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個多小時的訪談結束，學生都已經離開，桌上的杯盤狼籍也讓店員收拾得差不多了
，只剩葉紹宸一個人還坐在那裡輕啜著已經冷掉的咖啡。
　　訪談內容相當順利，學生們準備的問題很全面，從他的參政動機、年輕時就開始接觸
的社會運動，以及從議員一路選到立委的心路歷程，最後也不免俗地問了他的未來展望。
　　葉紹宸笑著跟那些學生說哪個從政的人不想當總統？於是他們煞有其事地跳出訪談的
框架，開始思考如果台灣真的出了一個同志總統會是怎麼樣的光景，葉紹宸就靜靜地坐在
那裡看著那些學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
　　值得一提的是，在談到他以前參加過的社會運動時，那些同學們竟然神通廣大地準備
了他曾參與的一場活動的剪報影本。
　　其實那篇報導裡從頭到尾都沒提到他的名字，他卻出現在佔了最多版面的那張的照片
裡面，就因為他那時正好站在照片的主角旁邊，主角是石景榆。
　　那還是他第一次和石景榆出現同一個鏡頭裡。
　　當時葉紹宸才十八、九歲，個性有那麼一點小衝動，和同伴相較之下卻可能劃分到穩
重那一塊。
　　他高中時受到同學影響開始關心社會議題，平常課餘時間除了念書也會利用零碎時間
整理相關的資料，碰到有遊行或是座談會的日子也會和同學組隊到現場聲援主辦的團體。
　　那張照片拍攝的時間背景是在一次土地的地目變更說明會上，出席會議的民眾不滿意
當時縣政府所開出來的條件明顯不公，雙方沒在會議上取得共識。
　　會議結束，縣長以及陪同的同黨立委在離開說明會會場時，突然有個老農脫了腳下的
雨鞋，直直往石景榆的方向丟過去。
　　軟膠雨鞋並沒有帶來什麼傷害，但東西是在葉紹宸面前砸在石景榆臉上，他錯愕的表
情被記者捕捉下來，隔天在報紙上看到這張照片時，他還被同伴嘲笑了許久，更因為被家
裡人看見他出現在報紙頭條，葉父特地打電話過來把他罵了一頓，叫他當學生就乖乖念書
不要搞些有的沒的。
　　報導上沒提的是，雖然老農扔的是軟膠雨鞋，但鞋底很硬，砸到的地方離石景榆的眼
睛只差兩公分。
　　當時的葉紹宸是看不太慣執政黨的嘴臉，不過現在有人在他面前受傷，他不可能置之
不理。
　　即便對方的助理很快就反應過來，葉紹宸還是拿出他隨身攜帶的醫藥包，抓著石景榆
的手臂快速離開人群，找了板凳給他坐下，隨後掏出醫藥包裡的酒精棉片，拉開石景榆捂
著眼睛的手，動作小心地清理他的傷口。
　　當時石景榆的助理已經跟過來，原本想接下葉紹宸的工作，石景榆卻打手勢讓助理去
應付那些還想拍照的記者。
　　傷口不深，但那雙飽經風霜的鞋子看起來很髒，破皮的傷口上帶著污泥，在清潔過後
露出一道小小的口子，周圍的皮膚泛著淡淡的粉紅色，葉紹宸扔了酒精棉片再拿出沾有碘
酒的棉棒替石景榆消毒，最後用OK繃貼上對方的眼角，同時心裡想著早知道就該買盒圖案
花俏的OK繃才對，這樣貼在石景榆臉上一定很有趣。
　　動作順暢一氣呵成，好像同樣的包紮行為他已經做過了無數次，葉紹宸確實也實際操
作了很多次。他們這群年輕人到處參加抗議活動，推擠之中哪裡會有不受傷的。
　　收拾好醫藥包，葉紹宸發現石景榆還在盯著他。他不解地對上石景榆的視線，帶著狐
疑，最後才發現對方似乎是想要往他身上尋找什麼，葉紹宸這才警戒地拎起包包向後退了
幾步，不忘替剛才脫鞋砸人的農民辯解，「我相信康大哥不是故意要拿雨鞋丟你，是你們
提出的條件欺人太甚，根本就不顧那些花了半輩子時間耕地的人，一聲不吭就要把農地變
更為工廠用地，給的補助款卻只有市價的三分之一，根本就佔人便宜！」
　　他起初只是想解釋，後來說得激動，眼神也越發明亮。
　　像是一把照進石景榆內心深處的的火焰。
　　「你叫什麼名字？」
　　好不容易聽到對方開口卻是這麼一個問題，葉紹宸內心警鈴大作，再次向後退了兩步
，他的同伴發現他沒跟上回來找人，正好趕上這一刻，拉著葉紹宸就跑。
　　人跑遠了，石景榆的助理也回來了，說已經交代過剛才圍過來的那些記者要清楚什麼
的照片能用、什麼不能用。有幾個人當場就開始刪照片，也有人渾水摸魚跑了。
　　「我知道是哪家的記者，需要聯絡嗎？」
　　石景榆站起身，拍拍剛才遇襲時掉落在西裝外套上的塵土，「記者也是要混口飯吃。
」
　　「知道了，委員。」助理看了石景榆臉上的OK繃，「您的傷口……」見石景榆擺了擺
手，他識相地閉上嘴，向石景榆報告接下來的行程。
