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無經驗可 01-03

作者: xkxi (今晚打老虎)   2020-06-14 20:51:28
陪對方單戀
01 花店
六月夏日,炎炎螫人,考完期末最後一科,他步出教室時是十一點零九分。
他坐在教室第一排,作答時手臂支在對他而言過矮的桌沿,拱著寬大的肩,下筆的速度很
快,題目讀過一遍不擬綱就落字,思及筆至,字詞如水流一樣悠悠拓路。考卷難度高,當
別人還在第一面苦惱,他刷拉拉地已經寫到最後一題。
停下筆,黑色圓珠0.38在他手中轉了兩圈,他補上幾個字,將A3大小的試卷翻回正面,在
姓名欄簽上名字。
最後才把名字寫上是他高中養成的習慣,按部就班的制服生活裡,只有作業和考試得以讓
他在周遭的壓抑氣氛喘一口氣。他享受超出程度的測驗,鍾情專心致志攻克紙上堡壘的過
程。他喜歡,解完所有題目大筆一揮落名,一切蓋棺待論定的瀟灑儀式感。
他現在大二即將大三,不再是需要藉形式支撐枯燥日常的十七歲,這習慣成了一種曾經走
過什麼的紀念。
這門課的教室窗戶捱著後校門大樹林,蟲鳴爭叫,蓋過筆尖劃動紙張的聲音,叫得人分心
煩躁。而未受絲毫影響的他站起來,一手拿著寫滿的考卷,另一手將置在桌角落的鑰匙抄
進手心,他像在早餐店剛吃完早餐要去結帳那樣隨意。
錚錚聲引來講桌前監考者的注意,年輕的助教放下手裡的武俠小說,看這名身材高大的男
同學遞上考卷。男學生交完卷走出教室,寬鬆的白色T恤背後寫著無法發音不成意義的英
文字,人影沒一會消失在走廊盡頭。
助教瞄了眼手機看時間,這門課期末考很難,給分也不甜,學生理應寫到最後一刻也捨不
得停筆才對,助教不免好奇,掃了眼這張字跡好看,卷面乾淨整齊的考卷,挑幾個關鍵得
分點讀過去,眉頭忍不住蹙起。
「這人」可憎,提早一節課交卷,程度還不一般。
他擔任這門課的助教已經五年,誰不知道他教授別名大大刀,每年斬落的學生跟秋日落葉
一樣,成績單遍地殷紅,今年凋落明年再來。四季年年有,二十歲的青春只有一次,不折
磨死咳,不好好磨礪這些莘莘學子,可不是對不起彼此嗎。
說起來,今年出題還有他一份,被大二學生三兩下解決,越想越不是滋味。助教神色凝重
,抬起目光環教室巡了一圈,確認其他學生無一不如料想中埋頭苦幹,一臉遭受酷刑水深
火熱的模樣,心裡一顆擔心師門有辱的大石才放下。
他撿回看到一半的小說,回到俠義逍遙的世界裡,不再想剛剛那號不合常理的人物。
而那號人物正頂著烈日從校園最邊的教學樓穿過操場走向側門。
今天是週五,也是學期最後一天,校園變得冷清,一些沒考科的人甚至上週就退宿舍回家
了。學校太無聊,擺脫制服正是嚮往自由自在玩樂放縱的時候,在這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待
久要發瘋。
學校在山上,下山到市區要搭一個半小時的公車,山上除了學校就一間廟,平時大家最愛
口頭送人出家,失戀可以出家,被劈腿可以出家,錯過重修申請可以出家,讀到最後一個
學期才覺得選錯系可以出家,搞錯口試時間可以出家,沒錢吃飯做作品可以出家,論文寫
不出來找不到指導老師可以出家,畢業製作被組員放生可以出家,破不了處或是對未來茫
茫無所知都可以出家,總之所有煩惱,一律建議出家。
