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無經驗可 04-06

作者: xkxi (今晚打老虎)   2020-06-14 21:04:18
04 駕訓班
「方向盤打到底,看到那棵樹了沒?車門對到那棵樹就回正。」
車窗外有三四棵樹,副駕駛座上的教練戴著棒球帽,講話時手飛快地朝外指一下,張緯峰
還來不及看,轉頭時教練已經玩起手機了。
張緯峰憑感覺打方向盤,不偏不倚將車停進格線。
教他的第二天,教練就知道帶這學生輕鬆,看架勢九成九不是第一次開車,只是她怎麼問
,張緯峰都說沒有。
張緯峰以前真的從沒摸過方向盤。他自小學什麼都快,文理體育都行,幾次練習就能拿到
要領,雖說不是樣樣頂尖,但對比其他人報酬率極高除了音樂,他對音樂一竅不通,
可能是同屆裡唯一一個直笛吹到會被老師以「沒關係,可以了。」安慰他不要再努力的小
學生。
「弟弟啊,你有女朋友嗎。」
張緯峰朝下一個考題開去,裝作沒聽見教練跟他尬聊。
「喂,不講話啊?」
「沒有。」張緯峰聲音裡有幾不可聞的不耐煩。
但教練並不在乎,他越這樣更讓人想逗。
「怎麼不交一個?」
「麻煩。」
「二十歲不想交女朋友?你沒慾望啊?」教練搖搖頭,將頰邊的頭髮捲在指頭,回想往事
:「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同時跟三個男生交往呢。」
「不怕得病?」
「你真正經。」教練的表情彷彿在說『你真好笑』。
結束今天的駕訓課,張緯峰走得飛快,不願跟教練多相處一秒鐘。他希望夏天能趕快結束
,或考照日提前到來,要是能儘早擺脫一週三次損害精神的一對一駕訓課,要他在這熱天
繞路考車道跑十圈都行。
這個夏天,周遭盡是難纏的怪人,一是上課混水摸魚感覺噁心的駕訓班教練,二是沈淯青
店裡的帽T跟蹤狂,三是社會學系的教授和助教,期末結束後拉保險一樣地三天兩頭打電
話找他。
例如,「嗨,張同學,我是陳教授的助教,是這樣的,教授想邀請你來旁聽一個研討會v
或是,「嗨,張同學,我陳教授的助教,教授想知道有個三天為期的全國大專院校交流營
隊你有沒有興趣」
也有次是:「嗨,張同學,是我,有個研究案教授覺得很適合請你擔任助手之一」
還有這種的:「嗨,張同學,你知道我是誰那個我們系晚上在大炮熱炒聚餐,教
授說你沒事一起來吃飯,他請客」
「我晚上有約,謝謝。」張同學冷漠回應。
想起前天傍晚助教電話中邀吃飯那死氣沈沈的口氣他就想笑,說助教是怪人可能委屈他了
,畢竟他只是個打手。
想誰誰來,張緯峰從口袋撈出正在震動的手機,來電號碼從陌生到現在張緯峰都快會背了
,此號碼可榮登他今年為止最熱線。
即使他一丁點跟教授親近的心思都沒有,但他從不拒接電話,直面而來的事,就算麻煩他
也偏好大方迎上。偏這次快刀斬不斷來人稠黏的攻勢。
張緯峰按下接通鍵,駕訓班離他家搭車比較方便,所以他都是搭公車來學車,此時他正在
站牌等車。
他不說話,等著聽電話那頭這次又要用什麼名目約他見教授,但對方這次不是為了教授打
來的。
對方的聲音不如往常規矩,他聽起來像自己一個熟人,他說:「張同學,你是不是在等公
車呀。」
聽見這句話,張緯峰左右張望,接著看到馬路對面有個瘦瘦的男生舉著手機和他揮手。
