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梅杜莎(下)

作者: user19940218 (YTKJ)   2020-06-28 03:42:29
完結
4. 末日將臨
末日是在煙草味中醒來的。他按著太陽穴呻吟著,躺在沒什麼柔軟度可言的墊子上,睜開
眼睛的時候,只看見蒼白著臉的男人在煙霧之中。
「……鹽?」他掙扎地想坐起來,好幾次都因為渾身無力而摔回去。
名叫鹽的男人只是在不遠處抽著菸,沒有去幫末日的意思。好不容易等末日坐起來,已經
是十分鐘之後的事了。
鹽並不高大,但氣場很可怕,又長末日幾歲,末日對他有敬也有畏。他想起在實驗室中發
生的事,不禁頭皮發麻。
「鹽哥……對不起。」他認認真真地道歉。
鹽見他坐起後才把菸放下,沒有馬上接話。
末日「咦」了一聲,「鹽哥,你、你怎麼在抽菸?」菸是奢侈品,按照鹽的說法,這是身
為上將的他用管道和手段搞來的,他曾對末日說:能不碰就別碰,上癮了可就麻煩了,因
為這買也買不到的。
但鹽上癮了,甘之如飴。他總是竭盡權力模仿舊時代的人類,就好像自己不屬於這個被稱
作末日的時代一樣。
「醒了?」清冷的聲音慢慢地反問。
「……」末日下意識地又道歉,「對不起,鹽哥。」
「哪裡做錯了?」
「……我小看了梅杜莎。」
「『魅惑人心的眼睛,蠱惑神智的聲音』,嗯?」
「……」
「你進來之前,有把這句話背起來吧?」
「……有。」
「看來背的不夠深。」
「……」
鹽冷笑一聲,把菸抽到幾乎要燒到手指才不捨地放在煙灰缸,但沒有熄滅,似乎還要多嚐
一下那個味道。
「末日,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
「……我……」
鹽狠狠地踹在床上,正好是末日的兩腿之間,「還記得嗎?」他瞇起眼睛。
末日覺得胯下隱隱一痛,結巴地說,「對、對不起……」
「可以,抄個三百遍吧。」
「……」
鹽看著窗外,這裡是研究室旁的軍事基地,末日這才發現自己正在鹽的房間,也就是上將
的房間,嚇得完全清醒了。
「麻醉針。」鹽說,看著窗外的冷光,竟然已經是晚上了。「啪的一聲,」他比畫了一下
,「打在你脖子上。」說完竟然還冷笑了幾聲,這讓末日感受到了滿滿的惡意,露出了無
辜的表情。
「……鹽哥,」他小聲地說,「你怎麼可以——」
「你知道我一打開門看到什麼嗎?」末日連忙閉上嘴,但已經來不及了,鹽一邊冷笑一邊
道,「一個笨蛋竟然想要掀開梅杜莎的麻布,還想要親他。」
末日漲紅了臉,「我、我沒有!」
鹽撇頭看向他,月光下的鹽看起來就像惡鬼一樣,末日心虛地低下頭,覺得腦門上好像被
扎進千千萬萬的針,又痛又麻。
「對方可是梅杜莎,你真的懂嗎?末日。」
鹽的聲音雖然很刻薄,但末日卻能感受到他冰冷中的心煩意亂,深知自己有錯在先的末日
只得乖乖地道歉,「我知道錯了,鹽哥。」
鹽這才消了一點怒氣,手指下意識地去掏口袋的菸,當嘴裡又含進濾嘴時,他忍不住粗暴
地罵了聲髒話,懊惱地劃開火柴,點點火光,冷光下顯得萬分惹眼。
