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為自己出征
　　羅伊抱著洛森給他的毛巾走出洞口，稍稍張望了一下，很快就在不遠處看到他要找
　的人影。那人尋了個孤高的崖點，一腿曲著一腿在空中晃盪，長風強勁，甚至捲起他
　的濕髮，看起來蕭蕭瑟瑟得淒涼。
　　這個人會變成這樣都是為了他。羅伊心裡難過，朝著對方走去。
　　以黎恩的入微觀察力和警覺心，肯定早就留意到他在接近，卻硬是不肯看他；羅伊
　無法責怪他，設身處地來想要他是黎恩，肯定表現得更加不可理喻，絕不會只是自己
　一個人生悶氣。
　　他抖開巨大的毛巾，將之摟上黎恩冰涼的身軀。
　　「對不起。」
　　黎恩不說話。這倒是罕見，這人的話一直都多，嘴上很難消停，如今卻被他逼得連
　一個字都不想吭。羅伊不由自主覺得自己真了不起。
　　「我不是……故意想殺你的，真的不是。我只是以為這不是真的，這是一場夢，只
　要墜落我就會醒過來了。」
　　「然後你沒想過我會怎麼樣。」
　　羅伊痛苦的點點頭，即便再難受都迎頭接下他的控訴，畢竟黎恩說得沒錯，「我是
　沒有想過。」
　　「為什麼？」黎恩語氣嚴厲，「為什麼你會覺得我不是真的？」
　　「這跟你沒有關係……是這整個世界都不對。」
　　「哪裡不對？你的依據是什麼？論點是什麼？總有什麼讓你判斷這裡不對勁吧。你
　欠我一個解釋，你不覺得嗎？」黎恩口氣一凜，愈發咄咄逼人。
　　羅伊同意他，但不知道自己要從何說起。他想了想，決心從明顯之處下手。
　　「最奇怪的，是卡布雷。他變成了一隻孔雀，這很不正常。雖然你說得對，我不可
　能所有事情都知道，也許只是因為我不了解卡布雷……但是對不起，我真的覺得這不
　合理。」
　　黎恩看著他，等他繼續往下說。
　　「還有整個世界觀，烏托邦、理想國、象牙塔、絕情谷……這些名字在另外一邊，
　都具有另外一層意思，甚至有很多學說研究，很哲學的概念。因此當他們都出現在這
　裡，我覺得很滑稽，像場鬧劇……對不起。」
　　羅伊知道自己現在不論說什麼，都對這個世界、還有生活在其中的人們再失禮不過，
　歉疚感讓他愈發難以揀選用詞，到最後也只能道歉。
　　「還有你，你這麼好、這麼完美，簡直就是所有人夢寐以求，我對你……你好到不
　像真的。」
　　其實還有好多羅伊說不出口的。他覺得黎恩的好已經超越了一切，黎恩是他的理想，
　黎恩的灑脫、自在、豁達，都是他想要卻遠遠不能及的，就像一個典範，他潛意識裡
　渴望成為的那種人。
　　因此黎恩吸引了他。
　　至於黎恩會在意他，則是因為這是一場夢，而他是夢中的主角，理所當然黎恩會跟
　著他團團轉。不然黎恩本身的理由實在不具說服力；黎恩跟著他，或說帶著他到處跑，
　最根本性的原因只是因為有趣與好奇心。
　　那太語焉不詳了，又沒有什麼邏輯──不過，夢境本來就沒有道理可言，一下子在
　這裡，一下子在那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我們才認識了幾天，時間流逝得太快了。你那個時候說要騎兩天的馬，對我而言
　卻像一眨眼，轉瞬之間我就到理想國城邦了，我根本沒有印象我怎麼在那裡的。再加
　上發生的很多事情，你說我傲慢也好，但是不管紗莉或是皮歐，牠們能做到的事情太
　扯了。對不起我這麼說……」
　　黎恩的表情依然平靜，那雙總是美好的雙眼也平靜無波，因此總是很活潑的感覺一
　下子冷卻了。如今的黎恩就像是符合他外表的高嶺之花一樣，冷冰冰的，神聖而不可
　侵犯。
　　他們之間的距離從來沒有這麼遠過。羅伊知道他沒資格抱怨，這也是他自找的，因
　此也只能把苦楚往身體裡吞，卻還是覺得煎熬得難耐；他好希望黎恩說點什麼，什麼
　都好。
　　「並不只是這裡的問題，還有另外一邊。我沒有跟你說過，其實我記起來的東西愈
　來愈多了。那裡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我必須再見到她一面。」
　　「有多重要？」黎恩總算開了口，口吻是冷的。但就算是這樣，還是令羅伊很振奮。
　　「是我孫女。」黎恩的表情又鬆動了，連眼神都有了變化，羅伊再接再厲的續道，
　「我撞到了頭，醒過來之後腦袋裡的第一個片段就是她。她在哭，哭著叫我不要丟下
