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小白花 - 6

作者: begoniapetal (詠、)   2020-07-20 23:33:35
《Arabesque No. 1 in E Major》
     電臺正在播放德布西的曲子。
     開始頻繁接觸古典樂的這幾個月以來,我漸漸找齊夏於鏑練過的幾首曲
   子,其中以德布西、蕭邦和莫札特最讓我喜歡。
     我在心中替他們做了一些風格上的分類,在蕭邦眼裡,所有的景色都像
   色彩繽紛的水彩,而莫札特是恣意揮灑青春的少年。如果一日的開頭是蕭邦,
   中午的太陽是莫札特,那麼德布西就是夜晚使人靜下心來的寧靜。
     而愛樂電台的主持人並不是這樣介紹三位作曲家,我也不清楚大多數的
   人怎麼鑑賞音樂,但德布西的風格真的特別適合在心煩失眠時使用。
     尤其是當身陷在灰冷色調的城市,身旁皆是步履繁忙的行人,濕潤的空
   氣,喧鬧的聲音,構築成滿頭是汗仍努力不懈的緊繃氛圍,每一天喧囂繁鬧
   的熱情都會累積的比前一晚結束時更高昂。做為外都市來的路人甲,起初是
   真的覺得很興奮有趣,每日忙著探索,用眼睛去記錄一切。現在卻覺得有些
   疲倦,不願多動,只想待在這條有著小工廠,實際是住宅區的街巷裡。
     我倒臥在床上,懶散的看著小說。房裡有點熱,不是很悶,窗外偶爾會
   傳遞一些聲音進來,像是逛完夜市的人們離開熱鬧地帶,卻帶著滿身的歡樂
   穿越巷子。又或是偶爾呼嘯而過的機車,與鄰居和狗慢步在月色下的腳步聲。
     不知不覺間,我抓著書的手垂放下來,閉眼靜靜聽著身周的聲響。停駐
   在這的時間越長,越能感受到此處存在著與市中心相比難以言喻的生氣,就
   像夏於鏑執著而充滿活力。
     時間不知過多久,外頭漸漸靜了下來。意識矇矓間,我隱約聞見清脆和
   乾燥隨風捲進房內,起身趴在窗沿,映入眼底的有已經化作蓮蓬的小水荷,
   和已然熄燈的葉家客廳,清脆聲響源於我房間正下方的騎樓邊沿。
     那是夏於鏑。我不會認錯。
     我背倚牆坐在床上,聽著夏於鏑若有似無哼出的旋律。
     夏於鏑是個鑰匙兒童。我一開始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往往下課到家時,
   不是晚餐時間,就是人們幾乎要入睡。這時候的夏於鏑通常準備或前往或已
   經在葉家用晚餐,接著他會在那裡待上三個多小時,餐後聊天、練琴、溫習
   功課,有時也看電視。之後他會離開葉家,回到自己房間,或在我房間正下
   方引誘貓咪,摸上兩把。
     我知道夏於鏑為什麼時常坐在一樓,這裡的角度很剛好,微微仰頭就能
   見葉家客廳暈黃的燈光,裡頭的人站到窗邊便能一覽無遺。如果夏於鏑坐得
   位置偏點,還能隱身在角落不被葉家人所見。
     我猜他正坐在這樣的位置,一邊摸貓,一邊望著葉家等待夏爸爸回家。
     夏於鏑這點跟我有些相似,都追逐著不停止的等待。
     我不清楚他所有的過去,想探究又不能冒昧,只能慢慢地、慢慢拉近距
   離,即使我現在也知道他很喜歡看小說,六月他從葉家次子手上收到的生日
   禮物便是他最愛的題材,青梅竹馬或竹馬們的戀愛故事。