鹽沒有繼續說話,末日尷尬地抓著鹽的被褥,那薄薄的被褥好像只是裝飾,若不是他們位
於地下,這種氣候他們已經被凍死了。
「據說,」鹽道,「這裡曾經有過四個季節。但現在已經看不到了。」說完,他又狠狠吸
了一口。
「鹽哥,」末日小聲地說,「如果不想,就別抽了。」
菸是奢侈品,就連鹽也是小心謹慎、珍貴無比地抽著,小小一包,他能抽上大半年,但此
時,他竟然連抽兩根。
鹽笑了,「為什麼不?再不抽,就抽不到了。」
末日瞪大眼睛,有些不安。
鹽放下菸,夾在手指間,「你知道在末日之前,人們稱呼大規模的戰爭叫什麼嗎?」
此時已經沒有學校了,末日的所有知識都是由年長的金和收養他的博士給的,他們沒有教
給他太多的舊西元知識,僅長幾歲的金是單純不清楚,而博士則是太過思念舊時代而刻意
迴避。
博士曾說過,回不去的地方便是故鄉。他永遠回不去舊時代,這意味著,他的靈魂必須一
直遊盪在這個絕望的時代:末日。
「『世界大戰』,末日。」
「世界。」末日小聲地重複,卻因為鹽的臉色而無法認真地咀嚼這個字。
鹽盯著床外,這裡是軍事基地唯一能看見外面的地方,那裡有一扇小小的窗,珍貴的新玻
璃隔絕著地下與外面的世界,能看見冷冷的月光,但卻看不見任何星斗,他們已經沒有大
氣層了。
「戰爭要開始了。」鹽突然說,「很快地,我國——第三基地與第四基地便要開戰。末日
,你知道嗎?以前的人類有過導彈、核彈、坦克,航空母艦,他們的戰爭殘酷而又華麗,
愚蠢而又真實。然而我們的戰爭,你知道他們稱之為什麼嗎?」
末日小聲地說,「不知道。」
鹽諷刺地笑,「『聖戰』,末日,他們竟然叫這為『聖戰』。我們用最原始的槍,刀、劍
,金屬匱乏,那些造得出軍艦核彈的原物料都耗盡了,這個星球已經捨棄了我們,所以我
們只得征戰彼此,奪得那一點點的食物。」
鹽起身,速度很快,末日回過神時已經被鹽困在手臂之間,男人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都無
,就連唇都是。末日想到梅杜莎鮮豔的紅唇,渾身發抖。鹽稱不上高大,但末日卻覺得自
己此時被完完全全壓制,一直到鹽的手拂過他的臉頰、嘴唇、頸子,胸口,然後緩緩地往
下,粗糙的指末讓他無法克制地顫抖,是怕也是癢,手下意識地想要擋住臉,卻被鹽眼明
手快地揪住。
兩個人的臉很近,末日看著鹽黑色的雙眸,想像著梅杜莎麻布下的眼睛。
「真可笑,末日。」鹽輕聲地說,氣息熱烈地撲向末日,「從前的世界大戰的國家人數是
以萬計之,而我們呢?」
末日想抽回手,鹽的力道卻很跋扈,他纖細的手腕很快有了痕跡。
「三十。末日,三十。」鹽輕笑,「我們這裡只有三十個人。第四基地呢?或許多點,四
十,少點,二十吧。末日,真可笑,他們竟然將這個稱為『聖戰』。」
末日雖然不是軍隊的人,但也知道軍隊的規矩。他拚命地搖頭,雙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他哆哆嗦唆地說,「鹽,不行的,不能說這種話。」
鹽的臉變得非常可怕,狠狠地把末日壓在床上,腳抵在他的雙腿之間,「末日,地面上!