他走到停機車的地方,一頂藍紫色的全罩安全帽放在椅墊上,車就靠在門口校徽標誌下面
。他拿起安全帽時碰到了坐墊,熱得要命,連坐墊都是燙的,早知剛剛就不要省那幾步路
把車停在這。
他忍著臀部下的高溫發動機車,奔向兩側綠樹密佈的下山大道。
騎進市區時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汗珠悶在安全帽裡,沿額角向耳側滑,癢癢地但搔不到
,他用肩膀頂了下安全帽,把汗擦給安全帽內襯。
鄰近目的地,他找到一個在遮雨棚下的狹小機車格,熄了火將兩旁的車挪緊一些,把車塞
進去。
他甩著鑰匙過馬路,這是一條舊商店街,這的店都開了三四十年,自他小時候第一次來到
現在,一間新開的店也沒有。
八年過去,除了褪色生鏽的鐵門窗更加斑駁,掉漆缺字的扛棒越來越多,以及新架的幾支
路邊監視器之外,什麼也沒變。
他走進一家花店,進門招呼還沒打,先冷得打了個顫。
「你冷氣也開太強了吧。」他開口,聲音和炙夏一樣潮潮悶悶地,厚又黏,聲音沉,字音
連得很緊,他摘下安全帽,麥色的兩臂被毒日曬得泛起不明顯的紅。
櫃檯裡的花店主人坐在一張很大的紅棕色老闆椅上,他很瘦,陷在大椅子裡不像坐,他單
薄得更像椅子的靠墊。
花店主人抬起眼皮看了進門的人一眼,手裡捧著手機,他低頭繼續打遊戲:「花要吹的,
又不是我。」
他們是高中同學,花店主人畢業後沒升學,父母乾脆把生意慘澹權當副副副副業的花店扔
給他顧。
六七年前,城市的另一端發展起來,宛若時光靜止沒有變化的這裡沒落下來,一間店一天
有沒有一個客人都不曉得,整條街全採佛系經營,開店的最大用處是給老人家找點事做,
防老年癡呆,除了這間花店是防少年人無事生事。
不過眼前這人,每天除了電動便是漫畫,能生什麼事就稀奇了。經營花店也不用他去進貨
標花,長年配合的上游每週會送貨來,來什麼賣什麼。
這人的爸為了他做了一本配圖的價格小抄,不論當日進價多少都按本子上寫的價錢賣,對
親兒子的要求極低,只怕高估了他會讓本來就賠本的生意賠到無本。
抱著安全帽的人看店主不招呼,而他也不是上門來光顧的,便自己到裡頭的小廚房開冰箱
找飲料。
冰箱裡只有兩樣東西,整排的玻璃罐可樂和整抽屜的真空包裝即食品,他開了瓶可樂,將
店裡唯二的椅子拿到櫃台旁坐下。
花店裡半晌無人開口,只有舊冷氣轟轟運轉的聲音。等了一會,坐在櫃檯裡的人放下手機
,問:「都考完了?」
遊戲打完了,肯理人了。這時才看清楚這人的黑眼圈又深了,八九不離十是通宵玩遊戲熬
出來的。
「嗯,吃什麼?」櫃檯外的人把靠在膝上的可樂拿起,瓶上的水珠將褲子弄濕了一塊。
「我剛剛傳line給你,你沒讀。」說話的人語氣平淡,但他們相識十年,相熟五年,要想
不讀出其中的怨氣都難。
「我剛在騎車。」
「吃路口那家麵?」老闆椅上的人撐住扶手往前坐了一點,精氣神也從剛剛玩遊戲的
三不理狀態回攏一些,他身帶的無賴悠哉氣質配上現在的姿勢倒有點當家的架勢,只要不
仔細看椅子上剝落的表皮的話。
兩人又沈默一會。
「外面很熱,我不想再出去了。」握著可樂的人聲明。
「但我要顧店。」老闆椅上的人說。
「我幫你顧。」
「你不懂花。」
「又沒人會來。」
「好,吃泡麵吧。」
宣布決議的小老闆站起來,到廚房去煮水了。一會,他走出來,從櫃檯底下的櫃子拿出兩
碗泡麵,也不問另一個人要什麼口味,因為在他這裡只有一種牌子一種口味。