　她。說我們只在一起相處了二十年，太短了，遠遠不夠。她要我睜開眼睛，看看她，
　跟她說話，像以前一樣。」
　　羅伊吸了吸鼻子，意圖忍住哽咽，聲音卻還是沙啞，「她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想
　著，我會回去的，我會去見你，你不要哭。」
　　他的孫女小名媛媛，從小就是個淚腺發達的孩子，膽子又小，怎麼都可以輕易掉眼
　淚，又是他們那一輩最小的，常常被其他孩子取笑。
　　因此他最心疼她，總想著這麼溫柔善良的女孩該如何是好，擔心會不會有人欺負她，
　所以他把她一直帶在身旁。
　　媛媛也喜歡他，家裡那麼多親戚長輩，就只要她的外公。小小的女孩老愛跟著他，
　就連他上山下田也是。明明就是個害怕大自然的小不點兒，每次都被蟲啊蛇的嚇得大
　哭，但是當他下一回要出門，媛媛都早就收好背包水壺在等著他。
　　媛媛上小學以前的生活很單純，他開著藍色小貨車，媛媛繫著安全帶坐在他身旁。
　他們走過一個一個地方，大街小巷，翻山越嶺，還曾經開著開著就到了臺灣的最南端。
　那次他被媛媛媽媽罵到臭頭，說怎麼可以帶孩子去了那麼遠的地方還不說，下次不可
　以再這樣了。
　　但他喜歡這樣，媛媛也喜歡。即便媛媛上了學，平日的下午與周末也還是跟他過。
　他教媛媛下棋，也交她打太極拉二胡，媛媛學是學得不亦樂乎，但從不上心，沒見她
　真的記起來過。
　　然而那是他們的光陰，那樣就足夠了。
　　後來媛媛長大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變得好漂亮，外表之外更令他感到驕傲的是媛媛
　好聰明。他們說她是資優生，不管老師教得多快多難她都能輕易跟上所有進度。
　　媛媛後來考大學還考了七十五級分呢──他搞錯了，把這當成是自己的成就──但
　是可不嗎？媛媛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他的寶貝很棒，因此他很高興很滿足，當媛媛來看他的時候偶爾也會問起她功課如
　何，想讓媛媛也為自己感到驕傲。
　　都是遺傳外公的啦。媛媛很謙虛，直說外公以前才了不起，還能留學日本，以前臺
　灣人能去日本唸書的都超厲害的。她比手畫腳，眉飛色舞的說起在課堂上學到的歷史，
　卻是他親身經歷過的。
　　那種感覺很微妙，畢竟歲月流淌得太遠了，他早就想不起來那麼久以前的事情。特
　別是後來爆發的大戰，上過戰場之後他更是記不清楚自己過去的模樣。那場戰爭徹徹
　底底改變了他，也許他曾經像媛媛說的意氣風發、指望自己能成就一番事業，但他見
　識過生死有命，也親身參與過許多他不願回想也並不感到光榮的時刻，他再沒有夢想
　期許，只想要遺忘並且好好生活。
　　他做到了。他活著，不多不少的過日子，一晃眼就過去了這麼多年，連孫女都有了。
　　他看著媛媛，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老了。
　　後來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他是還能走，可是自己都知道時日也許將近，端看死
　神何時想來造訪。他的日子一如往常的陰鬱且平凡，而唯一的盼頭就是他的媛媛，只
　有媛媛來看他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活得不差，這一生倒也值得。
　　所以他非得回去不可，他不能讓他的女孩失望。
　　「你問你算什麼，這是一個好難的問題，我回答不了。」羅伊勾起嘴唇想要笑一笑，
　可是淚水在同一時間滑過自己的臉頰，他嘗到了苦澀，然後再也笑不出來，「請不要
　誤會我，我沒有覺得你不重要。我只是……我們真的認識不深，如果我們能有更多的
　時間，也許這一切都會不一樣……」
　　羅伊用袖子抹了抹臉，「也有可能你是對的，有可能我搞錯了，大錯特錯，其實這
　裡才是真的，我腦袋壞掉才會把夢境當成現實，以為我真的已經活過了一輩子，經歷
　了這麼多事，還有一個孫女呢。現在說起來也很荒謬啊，『羅伊』才十七歲，從出生
　以來就住在烏托邦，跟他華麗纖細的哥哥卡布雷在一起。他的生活很單純，烏托邦所