末日!」他咆哮,「他們要在地面上開戰,該死的!」
末日不敢吱聲,臉色卻白了又白。
人類地面之的行動上已經很困難了,無論是天氣還是氧氣、又或者是輻射,他們躲在地下
十年有餘,其中第一基地與第二基地大戰而勝,卻因為基地受損,僅僅數個月便滅亡。現
在輪到第三基地與第四基地,他們稱自己為王國,將這場戰爭稱為聖戰。
「死戰。」鹽恨恨地說,「我們都得死。」
「不會的,鹽……」
鹽好像想要親吻他,最後卻只是將臉埋在他的脖子旁。「我會死的,末日。」他說,「但
我不會逃。因為這個基地有你,末日。」
末日動彈不得,腦袋全被「地面上」和「聖戰」佔據,他的嘴開開闔闔,艱難地問,「為
、為什麼……鹽,我、我不懂……」
「我們快要沒有糧食了,末日。長則三個月,短則一個月。」鹽說,「上面將梅杜莎視為
最後的希望,他們是進化的人類。魅惑人心的眼睛、蠱惑神智的聲音,快速的學習能力,
停滯的生理機能讓他們不需進食、睡眠,不畏寒冷或酷暑,無視輻射。末日,這可是現在
人類最想要的。」
末日的手還是被僅僅扣住,他感覺到脖子濕濕熱熱的,盯著天花板,他出神地從窗外望去
。方才還是黃沙滾滾,現在竟已經降下了白雪,瞬間便奪去了一半的世界。
「末日,」鹽許久之後才問,「你喜歡那個梅杜莎嗎?」
末日說,「鹽,他是我的實驗品。」
鹽悶笑著,他感覺到頸邊只剩溫度,濕潤褪去了。「你是末日之後誕生的『末日』,你不
會懂『我們』的。」他說,「我誕生於末日之前,儘管那時沒有春季與秋季,但我仍記得
夏季與冬季。你不同,末日。」
「鹽,我跟你一樣,都是人類。」
鹽的手緊緊地、戀戀不捨地扣住他的手指,幾秒鐘之後便毫不猶豫地放開。再抬起頭時,
他已經恢復了面無表情,眼角的鮮紅好像只是睡眠不足那般。鹽坐了起來,末日的胸膛還
噗通噗通地跳著。
「末日,你難道不好奇嗎?為什麼『梅杜莎』會出現,為什麼我們會無法反抗『梅杜莎』
。」
「……」
鹽撿起掉在地板的菸,但這次卻出乎意料地將他捻熄在煙灰缸,好像終於厭倦吞雲吐霧那
樣。他的聲音很低,但卻好像在笑,「『為什麼梅杜莎會出現在地底深處』,又或者是,
『梅杜莎是為了什麼而出現的』。」
「鹽,不——」
「閉嘴!」
末日很害怕這樣的鹽,猙獰的臉,豎起的眉,好像能一口將他咬死的臉色。但他仍努力顫
聲道,「不,鹽,不要……梅杜莎是我們重要的實驗品……」
鹽捏住他的下巴,手勁很大,「活都活不下去了,梅杜莎算個屁。」
在以往梅杜莎是稀有的東西,第一基地和第二基地都曾有過一個,但很快地便因為再一次
斷頭實驗中喪失,從那之後,第三基地一直都很小心。
「第四基地可沒有梅杜莎。」鹽輕笑,「而我們有兩個。你覺得我會讓哪隻上去?」
「鹽,求求你……」
鹽掐得很用力,末日微微張開嘴巴,鼻尖發紅,像是可憐的小動物,任由失虐。
「就讓第二隻上去吧。」
「鹽!」
鹽惡毒地說,「就讓他去死吧!就讓他為你而死吧!」
「他、他的學習能力很快!」末日拚命地說,手被固定在胸前,鹽的手掌很大,輕而易舉
地壓制他。他幾乎要哭出來,「他、他很聰明!他可以讓我們——人類——活下去!鹽!