這人的吃飯口味很單一,單一的出發點不是專愛,而是由選擇困難而演化出的偏執,他不
做選擇,第一次吃時是什麼味,便從今爾後就都是它了,他不想選擇,更無興趣嘗試,不
知道該說是思路固化還是太過無欲。
兩人小時候見過幾次,高中才再度相遇。
高中三年,除了班上團訂麥當勞的幾次外,從沒見過這個人吃不一樣的早餐和午餐,若是
東西賣完了,這人會傻愣著,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對接納替代品有極大的障礙,每次想逼
他吃點不一樣的都像施虐。
他們高中第一次說上話,是因為那天這人每天中午吃的乾麵沒了,他呆站在櫃前擋住了其
他學生,被一個沉沉的聲音問了一句:「你好了沒?」才喊回神,接著兩人發現,這是班
上坐在他後面(前面)的男生。
那時他們身高還差不多,但外型差很多。一個營養不良似地,瘦得走路像飄,另一個骨架
很大,光看膝蓋就曉得以後還會長高不少。
入學時座位隨意選,導師再依身高調整了幾個人,他們成了前後桌。
「你先。」瘦得皮見骨的讓開位置,給他結帳。
「你怎麼不買了?沒帶錢?」未來的高個說。
「不是。」皮見骨沒什麼精神,話少,顯得整個人病懨懨地。
未來的高個買完飯,看皮見骨還在原地罰站,生了點友好心,跟他搭話:「你還不買?」
「我不買了。」
他們一起走回教室,成了彼此升上高中後交的第一個朋友。
他們因地利之便沒幾天就熟起來,一聊之下才發現小時候見過。
皮見骨的說家裡有個花店在城北的舊街,未來的高個說自己小時候常去那,爸媽有個朋友
也是開花店的,跟著進去過幾次,兩人扯著扯,細節越兜越詳細,發現說的就是同個花店

未來的高個這才知道,皮見骨就是花店家對人愛理不理的小男生,而皮見骨也恍然想起,
有段時間好像的確有個同齡的小孩常跟著一對夫妻來,跟他玩過幾次電動但打得很爛,只
有玩賽車有點水準。
當兩人正在感嘆世界之小世界之巧,未來的高個看向對方制服左胸的繡線,寫著皮見骨的
名字,沈淯青,小時候不曉得他的名字怎麼寫,現在知道了,和花店很合。
至於未來高個的名字,也和他後來的身高相符,張緯峰,人高馬大190身高,高二那年寒
假突然拔高,也因此他們不再是前後座。
沈淯青將煮開的茶壺提出來,張緯峰已經把泡麵拆開,調味包也加好了。
正當兩人用全聯的DM蓋泡麵等待三分鐘過去,店門被打開,離上次客人上門已經是兩個月
前的事,沈淯青經營花店兩年,張緯峰來找他的次數不多不少,但沒一次見過客人,非常
稀奇。
一個穿襯衫西裝褲的上班族走了進來,左肩上掛了個背帶很長的皮革公事包。
「真香啊。」他說,臉上笑笑的。在花店說這句話卻不是在說花,是在說他們的泡麵。
「買花?」沈淯青問,繼承佛系花店的他十分佛系地坐著,對難得上門的客人不見欣喜。
客人點頭,四處看了看,似乎沒有預先想買的花種,但也很快就決定了。他指著離自己最
近的一桶花。「我要六支這個。」
沈淯青站起來,從桶中抽出六支馬蹄蓮,拿到工作檯去包裝。
「要剪嗎?」
「嗯」上班族客人走過去,用手指比劃,「剪到這吧。」
客人帶著花離開,做完兩個月來第一筆生意,沈淯青把收到的錢丟進抽屜,隨後在牆上掛
的月曆記上收益。以客人上門的頻率來看,拿月曆當記帳本綽綽有餘了。
張緯峰十分新鮮地看沈淯青做完這一連串動作。
「看吧。」重新坐下,打開泡麵蓋的沈淯青說。
已經吃著麵的張緯峰用眼神問他,什麼?
