慘的世界最後的喜悅。
「——」
是誰?
「——」
我緩緩地抬起頭,即便是天花板的水落在眼上,仍舊眨也不眨。生理機能彷彿停滯,在降
到最低點之後再無改變。心跳變得很慢、脈搏微弱,呼吸緩慢,身體無法負擔過於激烈的
動作。
站起來的時候便花了很久的時間。耳鳴。耳邊只聽得見「嗡」的聲音,雨聲、風聲,殘花
破葉的哀號,通通聽不見。
彷彿一片寂靜。
我打開了門,看見了倒在門口的僕人,灑了一地的冷食,沒有肉,只有一點蔬菜和玉米。
他的後腦杓沒有傷,我摸了摸,還有脈搏,而且綿長而穩定。
睡著了。在這個緊繃的末日之前,端著食物的僕人竟然睡著了。
又走了一下,穿過長廊,爾沙的門半開,我看見她和莫爾相互擁抱,陷在柔軟的被褥裡,
沉沉地睡著,我能看見她起伏的胸膛。枕在她手上的莫爾也緊緊閉著眼,睡得香甜,宛如
是初生的嬰兒。他們都是強大的戰士,絕對不可能沒發現我的存在,然而卻動也未動。
這個宮殿、不,這個世界,彷彿被暴雨「殺死」了,我似乎是唯一清醒的人。耳鳴變得越
來越嚴重,我恐懼地往前走,無法聽見周遭讓我得時不時回過頭,深怕被我未知的「什麼
」殺死。
我竟然知道我的目的。有什麼在指引我——又或者是,我一直以來都在等待。
我吃力地走著,每一步都像有根刺扎在腳掌心,痛得我說不出話來。
最後,我在教堂前庭了下來。途中的玻璃長廊破了,冰雹貫穿玻璃,擦過我的腦袋,耳朵
正不停滴血。
風雨吹亂我的髮絲,吹起了覆蓋爛肉的髮絲,上面正如被雨水沖刷的玫瑰那樣,破破爛爛
。我已經許久未著正裝,只穿著鬆垮垮的白袍,違反禮儀地裸露胸口、手臂,過於虛弱的
緣故,我撐不起衣衫,甚至露出胸側。
雨將我徹底打溼,我只能一邊哆嗦,一邊推開門,跌跌撞撞地走入教堂。
這裡被稱為神聖之地。我們在這裡膜拜救世主,尤金就是我們的神。我們也向上帝禱告,
祈求他賜與我們神蹟。
殊不知神蹟便是世界毀滅。
教堂的深處,竟然長出一棵蘋果樹,貫穿聖椅,垂著看似鮮嫩的紅色蘋果。聖壇上擺著一
顆蘋果,紅得像是用鮮血漆上的。
我彷彿受到蠱惑,慢慢地走了過去。
10.魔鬼
這是一顆缺了一口的蘋果,露出了多汁的內部,看起來好不可口。我沒有任何的困惑,好
像它本該就在這裡似地。
我伸出了手,五指覆蓋在紅色的表皮之上,冰冷襲來,只有一瞬間,錐心的寒,凍得我拿
不起這顆蘋果,卻也鬆不開手指,眼睛只能死死地盯著它。
有一條蛇從聖壇邊緣優雅地爬上,堪稱優雅地吐出蛇信,豎起瞳孔,我竟覺得它在對我笑

我說不出威嚇的話來,只能圓睜著眼睛,任由它纏上我的手,就好像被蛇形的冰塊纏繞一
樣。
嘶嘶、嘶嘶,嘶。
金黃色的眼睛像是一把刀,尖銳危險,卻不讓我感到恐懼。它從下臂爬上我的上臂,我只
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支起身,吐出鮮紅的蛇信,露出尖銳的獠牙。
它說:時間到了。
啪咖。有什麼碎掉的聲音。
長得讓我劇烈喘息的耳鳴之後,「啵」的一聲,彷彿是被困在水氣球的我,就像被針戳破
那樣,世界的聲音再度歸於我的耳膜。
眨眼間,纏在手臂上的蛇消失了。蘋果樹也消失了,貫穿聖椅的盤根錯節彷彿只是幻覺,
白冷的聖椅依然完整。
唯有聖壇上的蘋果。我放開了手指,方才還冷得覺得指尖結霜,現在這樣的感覺卻全然消
失,彷彿內臟的深處有一團火在燒,熱得直冒汗。
咖、咖。咖咖。咖咖咖。
裸足踏在碎裂的冰雹上,在偌大的教堂裡迴盪。天氣變得極端詭異,打穿彩色玻璃的冰雹
卻沒有融化。
我慢慢地回過頭,看見了鐵青著臉的尤金。他也穿著長袍,和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地瘦
弱,甚至稱得上枯槁。他的肚子突兀地突出,和他纖細的四肢成了鮮明的反比。
尤金沒有穿鞋,留下了鮮紅的掌印,冰冷的尖銳陷在他的掌肉。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是尤金咬了這顆蘋果。
「雖然上帝全知全能。」尤金說,「但他想必也不會料想到事情的發展。」
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腰喀在聖壇上,灰白的稜角和突起骨頭碰撞,一瞬的疼痛讓我咬住
了唇,乾澀讓我嚐到了血腥味。
「你,」我的聲音在發抖,「吃了這顆蘋果。」