     想到這裡,我突然有些心癢,動手關掉收音機,想下樓找夏於鏑聊天。
     回歸寂靜的剎那,夏於鏑的哼唱聲變得明顯,延續了方才收音機內德布
   西的樂聲。
     我欲蓋彌彰的抓了張佰鈔,連同鑰匙一併塞進口袋,鼓足勇氣下樓。戲
   碼是肚子餓要去路口對面的超商買消夜吃,恰巧發現在樓下的夏於鏑。
     夏於鏑背對著我低頭坐在陰影裡,小橘跟雪白——我們後來達成了共識,
   統一稱呼牠為雪白,夏於鏑還跟早餐店老闆說替牠取了名字,要大家這麼一
   塊叫牠——都在附近,一隻窩在機車坐墊上,一隻窩在盆栽裡當碗貓,兩隻
   貓的毛都明顯地被順過了。
     夏於鏑哼唱的內容靠近了才聽得出來,好像是在背英文單字,他手裡拿
   著的小字卡在路燈照耀下顯得相當瑩白。
     我解開門鎖的動靜中斷了夏於鏑的聲音,他閉嘴扭頭探視過來,發現是
   我鬆了口氣。
     他說晚上好。我也回他,還沒被問就急著自己講出門緣由。
     「你要不要來包洋芋片?我餓了,要去7-11。」我聽見自己這麼說。
     夏於鏑搖頭,「我想要一罐多多跟科學麵。」然後從口袋掏出十五元零
   錢要給我。
     剛開始時我總認為沒差不願收,因此和夏於鏑攻防不下十數回,現在我
   都直接收下不再囉嗦。我讓夏於鏑等待,快步前往超商,抓了彼此要的食物
   又匆忙往回走,直到靠近可能被看見的位置,才緩下腳步,故作出不急不徐
   地態度來。
     這瞬間,我忍不住笑出來,聽到寂靜的街巷裡自己突兀緩下的腳步聲,
   覺得無處不透著一股傻勁。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不會被夏於鏑發現。突然
   生出的恐懼讓我歛去了笑意。
     這跟我知道他喜歡葉家長子是兩回事,並不表示夏於鏑能理解我的情感。
     我有些遲疑地回到了79號,把夏於鏑想吃的零食遞給他。夏於鏑仰望著
   我的臉龐露出困惑,我搖頭假裝沒事,努力想轉移話題,還真讓我想到了一
   件奇怪的現象。
     我坐到他旁邊,將找藉口買來的洋芋片隨手擱在一旁,開口問:「你最
   近是不是減少練習的時間了?」
     發育中的少年收起單字卡,動作迅速地拆開包裝,把粉包倒進去,稍微
   將麵體掰成好幾塊,收緊袋口開始搖。「嗯,明年五月要考基測了,想拚一
   下。」
     我有些訝異,開始斟酌用詞,問他是要考一般高中還是音樂班,畢竟夏
   於鏑練得很勤勞,即便知道勤勞不等於一切順利。
     夏於鏑打開袋口,拿了一塊沾滿胡椒鹽的乾麵塞進嘴裡,我卻遲遲沒聽
   見他肯定的答覆,只得偏頭看他。這時才發現夏於鏑僅把麵塞進嘴裡而沒有
   咀嚼,微微側著臉龐像在傾聽什麼。被他的舉止吸引正要開口詢問就見本屏
   氣凝神的表情一變,身手矯健地站起身,還順手拉過我手臂拖進騎樓柱子的
   陰影處。
     我們貼得很近,彷彿童年玩躲貓貓,大意險些被鬼抓到,倉皇躲在奇怪
   地方的人類。夏於鏑背靠著柱子,我則與他幾乎相貼,手撐柱子上像是圈住
   夏於鏑。
     我不明所以的凝視著他,但嘴裡塞著食物的夏於鏑無法說話,他仰頭望
   著我,伸出食指要我保持安靜,一旦靜下遠處傳來逐漸清晰的腳步聲馬上變
   得明顯。
     會是誰需要躲?