張緯峰沒揮回去,電話那頭無聲,但他感覺到那人在笑。
「你怎麼在這?」張緯峰開口時喉嚨澀澀地,他不曉得助教長什麼樣,他們應當沒見過,
助教又是怎麼認出他的?即使視力1.2,熱浪下的四線道仍是段距離,他只能辨出助教的
鞋,鞋底挺高。
「我來找朋友,現在要搭公車回去了,但跟你不同方向。」助教說。「就是站著站著,一
看發現,好巧,是你。」
助教不用那強裝親切的語氣正常說話時,聲音蠻好聽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距離近,感
覺他的聲音很澈,像透淨的冰水。
助教又說:「是不是以為我打來又要拿系上的事煩你,嚇到了吧?」
張緯峰嗯了一聲。
「教授出國了,剩下的暑假你暫時不用擔心我再打來了,但教授很喜歡你,等開學你自求
多福吧我車來了,掰掰啦,張同學。」說完電話就掛了,也不等張緯峰回點什麼。
張緯峰還來不及反應,穿著淺藍色牛仔外套的人影已經被開來的公車給擋住。公車開走後
,對面空蕩無人。
回程路上,張緯峰拉著公車吊環,身體隨著司機的暴力轉彎搖晃,腦中一邊想,他哪裡惹
到教授了,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05 常安醫用
花先生本名葉誠勳,三十四歲,目前是常安醫健用品的業務經理,在公司已經待了五年,
負責老年客群,推賣高齡復健與養生商品。二十歲的葉誠勳輾轉換過很多工作,每份都做
不長,他散漫無心,兩天打漁三天曬網,一不順意就辭職換工作,仗著年輕什麼都不憂心
,經濟狀況不至於入不敷出但月光滿庭。
他悠哉到了二十歲底,有天參加完高中同學的婚禮,喉嚨漾著酒氣,坐在返家的計程車上
找菸找不著,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掏了遍,突然覺得自己什麼也沒有。回到家酒已經醒了,
他洗完澡坐在電腦前搜尋前任的臉書,一任一任看,想不起名字查不到的就算了,看了一
晚上。
既不羨慕也不難過,無論她們現在過得好不好,但有點孤單。那時他正在一家自助洗車場
當秘書,拿最低薪水,工作很閒,說是秘書不如說是管門的,每日確認有水有電老闆的魚
有餵之外沒更大的事,閒的時間他和後面修車零件廠的幾個兒子女婿打牌,或在隔壁釣蝦
,場合少不了吃食消遣,大家輪流請客,他賺得比其他人少,但一樣大方。
隔天到洗車場,他認認真真打掃了辦公室,把廁所馬桶刷得亮晶晶,做完,他打電話辭職
,下班後鑰匙送到老闆家去。
老闆四歲的女兒來開門,一隻雪納瑞在她後面咆叫,一會老闆來了,沒請他進門,在門口
問了句「真的不幹了?」後沒別的話收走了鑰匙。
小女孩和葉誠勳說掰掰,葉誠勳想,她好漂亮,乾乾淨淨,純潔天真,有遼闊的未來。
他上104認認真真投履歷,想找間大公司好好學起,進了現在這間公司,公司座位先按職
務再按資歷排,他坐在一群應屆畢業生裡絲毫不自卑,甚至感覺自己煥然一新。
迷途知返,他一步一腳印穩定下來,回想起來倒也是個勵志溫馨好故事。
他升了管理職,一些客戶放給下面人負責,工作內容彈性許多。六月開始一個下屬要請產
假,他沒將工作攤給其他人,自己接過來,做回東奔西跑的小業務。拜訪客戶時他會帶點
禮物,近來他發現花特討阿嬤歡心,誰送過她們花?還是個年輕帥哥,每個客戶收到花都