尤金站著很直,臉色很糟,腰桿卻驕傲地挺著,下巴抬起,還是那個被人人膜拜的「救世
主」。
「這是屬於我的。」他用異常惡毒的口吻這麼說。
有一剎那我沒有反應過來。幾秒鐘之後,從腳底逼上的冷意讓我幾乎暈厥,不可置信地看
著他。我的腦袋遲鈍,記憶也是模糊而不穩定,但我仍舊本能地感到震驚與恐懼。
尤金笑了起來,笑到肩膀抖動,張開雙臂,彷彿擁抱天空那樣。
「上帝啊!垂憐我們!」他大笑,「愚昧的人類、愚昧的人類!」他重複了兩次,每次都
辦隨著更加猖狂的笑。
「停下,尤金!」我大喊,但已經太遲了。
尤金抽出匕首,那是把貼在他腰肉的小刀,我沒有看見,直到他將尖銳指向我。
「不該是你。」尤金說。
「不。」我也說。
「上帝不會喜歡這個走向。」尤金說,「所以,我是對的。我是慈悲的。我是善的。」他
的嘴唇動得飛快,但幅度很小,牙齒緊緊咬著,好像想趁我不備,撕開我的喉嚨。
「不,」我說,「你不懂上帝。」
「難道你懂嗎?」
頭痛欲裂,頭頂上的彩繪玻璃碎了,砸了下來,但我們都沒有動。一直到鮮紅從額頭落下
,疼痛卻一直沒有傳到大腦神經,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痛到發抖的尤金,絕望地說,「祂
是殘酷的。」
祂。上帝。
「你膽敢。」尤金喃喃,「你竟敢。」
「祂不該誘惑你的。」我說,「祂深知人類的弱點,一如『我』熟知那樣。」
「神愛世人。」尤金說,「『祂』愛我。」
教堂破了一個大洞,但這次落下的不是如子彈般的冰雹,也不是磅礡的雨,而是雪花。雪
落得很慢,一片又一片,像是優雅的舞者。
這是百年之後,第一次降雪。並不是在瞬間結冰,而是緩緩地落下違反自然的雪,形狀如
同我額前的六花。
世界好像在瞬間變得安靜,末日之前的狂風暴雨僅在眨眼之間便消失,彷彿上帝降下了足
以淹沒島嶼的雨,又忽然決定以溫柔的雪作為餞別一樣。
尤金錯愕地抬頭,但很快地便綻放笑靨,痛苦又極樂地說,「看,這是證明。」
他向我刺過來,那把小刀上有著羲和所愛的日,那飽滿的金色下卻有著黑色的細月。他們
從不崇尚月,這必定是為尤金打造的。
我錯開了身,身體還沒有恢復,倒在聖壇旁,看著小刀刺入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力道很大
,幾乎沒入了一半的刀身。
鮮紅的蘋果流出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那曾是慾望的象徵,危險的誘惑,是我讓以
無知作為純潔的人們吃下的。人類知曉了善惡羞恥,被逐出了上帝的樂園。
而尤金的,卻是上帝最惡劣的果實。祂讓尤金知道了除了「愛」以外的情感——嫉妒。
「我不信神。」尤金說,「但上帝相信我。」
儘管已經很久了,但在聽見尤金這宛如與上帝同等的發言後,我還是恐懼地顫抖,腹部空
虛,卻有著強烈的噁心感。恐懼掐住我的脖子,眼神畏懼看著鮮豔的果子。
但同時,無限的憤怒又使我漲紅了臉,空虛的腹部燃起怒火,無邊無際。
我曾這麼對祂說過:我並未低於祢。
「祂定會欣喜。」尤金說,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蘋果拿下,「『祂』定會愛我。」說完,他
狠狠地踩碎蘋果。那不是傳說中的知善惡果子,而是上帝的陷阱。
祂常說,人類是他最有趣的創作。祂總認為自己是慈悲的,我卻說祂是殘酷的。
「不,尤金。」我說。
尤金卻說:「我必須割斷,在長出來之前。」他握緊小刀,「我是完美的,我出生便擁有
鰓和尾巴,上帝必須愛我。」
「你錯了。」我顫抖地說,「祂,」我指的是上帝,「之所以『喜愛』人類,正是因為他
們沒有尾巴。他們瘦弱,無法撕咬、也無法追逐,只有那雙孱弱的腿——那正是祂所喜愛
的。」
「你說謊!」
「尤金,祂『喜愛』人類無知的模樣,祂稱之為『純潔』。祂喜愛弱小更甚強大,祂一向
如此。」
尤金壓在我的身上,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撥開了我黏在頸側的髮絲,看見了一片爛肉,
那裡並沒有一開一闔的鰓。
我快要無法呼吸,但還是繼續道,「祂……必須是……全知全能……祂必須……獲得萬人
之上的崇拜……」尤金揪住我的頭髮,逼得我側過臉,扯開我的衣衫,露出了肩岬骨。我