「會有客人吧。」
張緯峰沒回話,鼻子哼出不屑的一聲笑。
02 大亨堡
上高中以後,沈淯青所有的照片都是不笑的。
考完學測準備畢業前,一個晴天的星期三下午,全班在升旗台前排排站準備拍合照,拍了
二十分鐘,之後每人拿到三張護貝的8x10照片,不論怎麼翻拍都會反光。
三張合照中只有沈淯青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每張都垂著嘴角,也不比手勢。照片裡所有
人的臉都朝著鏡頭,沈淯青也是,但他的視線像是越過了相機,漫無目的地往遙遠又遙遠
的地方看去。
他們高中是地方的第一志願,沈淯青的成績擺在班上倒數第一,與張緯峰兩人一人拔頭一
人伏尾,他們懸在成績單的兩極,三年裡穩定保持排名。
選擇不升學時,班導師約談了沈淯青十幾次,其他科任老師見到沈淯青也都幫著開導,雖
然校排不怎麼樣,但和全國上下的考生一比,也只是國立冷門科系與前段私立熱門科系的
差別,能考進這間高中,哪有不會讀書的。
不是不會讀書,也沒有不愛讀書,只是當他坐在電腦前,找到班級社團裡的招生簡章連結
點開時,所有學校所有科系在他眼裡都長得一個樣,他選不了,也不想選,三年時間不夠
他有一個新志願,來這間高中已經花光他所有力氣念想。
他為了一個人考進這裡,但考上後才釐清,穿著同樣的制服並不會離那個人更近,想通了
以後,念高中之於沈淯青,更像報名了一個時耗三年的戒斷班。
畢業典禮那天,暗戀張緯峰的學妹知道他們關係好,擔心只送花給張緯峰會尷尬,欲蓋彌
彰的也給了他一支向日葵。當時他正要和當班長的張緯峰一起去教務處送離校單,兩人在
走廊「巧遇」學妹,他很識趣地開脫。
「你要去哪?」見沈淯青要走,張緯峰問。
「我在她不方便。」沈淯青過於直白,讓一旁的學妹燒紅臉。
沈淯青在學校很酷,不孤僻,說話直接,不常笑,距離感重,但習慣他不冷不熱的相處方
式後,會發現他其實比大部分的人還好相處。不競爭,不居功,不耍脾氣,不勉強人也不
勉強自己,對團體利益配合度高,不惹是非,不告密。
高三時,平常不大認真的人也一一收心兢兢業業拼升學考,唯他仍像一切都不干他的事一
樣,升旗上課打掃寫作業考試每樣都乖乖地做,但每件事都只付出摸上及格線的努力,總
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對老師與同學而言,他像個謎。
沈淯青拿著那支便宜來的向日葵,走到了體育館側邊,那裡有一排木棉樹。他在第三棵木
棉樹前停下,空著的那隻手朝綻放的向日葵握拳一捏,把花撕出一個缺口。
他攤開手心,花瓣從指尖飛落,金黃碎在樹根上,等著腐爛。
他把整朵花撕乾淨了,得到一個像針包的咖啡色花盤,抬頭看過了花季的木棉樹,輕聲說
了句什麼。回路上,他將沒了花瓣的向日葵扔進垃圾桶,了無牽掛。
這是他的畢業,一個詩意的告別。
入秋時,別人搬進大學宿舍,而他打包了衣服和電腦,搬進花店二樓。二樓有兩個房間,
父母剛結婚時曾住在這一小段時間,那時沈淯青還沒出生,後來父母在別處買了新房,這
裡就用來堆積不用的傢俱和雜物。
張緯峰和他一起花了三天把其中一個房間清空,那間房有個向著馬路的大窗戶,也是唯一
沒有裝防盜欄杆的窗戶。曾經有,但某次父母為了把一架直立鋼琴吊進來,他們鋸掉了欄
杆。
琴是房間裡唯一沒有移開的東西,沈淯青把琴當垃圾台用,吃剩的碗,用過的杯子碗筷,