」他尖叫,手被銬住。
在末日反抗之前,鹽又將他的右腳銬在床邊,掌心包裹住末日冰冷修長的腳。「希望,」
鹽漫不經心地說,「我的希望。我一點也不在乎『人類』,我也不在乎這個世界。我甚至
希望末日趕快降臨。」他說,「我只在乎你,希望。」末日絕望地聽他一個字一個字道,
「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你能活下去,我一定會……一定會,不是那個梅杜莎,是我。
我一定會……一定會……」鹽的句尾低低地落下,沒入他的咽喉之中,含糊得誰也沒聽清
楚。
末日將臨。
5. 新生
黃沙紛飛,白雪靄靄,人類在沙與雪之中緩緩相近。他們沒有核子彈、沒有坦克,他們拿
著火槍、短槍,刀劍,甚至舉起了旗子,戴著防毒面具,卻沒有抵擋輻射的裝備,他們個
個都帶著悲壯,模仿著前幾天才灌輸的聖戰歷史。
在最前面的,是被麻布套住的人,第四基地的人並不知道第三基地有了梅杜莎,當看見那
麻布時,他們便心灰意冷,臉色蒼白。
當他們踏出基地時,儘管拚命壓抑,但兩方的哀號聲卻此起彼落,因為輻射和嚴冬剝落的
皮膚讓人無法忍耐,漸漸地有人倒在地上,脊椎竟然在短時間內突起,四肢嚴重萎縮,腦
袋也變得像顆花生粒。
聖戰即將開始。
一聲令下,麻布被掀了開來,梅杜莎灰色的髮絲在風中飛舞著。
當末日考慮著砍斷右腳腕離開床時,他從鹽的枕頭下摸到了一把鑰匙,正好可以打開腳鐐
,他滾下床,沒來得及想手銬的鑰匙在哪便跌跌撞撞地撞門,誰知道門沒撞開,頭倒是被
撞得頭暈眼花。
「痛……」
額頭腫了起來,石灰砌成的門還完好無損。
正當末日做好心理準備,準備再次衝刺的時候,外面傳來一聲爆炸,末日有一瞬間聽不見
,只覺得耳膜發痛,天搖地動,石灰落在肩膀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抬頭,石灰砌成的門垮了,撞得頭昏眼花的末日無言了好一陣子。
砰砰砰、砰砰砰,外頭的槍聲幾乎淹沒了一切,鹽的房間一團亂,唯一的窗口被血和雪掩
埋,哀號聲綿延不斷。
「救命……」
「好痛……好痛啊……」
「啊啊啊……」
軍事基地是與實驗室連通的,末日計畫著從這裡回到實驗室,他得回到最初的地方,去保
護他所有的研究資料。爆炸聲幾乎沒有間斷過,末日跑了幾步便灰頭土臉地摔在地上,石
灰與土如雨那邊落在他頭上,時不時石子掉下,他抱著頭趴在地上。
好不容易等晃動沒這麼激烈後,末日才敢抬起頭,鹽的房間已經一團亂了,通往實驗室的
路快要坍塌似地,落下的石子越來越多,他腦袋一熱,拔起腿便想跑,可惜沒跑幾步又因
為震動而摔倒,幾次下來,他沒前進多少,白袍倒是髒了。
「唔……」
他縮在地上,只能盡量保護頭。
「末日!」
混亂之中,末日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好似響徹雲霄那樣,聲音墊著石子與灰塵,輕而易舉
地抵達他的耳邊,像是末日最後的救贖。
他被拉了起來,下一秒一顆巨大的石子落在他原本的位置,跌跌撞撞地,他感覺到手臂幾
乎要被扯斷。
「……奈斯?」他從軍階上認了出來,激動得差點流淚,「你沒事!」
奈斯卻只是拉下自己的防毒面具,然後沒有徵求他的意見,略微粗暴地戴在末日臉上。
「唔!」
「跑。」奈斯冷靜地說,「離下一波爆炸大概還有十一分鐘又十秒的時間。」