掙扎著,「冷酷的神。我絕不……絕不……」
肩窩發熱,麻痛,我受不了地抖著,疼痛隨著每吸一口氣而越發鮮明,吐息也變得艱難,
進氣多呼吸少,最後只發出了微弱的「嘶」聲。尤金揪著我的頭髮,譏諷地說:「蛇。」
我抬起頭,太陽穴也跟著發痛,脈搏已經幾乎停滯,但我卻覺得好像有什麼要跳出我的血
肉,從裡而外,將我撕咬、破壞殆盡。
重生之路萬分痛苦。進化之前,死亡如影隨形。
冰冷的刀刃貼著我的肩膀,那裡除了麻痛以外還有搔癢,有什麼細碎的東西亟欲破肉而出

「我是『希望』。」尤金不知道是對我說、還是對自己說,「我將拯救這個世界,所有人
類都會感激我,而我也跟隨著上帝的啟示。」
「錯了。」我說,「真偽交雜,唯有祂知道真正的劇本。」
雪飄得緩慢卻很快地將大半的教堂地板淹沒,鼻尖的雪花沒有融化,彷彿等著鮮紅染過,
這將會使宇宙之外的祂欣慰滿足。
天空閃過光芒,我張大了嘴巴,肩膀錐心的痛讓我尖叫出聲——小刀割掉甫剛長出的細白
,那疼痛好比開腸剖肚、挖心取腦,將屬於我的血肉殘酷地奪走。
轟隆聲伴隨而來,我反手掐住尤金的腦袋,手指幾乎陷進他的腦袋。
「啊——」尤金慘叫,匕首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看見他突出的腹部,抓著他的腦袋,我感覺到血腥味在舌間散開。肩膀落下了溫熱,痛
得我想一把捏碎尤金的腦袋。
我並不喜歡人類,初始的想法也並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恨。人類學不會憎恨上帝,他們
從懵傻再到墜落之後的愚昧,種種都讓我心生厭惡。
眼睛發熱,失去控制的力道讓尖叫的尤金開始抽搐,尖叫聲停止了。我感受到了嗜虐,這
是一種爽快又痛苦的感受。
我即將「殺死」一個「人類」,就如我贈恨的祂能恣意「殺死」我等一樣——我與祂竟無
差異。
忽然,手掌被燃燒的劍貫穿,我的手指沒有刺穿尤金的腦袋,只能鬆開。疼痛讓我伏在地
上。抓住刀柄,火瞬間便像蛇一樣纏上我的手臂。
我拔出刀,血流成河,兩眼發黑,抱著手蜷縮在地上。
莫爾走來,手一抬,那帶火的劍便歸回他的掌心。他冷冷地看著我,舉起手臂,似乎準備
再度向我投擲。
我捂住手背,肩膀的血已經停了,我幾乎是咧開嘴咆哮,「你竟敢!」彷彿我不再是我。
電光石火之間——爾沙砍斷了莫爾的手。四面轉動的火刃浮在空中,尖銳轉為指向爾沙。
「他是我的弟弟。」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爾沙說。
殘破不堪的教堂裡,我的鮮血染紅了地,雪花像是吸血的棉花,每一滴血落下都成了綻放
的帶刺玫瑰。莫爾的鮮血也如湧泉,定定地看著爾沙,兩人爭鋒相對卻又有所遲疑。
胸口的悶痛讓我不斷咳嗽,扎心的刺從內而外地凌遲著我。
蛇又出現在我眼前,彷彿只有我能看見它。它說:時間到了。
我幡然領悟。它便是我,我便是它。
腳陷在雪花的聲音與冰雹刺穿血肉截然不同。我深思即便降下祂的獨子,祂卻依然不願他
踏在冰銳之上,竟轉而落下柔軟的雪白,包裹住上帝之子的腳掌。
我奮力地抬起頭,卻抑制不住嘴角滑落的血,咳嗽著,看著踏步前來的莫里斯。祂赤裸上
身,黝黑的皮膚上有著日月星河——祂已經接受萬物,成為真真正正的聖子。
惡意與愛意讓我扭曲崩潰,瞪大的眼睛望盡祂沒有波動的眼眸。祂墜入人間,被當做是上
帝的恩惠,短暫的人類生活理當讓他懂何謂人類。
祂看著我,然後微微晃動腦袋,眼神忽然放遠,伸手一指,我順著祂的指尖望去,那裡是
已經斷氣的尤金。他張大的嘴巴,我並未殺死他,但他卻像是忽然斷線的木偶,一動不動
,毫無生氣。
愚者無名。
下一秒,烈火焚燒著尤金,踰矩愛上聖子的愚者受到了懲罰,靈魂灰飛湮滅。
「末日將臨。」他說。
手指頓了頓,尤金突起的肚子彷彿被刺破的氣球,我像是從一場催眠中甦醒,尤金分明不
是孕育的體態,一切都是上帝之子的暗示。
我抱著頭,喉嚨發出破碎的尖叫,爾沙——跟隨我的背叛者——呼喚我的名字,卻因為上
帝之子的聖光而無法靠近。身體被四方拉扯,彷彿回到重生那日,渾身發熱、四肢無力,
腹部空虛,皮膚好似一片片落下的痛苦活躍在肌膚之上,奇異的花香哽在喉嚨。
張開嘴巴,我吐出了最後一朵花——綻放的血色之花,象徵死亡的第十二朵花。
肩岬骨的疼痛變成了麻癢。即將破繭而出的,究竟是什麼?