笑得少女心開。
某次拜訪客戶的時候,他在一條老舊的商店街發現一間小孩子經營的花店。其實不能說是
小孩子,那男生應該是成年人了,但對他而言就是小孩子,每次去都在玩手機,愛顧不顧
的樣子,年年輕輕地不知怎麼的一身世故厭世氣質,反討了他的喜。
而厭世花老闆最近有了新朋友給他顧店(葉誠勳不曉得,很巧,沈淯青也給自己取了花字
頭的綽號)。
他一天沒來,原本的老闆不見了,現在都是新朋友顧店,葉誠勳跟他買了四天花,心想這
位新朋友跟厭世花老闆到底是哪裡合上對方眼交朋友的呢。
新朋友跟老神在在的厭世花老闆很不像,都說物以類聚,厭世花老闆給人感覺很淡然,新
朋友則一驚一乍慌慌張張,見到他來如臨大敵一樣,渾身緊繃,花店的冷氣那樣強,第一
次跟新朋友買花時,新朋友包花包得脖子涔出汗,包得醜兮兮,塑膠包裝套捲太緊了,皺
得亂七八糟,送客戶前葉誠勳乾脆拆了塑膠套裸著送。
「很久沒見到之前的老闆了。」今天葉誠勳問,這以前他還沒跟新朋友說過買花以外的話

新朋友是個皮膚黝黑有鍛鍊過一看就屬室外型的人。聽到葉誠勳說話,他又露出了那種相
當害怕的表情。
「他、在樓上。」
葉誠勳出自業務本能想跟他拉近點距離,於是對新朋友笑了笑,甚至刻意笑得更親切些,
「你們是親戚嗎?」雖然長得一點都不像,但葉誠勳更不認為他們是朋友,也不認為這樣
的小店需要請店員。
「不是,我是他員工。」新朋友一本正經的說。
這小店還真要員工。葉誠勳轉念一想,世上無奇不有,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
「你的花。」新朋友將百合裝進塑膠袋給他。
葉誠勳接過,發現新朋友臉頰跟耳根都紅通通地。但他沒有多問,再問就太多了。好內向
的男生,他只有這麼想。
「謝謝,來。」葉誠勳給錢,轉身推門離去。
一聲『謝謝光臨』在他背後說,葉誠勳關門時,回頭對害羞的新朋友再給一個笑,希望他
有自信點。上了年紀,加上自己也曾挫折歷經轉變過,葉誠勳對不開竅的年輕人特別有惜
愛心。
葉誠勳一走,花店二樓的沈淯青聽見樓下一鬼叫,隨後是咚咚咚咚遭人追殺一樣的跑步聲
從樓梯急奔至他房門口。
沈淯青『掐掐掐』對著螢幕上的射擊介面狂點,李以正站在一邊,乖巧不打斷,有了幾次
經驗,他知道沈淯青玩遊戲時不搭理人,講話都不肯。
這局很快,沈淯青在電腦結算分數時轉過來。
「怎樣了?」
「他說很久沒見到你了。」
「然後呢。」
「問我們是不是親戚。」
「怎麼看都不像親戚吧。」
「嗯。」李以正揉揉自己的臉,開心過頭了,臉笑得有點僵,揉完又想笑。
「然後呢。」
「沒了,今天就這樣。」
說完,李以正下樓了,順便將沈淯青吃剩東西的垃圾拿下去丟。
沈淯青回頭看電腦,下一場的遊戲邀請正在螢幕上倒數計時等他接受,還有十五秒,沈淯
青沒任何舉動,靜靜看著它數完,接著畫面跳出遊戲間,他被隊友退出了。
沈淯青伸了個懶腰,思考起在樓下可能正在幫他洗髒杯子的李以正。
每天花先生來之後,李以正都會上來跟他報告今天花先生買了什麼,穿什麼。他只讓李以
正賣花給花先生,其餘的事仍是自己操勞,他沒想佔李以正便宜,讓李以正來上班的提議
,好玩稀奇的成分居多。
很稀奇,李以正對花先生的喜歡。但又真的稀奇嗎,沈淯青把兩腳抬到桌上靠著,暫時沒
有打遊戲的心情。他認為李以正跟花先生不會有好結局,以他們的情況,連開局都稱不上