暫時不想收拾的,都擱在上面。就像速食店裡收餐盤的那個台。
為了慰勞張緯峰幫他這個弱雞勞役了三天,他請客吃燒肉,花了兩千多塊,自己幾乎沒吃
,只喝可樂。
結完帳,他哀怨地說:「接下來我只能吃便利商店了。」
「你有錢也是吃便利商店。」張緯峰不以為意,戴上安全帽騎車離開。
張緯峰說得對,獨自一人時他最常吃便利商店。
自花店歸他管,他謹守招牌左下角印製的營業時間,早晨十點半按時開店,傍晚六點按時
收店,每週二和日公休。營業時間是拖著他往前走的韁繩,讓他的日常有個依附,不至於
停擺。
沈淯青在便利商店最常買的東西是大亨堡和茶葉蛋,其次是鮪魚御飯糰。鮮食櫃上的商品
來來去去,有的曇花一現,有的過季不見,只有大亨堡和茶葉蛋從不消失,他愛大亨堡和
茶葉蛋,他們對他不離不棄,是最值得信任的夥伴。
沈淯青的食物選擇固化症狀讓他營養不衡,但除了瘦弱沒肉之外目前尚無大礙。他並非天
生如此,拒食的毛病大約在考高中的一個月前出現,沒有徵兆,突然發作,那天之後他吃
什麼都反胃,吐得虛脫,醫生說是壓力太大。
無藥可解,只能慢性調養。考試不會偏袒他,為了考進那個人的學校,沈淯青耗盡心力克
服症狀。他在學校不吃東西,怕同學奇怪,回到家才想辦法一點一點吃進些什麼。
用力摀著嘴不讓自己吐出來,扳動下顎來強迫咀嚼,搗爛食物混開水吞最重要的,放
個垃圾袋在手邊,嘔吐時方便。
憑毅力強制吃食,考試前兩天,他已經能慢慢吃下一兩樣東西不倒胃了,他緩慢地復原,
憔悴得不似十五歲。
重新接納食物的過程每次都很辛苦,每樣都要重新克服,他恢復得很慢,但到了不會餓死
的程度之後,沈淯青就不那麼在意這件事了,就此實施每收服一樣食物就不碰其他口味的
保底策略,免得作用回彈,前功盡棄,身邊只有父母和張緯峰曉得他的情況。
經營花店的日子很悠哉,沈淯青恬淡平靜地過了兩年,循環開店、打遊戲、看漫畫,此外
別的什麼正經事也沒幹,然而,突然在今年夏天迎來了事業巔峰。
門上的風鈴叮叮噹噹,沈淯青收下客人的現金。
目送皮革公事包上班族先生離開,沈淯青看著牆上的月曆,這個月幾乎每天都有進帳,一
天一筆,來自同一個人。月曆上,本來空虛的日期小格子裡一天天填入兩百上下的金額。
他傳訊息給張緯峰:
(花先生今天又來了)> YU
(我要發財了)> YU
花先生是沈淯青幫上班族客人取的外號,他幾乎天天來買花,每天都是一樣的上班族打扮
。總是進門才選花,不配花,只挑一種買個六支八支,不特別包裝,不綁緞帶,不先問價
錢,偶爾跟沈淯青抬槓幾句:「在吃飯啊?」、「喔你這裡好涼。」、「今天花好像比較
多?」。
花先生說話帶笑,表情和語氣都透出經社會打磨過的溫潤。沈淯青知道這種人,服務業做
生意或跑業務久的大多有這種氣質,其中又屬職位不高不低上有長官下有客戶者格外明顯
。沈淯青的父母和親戚全是做生意的,所以他對一個人深入成習慣的業務用人格非常熟悉

有的人的業務用人格豪邁海派,有的看著親切但機心意圖明顯,而花先生的業務用人格很
溫和,不過分熱情也不客套尷尬,散著一身無害氣質。但善於藏勢的人往往也奸巧,沈淯
青想起他那幾個深不可測的伯父伯母叔叔嬸嬸,一邊將開盛的花挑揀出來,慢慢地包裝。
這些鮮花是要送去飯店的,沈淯青的爸和二伯合開了一家飯店,會廳裡的擺設花有些就從
這裡送去。
張緯峰回了訊息:
張緯峰 <(帽T男呢?)
張緯峰 <(也每天出現?)