末日從防毒面具中終於看到奈斯完整的臉。他的除了看起來疲憊以外,並沒有明顯的痛苦
的表情,藍色的眼珠子在灰與塵之中依然閃亮,像是一顆寶石。末日想起鹽,鹽黑色的眼
睛像是一潭水,深不見底,了無生氣,和奈斯完全相反。
「爆炸?」
奈斯頓了頓,「土炸彈。」他苦笑,「這竟然是人類最後的反抗。」
末日知道奈斯想說什麼,鹽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們懷念過去科技帶來的完美暴力,無法接
受倒退的人類。
「為什麼……是『反抗』?」
「末日,我們在退步。」奈斯說,「舊時代的人類曾經幻想過『未來』,那是一個陰險絕
望卻科技進步的藍圖。」
末日聽不太懂,只是茫然地看著奈斯雀躍又遺憾的表情。他問,「奈斯,你在笑嗎?還是
,在哭呢?」
奈斯看了他一眼,兩個人正好在柱子旁,天搖地動終於緩了下來,他喃喃著「下一波便是
最後一次了」。
「奈斯,食指呢?」奈斯奇怪地看了他,末日還是繼續道,「把他還給我吧,奈斯!他是
我們重要的實驗品,我要、我要……我要保護他!」
奈斯有幾秒鐘的時間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朗聲大笑,看起來像鬆了一口氣那般,用力擁
抱末日。
「希望!」奈斯似乎很滿足,「希望啊!」
希望是他類似暱稱的存在,末日摸不著頭緒,但與還是順手拍了拍奈斯的背。他說,「奈
斯,我不喜歡聖戰。人類會死的,你也會死,奈斯!」他認真地說,「我不希望你死,奈
斯,我們一起活下去。還有鹽。金、一。食指。全部一起。」
奈斯爽朗的笑聲逐漸緩下,他抱著末日,他們是一起出生在末日之後的時代,那時世界已
經染上絕望,他們將這個時代稱為「末日」,然後將他們這些出生在末日的孩子稱作末日
之子。
「末日,」奈斯慢慢地說,「我被稱為大將,然而我率領的只是三十人的『軍隊』,我甚
至恥於稱之為『軍隊』。」
末日一直搖頭,奈斯卻鬆開他,將他拉了起來。
奈斯繼續道,「人類即將滅亡,末日,這是上帝的旨意。」
末日說,「奈斯,你別傻了。這個世界沒有上帝。」
奈斯不理他,微笑,「上帝派遣的使者會帶領人類進化,成為新人類,屆時,人類便會重
獲新生。」
「奈斯,那麼你呢?鹽呢?我呢?」
奈斯搖頭,推了他一把,「新生需要死亡,希望。親愛的希望。」他說,「去吧,快去吧
,很快地這條通道也會崩塌,當輻射照射進來時,你也會死的。末日,願上帝愛你,願你
重獲新生!」
末日瞪了他一眼,側耳傾聽了一會才咬牙,「奈斯!你千萬不能死!」
奈斯揮著手,目送末日消失在通道的另一端。幾乎是同時地,爆炸聲轟然響起,耳鳴的時
間很長,奈斯被衝擊推撞,緩過神時,眼前有個臉色蒼白的男人對著他怒吼著,但他什麼
也聽不見。
耳朵緩緩地流下紅色的液體,他看著鹽冒出青筋的臉,搖了搖頭。
鹽看見便怒了,「混蛋!」
奈斯儘管聽不見,但還是說,「末日不屬於這裡。」他咳了一下,「他不屬於死亡。」
「不!」鹽狠狠地踹了牆壁一下,被砲火洗禮過的牆竟就這麼崩塌了。他吼著,「他屬於
這裡!他屬於第三基地!他屬於我!」
奈斯勉強站了起來,踉蹌了幾下,拍了拍耳朵,溫熱滑出耳際,他只剩一邊的聽力了。
「鹽,」奈斯一步一步地走,「末日必須活下去。他是我們的希望。」他站挺身子,英姿
颯爽,藍色的眼珠子充滿了希望,美麗又自信,壯烈又哀傷。「前進吧,鹽。前進吧,我