,沈淯青跳過那些不可能的可能性,想,以後,結束以後,這段感情對李以正往後的人生
而言會是什麼。
沈淯青看向一旁的窗,懶懶地伸手撥窗簾,看見一角藍天無雲。
他想,自己喜歡那個人的那段時間,有像李以正這麼開心嗎。架在桌邊的腳一用力,有滑
輪的電腦椅向後滑,腳離了桌,他滑到房中央,窗簾溜出他的手,把陽光蓋回去。
番外 沈家
「沈淯青,哥哥來囉。」安親班老師提高音量,「沈淯青——」
教室後方由男孩子組成的小團體中,一個厚瀏海齊眉的男孩抬頭:「有!」他舉高右手。
「你哥哥來接你了,書包背好快出來。」
「喔!」小男孩收起他的卡牌,跟同學道別,「掰掰,掰掰。」
「欸,等一下,這張也是你的。」一個同學將桌上一張遊戲卡牌給他。
「喔、謝啦。」男孩把卡牌收進他專門用來放遊戲卡的收藏盒裡,收藏盒是透明的,最喜
歡的卡會放在第一張,擺在最外面一眼就見到。
男孩的哥哥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把傘,穿著附近國中的制服。
「葛——」小男孩看見他了,笑瞇瞇地跑過去,方鼓鼓的書包隨著他的步伐在背上晃晃跳
跳。
「走了。」男孩的哥哥抹一把他的頭,柔滑的髮質很順手,想再多揉幾下被男孩躲開了,
男孩蟲一樣地扭著脖子躲開,鑽到哥哥另一邊去。
哥哥將傘換去另一隻手,方便與男孩牽手。
他們拉著手回家,男孩的哥哥叫做沈烟棠,家裡人說,皮得要死的沈淯青只聽他哥哥的話
,他哥一招手,他就飛過去,他哥笑,他也笑,他哥一皺眉,他的臉也立刻綁大石一樣地
垂下來。
三歲時小孩沈淯青開始愛鬧彆扭,就不喜歡跟大人牽手,除了沈烟棠誰也牽不到他,牽到
現在十歲了,一樣喜歡跟哥哥牽手。
他們不是親兄弟,是堂兄弟。
下過雨的柏油路成了深鐵灰色,夜色在他們回家的路上由淺入濃,他們的父親合夥創業,
飯店初出成立營運,忙得不可開交,兩家住在同個城市,兄弟兩便捆一起顧養。
沈烟棠大沈淯青三歲,沈烟棠自己還是個小學生就擔起了沈淯青的家長角色。自己的家長
會沒家屬來,反代表沈淯青的爸媽參加小堂弟的家長會。
小學畢業典禮時,沈淯青想要他的畢業生胸花,他就送給他。別在他領子上。
「等我畢業,還你一個。」沈淯青說。
「隨便。」沈烟棠把別上的胸花擺正,用力捏了下沈淯青的臉頰肉。「我好心送給你,你
不可以搞丟。」
隔天沈淯青別著畢業生胸花去上課,四處炫耀。
兩人牽著手到沈淯青家,沈烟棠會在這裡吃過晚飯,和沈淯青一起寫作業玩遊戲,晚一點
再回自己家。
「下禮拜我就不來你家了。」
「啥?」吃便當的沈淯青眼睛瞪得大大地,「為什麼?」
「我放學要上補習班,上到十點半,不去接你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沈淯青放下筷子,提高音量拖長了音問:「為——什麼啊?」
「沒有為什麼。」
「我不要——」
沈淯青雙手垂在膝蓋邊,滿臉哀怨瞪人。
「快吃飯,不要鬧。」
沈淯青不肯吃了,坐著不說話,臭一張臉。
「你給我趕快吃喔。」沈烟棠也兇了。
什麼都不怕就怕哥哥的紙老虎沈淯青被吼一下,不情不願地拿起筷子,乖乖啃排骨,不過
接下來都不跟他哥說話了。
沈烟棠在飯桌上複習功課,沈淯青就坐在沙發上自己一個人玩卡牌,時不時發出些「唉!