沈淯青拿圍裙揩了揩手,揩乾了拿起手機輸入:
(嗯)> YU
(今天穿綠色帽T)> YU
帽T男是沈淯青兩週前發現的一個怪人,每次花先生來,總有個人鬼鬼祟祟站在對面騎樓
朝店裡看,花先生一走,他也跟著走。他總是穿帽T所以叫他帽T男,此外還戴著一頂黑色
漁夫帽,帽簷擋住眼睛。
會發現他,是因為一場午後暴雨。
那天帽T男撐了把橘傘,太醒目了,沈淯青不想注意都難。沈淯青原以為帽T男可能是自己
認識的人,觀察了幾天,才確定這人是衝著花先生來的。
他從沒問過花先生那是誰,直覺告訴他不要問,多管閒事沒好處。
他當個背景人物,悄悄觀察就好。
沈淯青發現帽T男抓準了花先生每天都會來買花之後,改變了習慣,他不再隨花先生同進
同出,改而每日提早來花店對面蹲點,花先生買完花一走,帽T男也不會立刻走,或許是
怕被發現。
欲蓋彌彰。
沈淯青在心裡給評語。
他和張緯峰討論過,這兩人會不會是合夥的小偷,一個裝客人打探店裡哪裡有值錢的東西
,一個盯點摸出沈淯青的作息。
「不像小偷。」沈淯青說,「我覺得帽T男只是在跟蹤花先生。」
張緯峰從路口麵攤帶了午餐過來。這是這個暑假他們第二次見面,七月快要過完了。今天
週二,花店公休,鐵門下拉,不然張緯峰還能幫忙鑑定一下帽T男是不是善類。
「你還是小心一點吧。」
說完,張緯峰的手機響了。沈淯青聽他講電話:「但我暑假已經有別的安排了,對,
假日也是。好,請幫我和教授說謝謝。」
張緯峰電話掛得很急,難得見他不耐煩。
「怎了?」沈淯青問。
「學校問我要不要參加一個研習營。」
「喔。」
經張緯峰提醒,沈淯青在櫃檯底下放了一根棒球棒,雖然他很懷疑若真的發生衝突,自己
打不打得過帽T男或花先生。
花先生和帽T男都蠻高大的,和他這種手臂找不出一條青筋的人不一樣。他過瘦,沒當兵
,做過最耗體力的運動就是高中體育課跑的兩次1600。他在運動會參加的項目是兩人三腳
,雖然有一年報名了拔河,不過那是為了配體重才把他塞進去的,正式比賽時他只做做樣
子,沒出力,他是個運動絕緣體。
七月的最後一天,花先生沒有來,那是個暴雨天,帽T男拿著亮橘色雨傘,在雨裡等了一
天。
六點一到,沈淯青準時收店,按章程,他拉下鐵門後會先去便利商店買晚餐,但帽T男還
站在對面盯著他的店看,想到張緯峰的話,他不敢走。
所幸沒等多久,帽T男離開了。
沈淯青鎖好門,穿著拖鞋出發,進便利商店時店裡播著咖啡優惠的廣告,他走到大亨堡前
,看一個男的把最後一根原味熱狗夾走。帽T男害他來遲了一步,讓他眼睜睜見食物被奪

熱狗台上還有起司跟辣味熱狗發著油光轉圈圈,但沈淯青只吃原味熱狗。
正失措,那男的把熱狗夾放回架上,與沈淯青四目相接。
帽T男?
帽T男拿完熱狗,把位子讓出來,身體側到一邊去伸手拿酸黃瓜醬包。
「哎,你的原味熱狗被買走啦?」好事的店員說話,嚇了沈淯青一跳。
他那點偏食習慣店員都知道,不覺得奇怪也不稀奇,就像抽菸的人都有愛好的牌子,像有
的人咖啡加奶不加糖,像有的人要吸管,有的人發票存悠遊卡裡面,各有習慣,記住常客
的習慣對某些店員而言是件充滿成就感值得拿來說嘴的事。
但此時沈淯青的心思已不在熱狗上了。
帽T男聽見店員的話,將手中的大亨堡遞向沈淯青:「你要嗎?我可以吃別的。」
之前都是遠焦畫面,今天看清本人的樣子,沈淯青覺得還蠻普通的,並不凶惡,年紀應該
比自己大,但不會差太多。
「好啊,謝謝。」沈淯青接過大亨堡,覺得自己沒拒絕也是莫名其妙。
沈淯青再拿了個茶葉蛋,排隊結帳,帽T男也在排隊,拿著一盒壽司卷。
沈淯青排在帽T男後面,再次打量,心想這個人不像壞人。
一會,沈淯青開口:「他今天沒來買花。」