　有人的生活都很單純，做這種夢根本就是瘋了，可是……」
　　他愈說笑容咧得愈大，眼淚也就掉得愈兇，他也愈來愈語無倫次，然而即便如此他
　還在說。
　　他依然說不清楚，從頭到尾都無法好好表達清楚。
　　但有一件事情，那一件事情真的是再明朗不過的，而他也從來沒有產生過質疑──
　他甚至會對黎恩有過懷疑，卻不會懷疑這件事。
　　「我得去見她，我怎麼樣都必須見她一面。」
　　這比什麼都重要。羅伊已經做出了決定。他要去象牙塔。
　　「謝謝你……我知道現在說這個很欠揍，我就是個大混蛋，但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
　麼。」羅伊轉向黎恩，朝他深深一鞠躬，覺得這樣也好，不看也好，他不知道自己還
　能不能承受黎恩的目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維持了這個動作好一陣子，因為他不確定要多久才足夠，足以傳達給黎恩知道，
　他是真的真的很抱歉。
　　有一隻手碰到了他的下巴，羅伊順著對方的動作，緩緩抬起頭來。
　　黎恩正在看著他。
　　天啊，那一雙目光。羅伊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剛剛好不容易才收拾好自己，然而
　看著黎恩的眼睛，那些脆弱激動的情緒就要潰堤。他的心臟狂跳，劇烈的彷彿呼之欲
　出，還有好多好多他說不出來、就算說出來也會不明不白的情感也在躁動──就只為
　了黎恩這樣的雙眼。
　　那是一種飽含理解的溫柔，當他被孔雀化的卡布雷追著亂跑而驚魂未定，當他為自
　己滿手血腥而幾乎崩潰，黎恩都陪著他，黎恩都這樣看著他。還有他們每一次的對談，
　每一次的接吻，就連他拉著黎恩自殺，儘管黎恩惱怒氣極，黎恩還是這樣看著他。
　　他願意為黎恩做任何事──幾乎任何事。羅伊認認真真的想，這就是黎恩在他心中
　的份量。他無法用語言明志，但如果能有個機會，好比現在來個土石流或流星雨，他
　會毫不猶豫的撲到黎恩身上，以性命守護他。
　　「萬一，我說萬一。」黎恩欲言又止，彷彿也在思考要怎麼說，「萬一你的孫女……
　修改一下，這樣說太不吉利了，你大概不愛聽。但萬一，那一邊的世界不如你意的
　話──你會回來嗎？」
　　回到這裡。回到我的身邊。黎恩沒有把所想完全說出口，但他是這個意思。
　　羅伊都快要落淚了，他沒想過說了這麼多以後，黎恩還會這樣問他。「我……還有
　這個臉嗎？這樣是不是臉皮很厚？」
　　「當然是啊。」黎恩點頭，「但如果你不屬於那邊，你總是屬於這邊的。所以你會
　回來吧？」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
　　「氣啊，我氣死了。」黎恩恨恨吐出口氣，「不只生氣，我還很不甘心──覺得憑
　什麼啊？我他媽還不夠真誠嗎？憑什麼你擅自把我們這邊當作虛幻的、可以被捨棄的？
　我這麼不值得嗎？我這輩子還沒被人懷疑過存在咧！雖然想殺我的人是很多啦，但你
　差點就殺成功啦！你這混蛋，要不是我反應快，我們真的會死在這裡啊！到時候你連
　孫女都見不到，我看你跟誰哭！」
　　黎恩氣死了，坐著實在不夠他發揮反應的。他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撲到羅伊身上，
　恨鐵不成鋼的開始擰他；打畢竟還是捨不得的，所以只好用捏的了。他手勁大，狠了
　心，雙手毫不留情，很快就讓羅伊的雙頰開始泛紅。
　　羅伊知道再疼也要受著，算他活該，因此毫不掙扎，任由黎恩在他身上發洩情緒。
　黎恩恨恨的又罵了好多，說到底他最氣的還是羅伊這麼輕賤自己於這個世界的生命，
　不當他們是一回事，以為他們可以輕易死去。
　　最後黎恩趴在羅伊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發呆。
　　羅伊抬起手，時不時的梳理他的頭髮。如今隨著強風吹拂，頭髮也乾了不少，只是
　髮質也跟著些許乾燥，可惜了這人的一頭秀髮。
　　「我跟你去象牙塔。」黎恩的聲音從他心口傳來。說話帶動了他胸膛的震動，而震
　動又回饋到羅伊的心上，因此這句話的影響遠比在耳中聽來得震撼；羅伊抬起脖子看
　他。