們必須成為最英勇的聖騎士。」
鹽恨恨地看著崩塌的通道,想像著末日奔跑的背影。想著那個在戰場上大殺四方,不分敵
我,最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梅杜莎。激烈的情感起伏幾乎要吞噬他。他又恨又妒,又妒
又哀,又哀又愛,五味雜陳。
「再見了,末日。」奈斯自言自語般道,「永別了,希望。」
鹽說不出口,只是毅然地跟著奈斯。他們的內臟已經開始腐敗壞死,但仍模仿著他們想像
的高尚騎士——他們必須戰死在戰場。
「但我寧願他死。」鹽喃喃。
末日抱住頭,爆炸來得比他想像中快,他被衝擊推進,騰空突破石與灰,在疼痛之中滾落
在地上,嘴裡滿是血腥味。
當狼狽地爬起來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遍地倒臥的石像。
他嚇得衝過去,那是他研究室的實習生,滿臉驚恐,眼珠子少了一顆,右臂也斷了,渾身
僵硬,抹上單調的石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然後是好幾個警備人員、另一位研究人員,
零零散散地倒臥在地上,末日越看越心驚,腳步也越來越快,一直到看見同樣僵硬但身穿
軍服的人,他倒抽一口氣。
是第四基地的軍人。
「為什麼……會在實驗室……」
他的腦袋發麻,拔腿狂奔,周遭都是血,倒臥的軍人越來越破碎,原本還有完屍,接下來
不是少手缺腳,便是腦袋也沒了,腸子都被拉了出來。
他越跑越快,在防毒面具下激烈喘息,眼淚幾乎快流下來。
一個拐彎之後,他因為大量的鮮紅而一時之間無法視物,視覺一度喪失部分,只能看見紅
、鮮紅、血紅、暗紅,紅,紅色,滿滿的紅色,從地上要牆壁,從牆壁到天花板,紅色染
上灰,夾雜著石子,彷彿只是上帝的顏料。
有個纖細的人影佇立在鮮紅之中,灰色的後腦杓輕輕晃動著,儘管身在屍體也鮮血之中,
那個人身上白色的上衣與長到小腿的褲子卻依然純潔無暇。
末日來不及大叫,在食指身後還未死透的人卻支起上半身——他的下半身已經血肉模糊,
伸長了手,槍口對準食指。
「去……死吧……」那個人嘔出血,「魔鬼!」
「食指!」末日大叫。
碰!
與槍聲同時,末日的眼前忽然一片白,像是突兀出現的巨大光源,亮得他睜不開眼睛,雙
目疼痛。
「啊啊啊啊啊——」
末日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手擋在面前,耳膜被那個人尖銳的尖叫凌遲,幾秒鐘之後,他知
道那個人死了。
不是食指,而是那個拿槍的軍人,腦袋與身體分家,身體成了一灘紅色的爛泥。
末日不敢睜開眼睛,一直到手腕被輕輕地圈住,渾身一顫,眼皮跳了一下,他還是不敢睜
開眼睛。食指沒有用力,但他卻無法反抗,冰冷手像是一點溫度也沒有,白得近乎透明的
肌膚,彷彿不是人類。半睜著眼,他垂著眼簾,只能看見自己的手被輕輕地拉下,那雙手
修長而又美麗,被一層光芒籠罩。
「末日。」食指的發音清晰、字正腔圓,「閉上眼睛。」
他想著奈斯說過的話,想著鹽的憤怒,想到金,他只能依言閉上。當防毒面具被輕輕地脫
下時,他的淚水也流了下來。
梅杜莎冰冷的手指抹掉他熾熱的淚,他聽見吸吮聲,小小的梅杜莎似乎才嚐他的味道,或
者是品他的悲傷。
「天父如是說,當我們學會了人類的語言,便是覺醒之時。」梅杜莎的聲音很軟,像是在