」、「喝!」、「哇!」的怪聲音惹他哥注意,沈烟棠沒理他。
沈烟棠今天待得很晚,一直待到沈淯青的媽從花店回來。一聽見開門聲,沈淯青牌也不收
地跑進房間躲起來,鬧脾氣。
沈淯青爬上床,把自己悶在被裡,門沒關,他耳朵豎得高高地偷聽外面的動靜,聽見沈烟
棠跟媽媽說明天開始不過來了,交代自己在安親班是哪個老師帶,幾點下課沈淯青越
聽胸越悶,蜷起腳把自己縮得小小地。
過一會,他聽見有人走到他床邊。
「我回去了,週末再來找你,你要乖喔。」
說完隔著棉被拍了一下沈淯青。
「有聽見沒?」
沈淯青不應聲,但棉被裡的呼吸起伏變大了。
「回話啊。」
「我聽到了啦。」聲音從棉被裡發出,糊糊地。
「那我回去了。」
等聽見門開門關的聲音,沈淯青才從被窩出來。
「你怎麼這麼早睡了。」沈淯青的媽走進來看他,奇怪地問。
「我沒有睡。」沈淯青甩開棉被,發現一樣東西掉在地上,是一包沒開過的遊戲卡,心情
頓時好了大半。
他拆開卡包,嘆了口氣,全都重複了。
06 大雨
夜半暴雨,清晨時雷響了好幾聲。沈淯青下樓,拖鞋啪啪啪地響,他走到門邊,按下鐵捲
門開關,鐵門緩緩升起,砲彈般的雷雨聲轟炸耳朵,有雙褲管濕透的腳立在門外,鐵門升
至腰腹高度時,門外的人蹲低鑽了進來,手裡提著兩份豬排蛋堡跟冰紅茶。
「雨,超,大。」進門的李以正放了傘和早餐,抬臂用袖子擦臉上的水珠,擦完甩了甩頭

沈淯青閃他閃得遠遠的,小狗抖水,勿近勿近。「你傘塑膠的?淋成這樣撐傘撐心酸?」
「雨下斜的啊,幹。」李以正笑出白牙,「傘就塑膠的,不然咧?」
李以正脫下鞋襪,全濕,泡水的腳得到解脫,他舒爽地扭動腳趾,正捲褲管,忽然一樣東
西朝臉飛來,被他接個正著,是條乾毛巾。
「送你了,擦完頭再擦腳。」
「謝謝老闆——」李以正諂媚地笑,沒認真聽沈淯青的話,毛巾拿了就擦腳,擦了兩下又
拿來拭頭。
「擦完別還我。」沈淯青說。
「好大方,謝謝啦。」
沈淯青本想講清楚這是在損他,但見到桌上的兩份早餐,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有沒有廢紙?借我塞鞋子。」李以正問。
沈淯青想了下,到樓上拿了份報紙下來。
李以正接過報紙,報紙全寫英文,半個中文字都沒有,李以正翻了幾頁,覺得真像藝術品
,看不懂,拿著很有個什麼知識份子的架勢。認不得幾個英文單字的李以正打開報紙,抽
一張撕作兩半揉團塞進球鞋,重複塞到滿後把鞋立在冷氣風口。
「諾。」沈淯青踢了雙拖鞋給李以正穿。
兩人伴著大雨聲,在櫃檯一人坐裡一人坐外吃早餐。
「我第一次遇到跟我一樣喜歡豬排蛋堡可以每天吃的人。」李以正說。
沈淯青下意識發出個冷笑附和,有點惹人厭。他看了眼李以正,被看的那人渾然不察,沒
半點被冒犯的意思,沈淯青分不出他是單純還是心寬不計較。
總之,相處下來,沈淯青目前不討厭他。
李以正第一天來上班時,帶了早餐給沈淯青,沈淯青受寵若驚。
「沒有你的聯絡方式,不知道你吃了沒有。」那時的李以正說,手提著被兩份蛋堡和大冰
紅茶塞得鼓脹的素色市場塑膠袋,「不知道你想吃什麼,買跟我一樣的。」
那天沈淯青盯著冰紅茶跟豬排蛋堡,遲遲沒開動,他懷疑自己沒睡醒,怎麼會莫名其妙搭