     我好奇地想一探究竟,才剛偏過頭立刻被夏於鏑扳正臉,只得略微垂眸
   與他對望。而整包灑落在騎樓地上的科學麵被貪吃的小橘撥弄發出些許聲音,
   我們被聲音吸引,緊張的同時轉頭,我在夏於鏑臉上讀出「好想出去阻止小
   橘吃科學麵」的念頭,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揚。
     14歲的夏於鏑比我略矮些,約莫半顆頭的身高差距,此刻少年扭過頭盯
   著小橘,腳尖不安分動作著企圖吸引貪嘴貓的注意,吸引我的卻是夏於鏑側
   過臉龐而緊繃的頸部線條,纖細且富有韌性。
     從遠處欣賞夏於鏑側臉的次數非常多,練琴時隨著音符晃動的側臉,和
   葉家人聊天開懷大笑的側臉,逗弄街貓時有些落寞的側臉,但從來沒有一次
   像現在富有生命和韌性,這是第一回。
     想觸摸那塊肌膚,詳細感受是否與想像如出一轍,但不能做,不能輕舉
   妄動。未免情不自禁地低下頭,我撇開視線想躲避,腳步聲的主人卻發出困
   惑的聲音,接著往我們的方向走來。
     路燈在柱子的上方,躲在陰影後頭的我們誰也無法藉由影子的長度判斷
   來人距離,我感覺到夏於鏑放棄吸引小橘注意,並站直身體雙手摟住我的腰,
   再度縮減彼此的距離。
     我明白此際的自己像根木頭般僵直,除了過近的距離外,還有拜腰際那
   罐冰涼的養樂多所賜,但也因此不必低頭就能察覺夏於鏑正專注傾聽來自不
   遠處持續逼近的腳步聲。
     他放鬆右臂的力道,縮緊左臂,將我往左邊挪了點,同時腳步聲停在右
   邊我們看不見的燈光下,對方一開口我馬上知道是葉家次子。
     葉家次子一靠近,小橘馬上躲進與我們所在對角的陰影裡,戒備的看著
   葉向林。只聽見葉家次子說,笨貓,科學麵這麼鹹也吃,是哪個笨蛋餵的。
   隨後是兩起塑膠包裝被撿走的聲音。
     你才是笨蛋。我感覺到夏於鏑無聲地說。努力地憋住笑。
     我和葉家次子幾乎沒交集,葉家次子和葉家長子的性格不太一樣,雖然
   時常可見他戲鬧夏於鏑的畫面,但就只是單純嬉鬧而已。更多時候葉家次子
   都和人保持距離,那雙好像能看透他人秘密的眼睛,我不想和他對上。
     葉家大門被關上,葉家次子的腳步聲漸漸淡去,我鬆了口氣,往後退步
   讓出點空間,這才注意到自己和夏於鏑的距離曖昧到不行。略矮我一點的夏
   於鏑彷彿從剛才就用那雙亮晶晶的雙眼盯著我看,既鬆口氣又感到一絲可惜,
   正準備以笑容化解尷尬,驟聽夏於鏑這麼說:
     「你知道對不對,我喜歡阿森哥哥的事情。」
     原本的從容立即煙消雲散,腦子霎時一片空白。完全沒料到夏於鏑會察
   覺我知道這件事。
     感覺到自己呼吸停滯,心臟卻亂跳,拼命地在空白的腦海裡想擠出些什
   麼來應答,承認也好,否認也霸,但我就只是看著夏於鏑很長一段時間——
   是我自己這麼覺得。
     發現夏於鏑對著我的眼睛幾乎成了瞪視,面對這直接而尖銳的問題,緊
   張的不只有我。
     或許是我停頓太久,夏家少年眨了眨眼,不再看著我,故作堅強咧嘴露
   齒——我沒辦法撐它為笑,「果然很奇怪對吧,畢竟是男生又是表哥。」
     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沉默不是這個意思。我略略屈膝,和夏於鏑保持平
   行視線,告訴他,我喜歡你。我陪你一起,就不會有人是奇怪的。
     正值年少張狂的國三少年視線重新正對著我,剛才的不自信與害怕煙消
   雲散,目光飽含審視意味,像在確認我的話是真是假,又是對是錯。雖然這
   跟我嚮往的目光不同,但能這樣被認真凝視的感覺真的很好。
     也許是我正經的表情,更也許是他感受到我對他的在乎,所有的緊繃最
   後化作謝謝。
     他信我了。在這刻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走入夏家少年的生命裡。
     我們重新坐回騎樓邊,科學麵跟洋芋片都被葉家次子當作垃圾收走了,
   但沒有人在乎,夏家少年在銀色月亮下頭低聲和我說起初戀的酸澀,跟告解
   一樣。
     我彷彿聽見夏於鏑的話語幻化成《Arabesque No. 1 in E Major》它的
   樂色像風,如夜風般的音色,低調卻亮眼。
     散會前,夏於鏑伸出右手比著六,勾動小指頭和我討承諾。很稚氣的行
   為,但我依約勾上,畢竟被索求、被需要的感覺就像甜美的毒藥。
     夏於鏑與我回到各自房間,拉開窗簾和窗戶,和我揮了揮手,無聲地說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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