哄他,聲音低啞,好似滿懷愛意。
末日感覺到臉被捧了起來,梅杜莎的舌遊走在他的臉上、眼皮上,牙齒咬著他的眼皮,好
像想就這樣掀開他的眼皮,但又憐惜地舔舐,咬了咬他的鼻尖後,雙唇被冰冷如雪的柔軟
附上,細細地掠奪。
「掠奪。末日。掠奪你。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頻繁而又劇烈的爆炸似乎無法影響他們,末日可以肯定梅杜莎一定沒事,他只覺得耳朵發
痛,似乎流血了,左邊的聽力幾乎喪失,梅杜莎卻毫不在意。
新生意味著死亡。死亡意味著新生。
「末日、末日。末日。希望。」他覺得自己被梅杜莎輕聲的叫喚拾起,跳躍在灰塵之中。
即將塌陷的天花板裂開,從而降下了一束光,灑在兩人身上,他們彷彿被上帝招喚,又或
者赦免,末日皮膚瞬間紅腫,幾秒鐘之後便是碳黑,被徹底灼燒。
「希望。」末日知道,梅杜莎要做出決定了。梅杜莎冷硬地說,「睜開眼睛。」
末日手臂僵硬,臉頰抽搐,眼皮顫抖,慢慢地、緩緩地,神聖地,睜開了眼。
碧綠。清澈的綠。像是他們失去的森林、像綠地,像折射後的湖泊、像充滿生機的淺海。
這是他們所失去的顏色。
這個梅杜莎竟有著一雙好看的綠色雙眸。末日用快要無法思考的腦袋想著。
從腳趾開始、一直到小腿、大腿,腰,然後是手臂,一直到脖子也僵硬無比時,梅杜莎才
墊起腳尖輕輕地吻他的額頭,一直到他的視覺被完全掠奪,耳畔邊的嘆息最在最後一刻才
帶著安息的味道傳入耳裡,與他一同塵封於長眠之中。
「祝你好夢,希望。」

最後的文明毀滅,人類滅絕。死氣沈沈的星球在宇宙收縮之後回到最初的起點,像是新生
的胎兒那樣,藍色褪去,與其他的星球緊緊挨著,長眠在上帝的懷中。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宇宙大爆炸讓一切又有了新的開始,曾經的宇宙被重新建構。

他因為一個柔軟的吻,而像是初生的嬰兒那樣睜開了眼睛,誕生於這個世界。他不懂語言
,也還不懂得發聲,啊啊呀呀地出聲,四肢無力,倒臥在一個張著羽翼的梅杜莎旁邊。眼
睛尚不能對焦,全身赤裸,蜷縮著,梅杜莎只是在旁邊微笑,靜靜地等待初生的新人類。
當他終於能夠坐起來時,滂沱大雨方才結束,這個星球有了海洋。
梅杜莎很有耐心,幾億年的時間,只是在等他徹底清醒。梅杜莎伸出手,他反射性地去抓
,呀呀啊啊,然後被比自己高大的梅杜莎抱在懷中,灰色的髮絲溫柔地撫著他的臉。他想
要去抓梅杜莎的臉,想看看梅杜莎羽翼之下的雙眼,會是怎麼樣的風景。
梅杜莎抱著他過了很久很久,直到這個星球終於有了氧氣,他才被梅杜莎放開。他還很虛
弱,駝著身子,身上還帶著初生的液體,但梅杜莎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反覆地親吻他的腦
袋。
「早安。」梅杜莎輕聲地說,「我的希望。」
六翅的梅杜莎張開身後的雙翼,緊緊地包裹兩人,兩翼遮眼,兩翼遮腳。祂即將說出真名
,那是唯一而且神聖的名字,祂只允許一個人類知曉。
「我的名字,叫做撒旦。」
世界重獲新生。
這個時候,祂還是主終忠實的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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