訕一個可疑跟蹤狂陌生人,還問他要不要來上班,然後正在這跟他吃早餐,早餐還是對方
買的,他是在做夢吧。
李以正沒發現沈淯青哪裡不對,只顧著吃自己的,到李以正快嗑完,沈淯青才緩緩舉起手
裡溫溫熱熱軟軟的蛋堡艱難地咬下一口。好久違的味道,沒咬到肉,漢堡麵包混著小黃瓜
絲和煎得焦脆的蛋白入口,美乃滋甜甜的,沈淯青咀嚼了好幾下,東西都嚼無味了,確認
沒半點不適發生,才把東西吞進肚裡。
成功嚥下第一口之後,接下來就沒那麼難了,沈淯青的嘴覆上剛剛咬出缺口的齒印,吃進
第二口。這時李以正已經吃完了,嘴邊黏著漢堡麵包上的白芝麻粒。
拒食發作以後,沈淯青還沒吃過早餐店的現做早餐,李以正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是把沈淯青
推進地雷區,而沈淯青則在這個什麼也不曉得的陌生人面前若無其事地跨進一步,一切風
平浪靜。這個早晨沈淯青因一個四十五塊的蛋堡宛若新生。
沈淯青要給錢李以正,李以正不收。
「當謝謝你,讓我能跟他說到話。」李以正說。
沈淯青還杵在解鎖新成就的驚喜裡,一時轉不過腦袋,這件事的作主權就被李以正拿去了

第二天,李以正也買了早餐來,「又忘了跟你加聯絡方法,跟昨天一樣的可以吧。」說完
將兩份蛋堡和大冰紅放在桌上。沈淯青吃光了。
他們加了line,李以正問他明天想吃啥,沈淯青對著穿著迷彩服在草原裡拍的全身照大頭
貼,點開視窗回了句「一樣就好」。
此後李以正天天帶早餐來,中午他們各自吃,沈淯青泡泡麵,李以正則趁沈淯青下樓吃泡
麵的時候去外面吃午餐。葉誠勳下午才會來買花,李以正中午離開一會也不會錯過什麼。
沈淯青吃了幾天免費早餐,感覺過意不去,問李以正要不要之後中午再來就好,但李以正
拒絕了。
「反正我也沒事。」他說。
沈淯青想,這花店的緣分,就是專招不務正業的人吧,如他,如李以正。
沈淯青吃完早餐沒有馬上上樓,跟李以正在樓下,開電視一起看了一陣子。新聞播報有颱
風,最快下午發布警報。
「你都不用怕颱風。」李以正說。「不用去搶泡麵。」櫃子裡一大堆。
「你要的話可以施捨你幾包帶回去。」
「真的?我真的拿喔?」
沈淯青擺擺手,示意『拿吧拿吧無所謂』,他站起來,打算上二樓睡個回籠覺。
搬到花店自己住之後,房門常年開著,他翻身上床,床是上下舖,上面堆滿漫畫,下面睡
覺。他不睏,但只要躺一會就會想睡了。床不高,他上床時要縮腳彎腰,躺下時,伸直手
,掌心就能貼到上舖的床底版。
這是五年前放在這裡不用的舊床,沈淯青從國一睡到國三,睡了三年。收到高中入學報到
通知單的那天,沈淯青說,想把床換掉。他和爸媽開車到三十公里外的家具行,老闆與沈
淯青的爸媽相熟,同樣是生意人,聊天是吃飯本事,見面光寒暄就花掉不少時間,半途喘
口氣回頭一看,主角怎麼不見蹤影,原來早就相中目標躺在上面等他們聊完。
買床真正花費的時間總共只佔了五分鐘,其餘時間都是長輩們在交換生意經,家具行老闆
將他們請到內廳,泡了壺金線蓮,沈淯青的爸不請自便地掀桌上的點心盒揀開心果吃。一
個小時後,沈淯青的媽低聲問角落玩手機的兒子,無聊要不要先找車回去,附近應該有站
牌。
看爸媽有久坐的意思,沈淯青決定先離開。沒人送他,他一個人走出內廳,在幾百坪大小