排在前面的人頓了下回頭,漁夫帽下的表情詭異,混合了詫異、心虛、不自在,和假鎮定
,這表情倒比較像歹徒了。
他們剛好給不同收銀機結帳,沈淯青結完帳飛速離開,腳步輕盈,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惡作
劇,搶了人家的大亨堡還把人嚇唬了一番。不過,用來抵償帽T男站在馬路對面害他每天
七上八下擔心被搶的帳,沈淯青覺得十分公平。
沈淯青吃完大亨堡又泡了個麵,玩了整晚遊戲,心滿意足睡了個好覺。
03 叫老闆
花先生這幾天沒什麼精神,今天等待沈淯青包花的時候摀嘴打了個哈欠,也不和沈淯青閒
話,有些懶洋洋,唯有謝謝二字仍不忘說。
花店大門用的是外推內拉的玻璃門,進出時門上的風鈴會叮噹作響,當沈淯青記好帳,窩
回老闆椅準備打遊戲時,不尋常地再次聽見了叮噹叮噹的聲音,是花先生忘記什麼了嗎。
一雙白色高筒愛迪達踏進來。不是花先生,不是客人。沈淯青警戒地坐直,帽T男現在就
站在他的花店裡。
沈淯青捧著手機的手慢慢垂下,目光緊張地斜一眼立在櫃檯角落的球棒,打主意只要情況
一不對勁就拿傢伙。
兩人呆呆互望,帽T男今天沒穿帽T,穿了一件黑色T袖,終於有點夏天該有的樣子。作為
一個跟蹤狂,如果帽T男不要把自己搞得那麼可疑,以沈淯青的性格根本不會發現他存在

離他們在便利商店因大亨堡狹路相逢至今已經三天了,帽T男被他抓包之後接連兩日都沒
出現,沈淯青心想他可能是害怕了,怎曉得帽T男會找上門來。
沈淯青很後悔當時為什麼要一時衝動和他說話,這場面他可沒得跑。沈淯青坐著,不動不
開口,這次換他強裝鎮定。
「你是老闆?」帽T男挑眉問。
「是。」
「你知道我很久了?」帽T男手插口袋,身體微微地前後晃。
沈淯青回想了一下說,「沒有,就大概,一個月前吧。」
帽T男沈默,那不等於幾乎一開始就發現了嗎?
一時無話,帽T男突然有點畏縮,頭越來越低,腳不自然地蹭動,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他大駕光臨總不可能就為了跟沈淯青說這些。
「啊那那『他』知道嗎?」帽T男看著地板,語氣盡量不經意,但有些抖的尾音沒藏
住。
花先生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沈淯青如實答。心裡想,絕對不要問帽T男為什麼要跟蹤花先生,但劇本
並不順他的意,馬上,他就聽見了最不想聽到的話。
「那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嗎?」
帽T男似乎無法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下定義,身為一個跟蹤狂卻不敢大方承認。同時,沈淯
青尷尬得感覺到時間越過越慢,他正被拖進某個他不感興趣的沉悶情節裡。
「你是說,在對面偷看他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沈淯青飄開視線,希望帽
T男不要跟他長談,他不在意,他不關心。
帽T男不反駁自己偷看花先生,又接著問,「那你知道他是誰嗎?」
「我不知道,就只是一個客人。」沈淯青厭煩帽T男無視他的意願不斷開話頭,語氣一轉
強硬,挑明:「我只是賣花的,沒那麼無聊管他的事,或你的事。」不管你跟花先生有什
麼恩愛情仇,都不干他的事,他說了好幾次不知道,意思就是不想知道。
「我覺得我喜歡他。」
沈淯青踩在椅腳的鞋底一滑,踏了個空,小聲「啊?」了一句。完了,沈淯青想,帽T男
看起來要哭了,這什麼發展?