　　黎恩的視線卻沒在他身上，他側著臉，望著經年累月地質作用而成就的山谷，「我
　想親眼看看。」
　　「這樣好嗎？」羅伊吞了吞口水，不敢相信黎恩為了他，願意做到這種地步。
　　「嗯。雖然我還是覺得很扯……其實這有點有趣吧，你覺得扯的跟我覺得扯的互為
　表裡，我們也許聽得進去，但誰也沒辦法說服誰，所以不如眼見為憑。我也想知道你
　說的、還有洛森議長和夏妲拉，以及那些案例上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要是不是真的，一切都是羅伊自己的妄想，那他也要抓住第一時間的機會，好好揍一
　頓他的屁股。這次可不會就這樣算了，他很記仇，更別說是幾乎死於非命的這種樑子，
　他一定要好好懲罰羅伊，到時候誰管他成年了沒，也管他要不要在上面。黎恩想得很
　遠，已經考量到了另一種可能性；他陰陰森森的勾起嘴角。
　　然而另外一方面，羅伊所展現出來的真實情感也觸動到了他。
　　作為理想國民，黎恩的求知欲也是與生俱來的。象牙塔作為當代最大的謎團，而也
　許他有機會見到所有人渴求的真相，也就是象牙塔的存在意義，或許它真的是另外一
　個世界的通道；或許那裡真的是羅伊的歸屬。
　　不管怎麼樣，他都必須陪羅伊走這一段。他們一起開始的旅程，儘管終點不若他所
　想，但他會盡力走到最後──如果這就是最後的話。
　　「走吧，你的嚮導會帶路的。」黎恩站了起來，正要仰頭呼喚紗莉，卻見他心有靈
　犀又忠心耿耿的同伴早就守候在一邊。
　　他欣慰的笑了，拍拍紗莉的脖頸，用一種彆扭的姿勢翻身上馬。一點都不帥也一點
　都不像他，但是他的左半邊疼得厲害，能上去已經很了不起了。
　　羅伊坐在原地卻濕了眼眶。該說的話剛剛都已經說完了，黎恩很顯然也想避免交談，
　側首的方向是羅伊的另外一邊。羅伊固然沮喪，卻也只能默然的朝他們走去，翻身坐
　到了黎恩身後。
　　馬蹄聲噠噠，他們啟程了。
　　與上次一樣，照理來說他們應該要騎很多天才對，但是實際上感覺就是沒有那麼久。
　他們很快就看到了，高聳入雲的白色巨塔已在眼前。
　　象牙塔外朝聖的觀光客不少，他們圍繞在塔的四周，彼此交談仰望。因而都沒有人
　注意到──就連黎恩都沒有──這座塔有一個裂口。
　　其實在場也只有羅伊看得到那個洞而已，而那裂口很小，比起兔子洞差不了多少，
　卻能容納一個人進去。想到兔子洞，就像到那鼎鼎大名的童話故事，他的境遇比起愛
　麗絲也差不了多少了。
　　他做了一場夢，夢境引到他來到了仙境，他在仙境中遇到了天仙一般的人。
　　羅伊往洞口走去。他一步三回頭，不捨的頻頻回頭去看。
　　紗莉發出了低沉的嘶鳴，如同卡布雷一樣哀戚，牠不耐的腳步踢來踏去，奈何上頭
　的人將牠的韁繩抓得死緊，讓牠無法如願朝羅伊靠過去。
　　黎恩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的望著他。別走，他的眼神好似這麼說，但他本人的嘴唇
　連動也不動一下。他有尊嚴並且體面的為羅伊餞行，彷彿這只不過是另外一個七星所
　接的案子，其中並不挾帶任何私人的感情。
　　「黎恩。」羅伊已經走到洞口前了，只差一步的距離，他知道自己最後還是會進去
　的，但在那之前，他還是不死心，「黎恩，我……」
　　黎恩定定的看著他。
　　「我希望我們有更多時間。這不是一句空話，如果有時間，我希望我能證明給你看，
　但如果我們沒有機會的話……」羅伊抿了抿唇，鼓足了氣把所有話說完，「我喜歡你，
　我是真心的。再見了。」
　　他低低的說完最後一個字，便再也承受不住去看，一邊抽泣一邊手腳並用的爬入洞
　口。
　　有東西從後面撞上了他，直接把他撞得失去平衡。他摔了進去──他並不是一個人。
　　扯平了。那是一團混亂之中，羅伊想到的第一件事。他七葷八素，但他抓緊了那個
　人的手。而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他都不會輕易放開這隻手。
　　ＴＢＣ

這個世界觀真是非常有趣，探討故事和現實的界線，最後面羅伊帶著絕望的告白卻抓住希望，是很美的橋段

黎恩好偉大!但是又不停鬧小脾氣好可愛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