展示兼倉庫的傢俱店裡穿梭,經過數不清的梳妝鏡和書櫃,數不清的沙發和餐桌椅,彷彿
穿過數不清的日夜,吃飯讀書睡覺輪流替轉,一天天過去,他走到出口,背後的自動門關
上,熱烘烘的自然風貼上皮膚,有沙沙的刺痛感。
都說男孩子比較晚熟,加上上面有個疼他的哥哥,青春期理應拖沓。沒人曉得,他的青春
期正是緣此提前落降,將他擊沉,無回手之力。
走到馬路邊,沈淯青拿出手機,舉起來對天空拍了張照。日光直射鏡頭,耀出一顆大光斑
,亮得像是宇宙大爆炸一樣,除了一片閃光外看不見其他東西。
他走了二十分鐘到公車站牌,上班車剛開走,下一班車等了二十五分鐘。上車搭了一段路
,換一班車,轉一段捷運,到家已經晚上了。他本來就不喜歡運動,前陣子吃食不下的問
題也才好轉一點點,很久沒走這麼多路,進家門時他已經精疲力盡,四肢發軟。
他沖了澡,上床去,即使肚子在叫,反胃的虛假撐飽感卻同時讓他沒有食慾。他睡在下舖
,盯著上舖的床板看了不知道多久,之後他抱著棉被側身入睡,沒擦頭髮,枕頭被睡濕了
,而手裡用來埋臉的被,也印出兩團濕漉的眼廓印。
沈淯青是獨子,有個如親兄弟的堂哥,是從未出現過的上舖主人。
那是他的天,他的神,他曾經的全部。
沈烟棠是二伯的兒子,他的堂哥,他們相差三歲,也是獨子。
沈淯青在搖搖床裡哇哇哭想要人抱的時候,是沈烟棠一下一下地推,哄他玩,哄他睡,放
兒歌唱給他聽,給他握著手指一晚上不放,什麼都先分給他,什麼都先讓他選,陪他到幼
幼班上課上了一年,沈烟棠上小學前他們都住在一起。沈烟棠回自己家住之後,他們仍然
一起出門唸書,放學時沈烟棠來幼稚園接他,每天都在一起。
沈淯青的性啟蒙,拜小學二年級用電腦看到的網頁色情跳出廣告所賜。廣告帶音效,他慌
慌張張地關掉視窗裡光裸身體雙腿開叉上下搖動的女人,只不過一秒鐘,那畫面已深烙腦
海揮之不去。接下來幾天,上網時他總期待那個廣告再出現,但又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會
出現。圖上的女人在他的記憶裡沒有清晰的五官,但他卻在無限次的想像中一點點補齊了
他的臉,幾年後認清想像中人的模樣時他並不意外,不如說,是他默許事情如此發生,他
都知道。
他不可以。
胃酸翻湧,沈淯青手抓牆壁,猛地從床上彈起,垃圾桶遞在他面前,他抱著吐了。
早餐全吐出來了,他滿頭大汗,喘息緩呼吸,這才想到,哪來的垃圾桶。
沈淯青轉頭看,李以正,在他的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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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nikeko0316   2020-06-16 23: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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