「我可以把事情告訴你嗎?」帽T男努了一下鼻子,像隻小狗,不是垂眼睛無辜可愛帶傻
氣的捲毛黃金或賣萌浩呆柯基,帽T男的五官透有一股正氣凜凜的鋒利氣,兩眼都是內雙
,眼神有點兇,站直背很挺,有股不好惹的感覺,作為小狗,帽T男比較像豎耳朵的台灣
黑土狗。
而這個應該比自己大幾歲,感覺兇起來可以咬死他的黑土狗想跟他談心,談的還是戀愛煩
惱。
「你直接去跟他講,不該跟我說。」
帽T男這句話回得很快:「就是不能對他說才跟你說啊。」
聽到『不能跟他說』,沈淯青一怔,在帽T男身上看見了誰的影子,好像看見一面鏡子。
那年將木棉花絮颳滿天空的風好像剮了他腦門一下,他牙關一陣酸澀,齒顎發疼。
「你既然知道,你就不該」沈淯青胡亂咬了幾下空氣,哽了一口才把話說完,「
不死心。」
「我也想。」
聽帽T男不甘心的語調,沈淯青被撥起的情緒還未燃出火星又瞬間熄去,他淡淡地說:「
哦,不死心你就這樣子吧。」每個字都揚著調,輕慢又挑釁。
帽T男不說話了。
氣氛正僵,外頭傳來倒車的聲音,熟悉的貨車停在門口,沈淯青站起來,表哥來載花了。
沈淯青把帽T男晾在一邊,敞開大門鎖上門擋,將已經整理好的花一車一車推出去。搬到
第三趟時,本來站在一旁看的帽T男抬起一個裝滿花的大籃子,不用推車,徒手扛了出去

「小淯你朋友啊,力氣很大喔。」表哥和帽T男打了個招呼,下車點了根菸在路邊抽著。
帽T男不用升降機關,輕輕鬆鬆把花一籃籃扛上三噸半。表哥捏著菸嘴啜完最後一口,把
菸屁股丟到地上踩熄,他跳上車廂,與帽T男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接力把花上車。
有帽T男幫忙,上花的速度比平常快多了。表哥走後,帽T男彎腰把表哥剛剛吐在地上的菸
蒂撿了起來。
真環保。土狗中的稀有品啊,沈淯青忍不住評論。
手上捏著沾了人家口水和鞋底灰的菸蒂,帽T男見沈淯青擋在門口,不知道該留該走。
沈淯青轉身,用腳指了指垃圾桶。
帽T男得到肯許,進去扔了菸蒂。
「那裡有水可以洗手。」沈淯青指指工作檯後方的洗手台。
帽T男乖乖地走過去洗了手,洗完兩手甩了甩,甩了自己一身水。
「你跟他是什麼關係?」反常,沈淯青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極其反常的事。他想,開花店
的兩年時間裡,他也變了。但也可能,是因為對方幫他搬了花,又把最後一個原味大亨堡
讓給他,可能,他不可憐自己,就可憐他。
「我們是」帽T男撓撓臉頰,思索該怎麼說,想了一下,他才慢慢地說:「他不認識
我,我們只是很久以前見過。」說話時每個詞語中間都頓著一段距離,像是連他自己
也不確定事實是不是這樣。
「然後你就一直在跟蹤他?」
帽T男搖頭,「我好幾年沒見過他,是今年過年,偶然在老家的街上看見他。」除夕夜的
,那個人孤零零在路邊吃鍋燒麵,吃完在便利商店買了本雜誌看到半夜,走時直接把雜誌
扔了。
沈淯青懂了,不可思議的重逢就像命運的暗示,讓人心生綺念,浮想聯翩。與沈淯青的情
況相反,沈淯青的命運早就定了,開篇就是個XXL號的悲劇伏筆,還不能刪角重刷,重刷
的話,說不定就不會相遇。
「你現在有在上學嗎?」沈淯青問。
「我?沒有。」
「有工作嗎?」
「還沒有。」
沈淯青點點頭表示完美,「那你明天來上班。」
帽T男一頭霧水,是因為他剛剛搬花搬得很好很快很有力?
「你來賣花,就能跟他說話,要嗎?」
帽T男遲疑了一會,說:「要。」
「你叫什麼名字?」
「李以正。」
「好,叫老闆。」
「老闆。」
李以正乖順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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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發文
小緊張
作者: littlewendy (littlewendy)   2020-06-14 21:28:00
喜歡這種風格 :)
作者: nikeko0316   2020-06-16 23:01:00
喜歡,目前出現的人都很想了解,覺得以正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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