　　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葉紹宸微微彎起嘴角，想著那時他和同伴跑得那麼快，就是怕石
景榆知道他的名字之後會找他算帳。
　　畢竟O黨的前科就擺在那裡，沒少傳過他們暗中找人「處理」掉反對他們的抗議團體
中的領袖，好讓那些反對者群龍無首成為一盤散沙，最後只能任由掌權者擺佈。
　　不論這種傳言是真是假，小心才能駛得萬年船。
　　相隔幾年後，再次近距離見到石景榆，情況和今天有幾分相似。
　　一樣是為了完成學校的報告，他們透過教授的人脈介紹，好不容易得到機會能夠直接
採訪這位對台灣民主改革有極大貢獻的重要人物。
　　地點約的是該位老前輩自宅，一行人在管家阿姨的帶領下進到屋裡，赫然發現石景榆
竟然也在。
　　當時三十歲的石景榆正值第二任立委任期，不光是葉紹宸在看見石景榆時感到驚訝，
和他一起來的同學也不斷和他說悄悄話，對於幾乎能夠說是O黨明日之星、現在O黨新生代
代表人物的石景榆會出現在這裡而感到困惑。
　　一群學生和個現任立委共處一室，管家阿姨似乎對學生方單向針對石景榆的緊張氣氛
渾然不覺，又是倒茶又是準備點心，抱歉地向他們表示因為老前輩午睡起來之後不太舒服
，現在還在休息，得等他身體情況好一點才能和他們見面。
　　他們這次的機會非常難得，不用討論，小組成員也打定主意要在今天完成他們的訪談
。
　　他們也就在一開始因為石景榆的存在而感到不自在，隨後發現對方根本不會干擾到他
們，年輕氣盛、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學生們乾脆不把石景榆當成一回事，各自拿出資料出來
討論，阿姨更是善解人意地替他們多準備了不少飲料。
　　經過半個小時，石景榆接了一個電話便起身向阿姨說會再另外約時間來訪。
　　石景榆離開前，視線刻意在葉紹宸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葉紹宸第一時間就察覺到石景榆的目光，和石景榆對上視線時，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
眉頭，不明白對方這麼盯著他看的原因，直到石景榆抬手指了指右眼眼角。
　　他還沒反應過來石景榆這動作有什麼意思，石景榆正對著管家阿姨點點頭，大步流星
地走向大門，留給葉紹宸一個西裝筆挺的背影，就算有那麼一瞬間產生了想要追上去問對
方到底想表示什麼的衝動也立刻煙消雲散，同學正開口詢問他的想法，他怔愣幾秒回過神
，輕咳一聲後在同學們的笑聲裡反問他們剛才問了什麼問題。
　　事先他們做了非常多的準備，每個人都讀過老前輩的口述傳記，也將老前輩還沒淡出
政壇之前經歷過的那些事蹟都整理成了人手一份的資料，提出的問題也都是和他們教授一
再討論過的。
　　訪談的地方是在被書本包圍的書房。
　　書房裡的藏書堪稱一間小型的圖書館，幾個學生不由得開始討論過去看過記者對老前
輩的採訪中提及這裡的每本書老前輩都看過，不知道那得花上多少時間才辦得到，隨後又
想起老前輩的高齡，一夥年輕人便低聲笑著。
　　管家阿姨推著老前輩的輪椅走進書房，人家也不在意他們擅自在書房裡走動，阿姨招
呼著他們坐下，替他們備好茶水後離開。
　　虛弱的老人骨瘦嶙峋，坐在躲椅上大腿還蓋著一條保暖用的毯子。時值孟冬，房子裡
開著溫度宜人的暖氣，阿姨剛倒好的熱茶煙霧裊裊，散著一股淡淡的清香。老人雙目有神
卻又和藹地看著眼前的年輕後輩，瞧他們危襟正坐的緊張模樣，開口說了個以前他還在政
壇裡的趣事緩解書房裡的氣氛。
　　笑過之後也放輕鬆了，學生們這才翻著資料開始進入狀況。
　　老人亦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侃侃而談間，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大半個小時，守在
外面的阿姨輕輕敲了敲門，替老人送藥進來。吃完藥的老人仍是神采奕奕地和他們聊了許
久，直至外頭天色暗下，阿姨一臉歉意 地再次打斷他們的談話，提醒老前輩該休息為止
。
　　離開前落在最後頭的葉紹宸不經意提起下午石景榆也在的事，老人恍然，只道：「老
朋友的兒子，偶爾會過來看看我這個老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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