「不!」我反射性地大叫,撓癢著,幾乎顛狂。
天空又亮了起來,不過這次卻是從黑雲中間射下,透過破洞的照射在我身上,令我動彈不
得。
我大喊:「我必將勝利!」
弓起身子,我的尖叫被雷聲掩蓋。
轟隆,天空低鳴,肩岬骨的羽翼破肉而出,往天空的方向張揚,幾乎觸碰到破碎的彩色玻
璃。純白無潔,彷彿被裹上金色,那是最高尚最純潔的天使擁有的。
我曾是最尊貴的明亮之星、黎明之子,直到我墜於死人之地,掉進深淵。
莫里斯,上帝派遣而來的上帝之子,蹲了下來,我們凝視著彼此。恢復記憶的過程漫長又
痛苦,人類的記憶卻是這麼鮮明。
「祂在找你。」莫里斯說,「我很清楚你並非無名。」
我感覺到,腹部脹起,圓潤突出——我才是那個魔鬼。
愛意滋生,恨意卻又如影隨形。祂說我妄自凌駕於主之上,我說祂自傲與殘酷。我指著祂
創造的人,那與祂身形相似,卻不願賦予他們人格,反倒賜與人們無知和弱小。
將無知視為純潔,將弱小視為美好。
「愛。」我說,「這恐怕是祂料想不到的。」
上帝從來沒有愛。祂派遣祂的獨子,不過是為了回收祂的作品,而祂萬萬沒想到的人類衍
生出的「愛」,且這與「性」相伴。
同時,這也是我沒想到的。我墜入了極寒之處,經歷了九個晨昏,誓死復仇,我必定戰勝
那驕傲的神。跟隨我的天使被上帝審判,成了海浬的污鬼,我們只能以人的身體暫居,只
為躲避上帝的追殺。
莫里斯僵住了,聖光籠罩著祂,祂卻用手觸碰對祂們而言墮落污濁的我。手指冰涼,指尖
卻溫柔得像是被雪花裹著,一點力道都深怕弄痛我似地。
「我當戰勝你。」莫里斯說,聲音顫抖,「但我卻困惑了。這是為什麼?」祂說,「我寵
愛尤金,為的竟是讓上帝相信他是魔鬼。」
我當朗聲大笑,預示著勝利的到來,但喜悅卻沒有如期而至,酸甜苦辣,我也不再純粹。
人類竟是如此強大的生物。他們衍生而出的「愛」,為什麼讓我、讓莫里斯,甚至上高傲
的上帝都無法預料。
亮光閃過,直劈而下,向我砸來,這是上帝的怒火。
我張開翅膀,飛躍而起,落雷打在我和莫里斯之間。祂的臉色一變,我看著祂、祂也看著
我。
我與祂曾在無知的時候交合,而懷有子嗣的人竟然是我。
雷聲與閃光持續了許久,我們只能凝視著彼此。祂的眼裡有著上帝賦予祂的絕決,以及迷
惘。我眼裡帶著恨,卻又遲疑不定。
愛的強大,就連神都得為之懾服。
祂看著我,我們的子嗣、我突出的圓潤。我將掌心貼在微突的小腹,神才有賜予的能力,
墮落的我則能夠掠奪。幾秒鐘之後,圓潤的肚皮歸於平坦,這是我最後一次感受到溫暖的
血液。
溫熱緩緩地從從大腿根滑下,染紅了彷彿不會融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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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兩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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