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若師兄不嫌棄，我願意跟著前往。」
　　程昱之向前踏了一步。
　　朱鈺的眼神在他臉上逡巡。
　　若是平時的他，可能會有些挑釁的瞪回去吧。但此時的他實在是沒那個心情。
　　「陸仁遠？」
　　發現程昱之並不想搭理他，朱鈺轉頭問了另外一人。
　　「他並不會說舒華語。你覺得如何？」
　　「程師弟的探查能力很好。就他了吧。」
　　陸仁遠垂下眼簾，躲開了其他人打量的視線。
　　「那就由你們兩個先行出發吧。」
　　朱鈺點點頭，少見的沒有多加刁難。
　「明日三更，從南門離京。我會為你們備好面具。」
　　◇
　　「惜之！」
　　往宮外的路上，慕羲被叫住了。
　　他回頭，看見扶著烏紗帽匆匆跑來的程羨之。
　　「兄長。」
　　慕羲點點頭，就當作是打了招呼。
　　「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可好？」
　　程羨之甩甩袖子，擺正了腦袋上的烏紗帽。
　　「你會出現在早朝上真是令人意外。何時回來的？」
　　「前天下午才抵京，還沒怎麼休息就被皇上宣召。」
　　把手收進袖子裡，慕羲又習慣性地去摩娑自己的手腕。
　　那兒卻空蕩蕩的。
　　「前天啊……」
　　程羨之若有所思，道：「你有跟晦焉見到面了麼？他過年的時候一直唸叨著要跟你吃
飯，也不知道是在在意些什麼。」
　　他沒有注意到慕羲的腳步頓了一下，又佯裝無事的繼續前進。
　　「還沒約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約。」
　　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糾葛，他不想讓把自己當半個弟弟的程羨之擔心。
　　慕羲用平淡的語氣說：「但我應該這兩日就會回西北了吧，還有很多事急著處理。」
　　「反正你們再自行連絡吧。」
　　停住腳步，程羨之調整了下臉部表情，道：「阿弟，可以拜託你一件事麼？」
　　沒有馬上說答應與否，慕羲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過幾日我要隻身前往鯓溪就任太守，不知可否麻煩你沿途護送？」
　　「啊？」
　　慕羲愣住。上任？
　　「兄長要接任鯓溪太守之位？」
　　「上頭臨時找不到人，權宜之計罷了。」
　　他聳肩，不是很在意。
　　「我特別畏寒，北方太冷……幸好只是暫代。」
　　慕羲想了想，道：「若皇上沒有別的要事找我，明日便可以出發。」
　　「確定的話，你再捎信或者派人到我府上來一趟吧。我住在城西，飛鳶館對面的巷子
裡頭。」
　　「好。」
　　兩人繼續往宮門走去，迎面卻來了一列內侍。
　　程羨之帶著慕羲暫避一旁，為首的太監卻走到他們面前、停下腳步。
　　「慕將軍，陛下請你去御書房一趟。」
　　慕羲沉默了一會兒。
　　他幾乎沒跟冉雍說過話，現在又是要做什麼？
　　聖意難揣。
　　「是。」
　　他轉過身來，對程羨之行了一禮。
　　「陛下有事找我，先和兄長告辭。」
　　「好。你之後敲定時日再捎信給我，我先回府了。」
　　程羨之拍拍他的肩膀，低頭向太監致意。
　　「啊，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一下兄長。」
　　慕羲想起了趙天永。
　　「我的親兵此時應在宮門外等候，麻煩告知他『先回府』。他今日身著黑衣、牽一匹
黑馬，用靛色髮帶束著高高的馬尾。多謝兄長。」
　　「好。」
　　「公公，麻煩您帶路了。」
　　行走途中慕羲不敢四下張望，只專心地看著太監的背影。
　　穿過幾個花園和廊道，便到了御書房外。
　　太監停下，卻回過身朝慕羲伸手。
　　「將軍，進御書房前請將武器給我。」
　　慕羲從自己的靴子裡掏出一把匕首，放到他手中，然後兩手一攤。
　　「沒了。」
　　「將軍，請。」
　　太監恭敬的指向書房門。
　　慕羲深吸一口氣，跨過御書房的門檻。
　　「進來怎不通傳一聲？懂不懂規矩……」
　　冉雍仍穿著上朝的龍袍，背對門口在翻閱書冊，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身來。
　　「啊，原來是慕將軍。」他朝慕羲笑了笑。
　　這是慕羲第一次單獨和他會面，所有太監和宮女都已被屏退。
　　「陛下。」
　　慕羲恭敬的行了個禮。
　　「你是不是想問朕，為什麼要把你召來御書房？」
　　闔上手中的冊子，冉雍朝旁邊的椅子指了指。
　　「坐吧。一時半會兒說不完的。」
　　「是。」
　　年輕的皇帝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隔著桌子看向比自己還要更加年幼的大將軍。
　　「其實昨日就該召你進宮了，但時間太晚、容易引人注意。」
　　慕羲很專注地在觀察皇帝的表情和語氣，不敢隨意開口。
　　「哎你有什麼話就直接說了，只有我在那兒自說自話可多無聊？」
　　擺擺手，冉雍脫下帽子。
　　「朕來朕去累得慌，反正這裡只有你我，就別這麼拘謹了吧。」
　　眼下冉雍需要自己平定邊疆，應不會隨意「處置」自己。
　　慕羲想了想，問：「……不知陛下在朝堂上讓我發言的用意為何？」
　　──到底還是武人出身，沒有那些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
　　「我在朝堂上說一句，那些文官就頂我三句，說不准還用『陛下不夠了解邊疆情勢』
來堵我，不如問問你，還比較了解情勢，他們倒是難以反駁。」
　　冉雍選擇明著說：「反正你常年駐守邊境、無所牽掛，與其餘大臣不常往來，所以他
們也拿你沒輒……」
　　──無所牽掛還不是因為您跟先皇？
　　慕羲一瞬間很想回嘴，卻立馬按下衝動。
　　「那陛下……到底想先攻舒華，還是解決蒼蠻？」
　　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冉雍道：「先攻哪沒有差別。且不說攻打這兩者的難度相差多少
，我要的只是一個『契機』、一個開始往外攻打的理由──總之，今年必須開始往外進軍
。」
　　「但無可否認，舒華之於我朝的威脅確實遠大於蒼蠻。蒼蠻畢竟還是一支在草原上居
無定所的蠻族，而舒華……若再姑息個幾年，恐怕他們會擁有超過我朝的軍力。屆時……
」
　　靜靜地聽著，慕羲其實沒有什麼想法。
　　蒼雪關是他的全部，他的職責只有「把守好蒼雪關、防止蒼蠻進入鯓溪」，而今天聽
到的所有話大概都要爛在肚子裡。
　　「說句你大概不怎麼愛聽的，誅殺慕謙君時就應處理舒華問題，但正值國喪、我也尚
未掌握朝政，實在不是出兵攻打的好時機。」
　　冉雍說得很慢，而慕羲的思緒飄遠。
　　──都已經過了七年，現今又提起這事的用意為何？幹什麼總揭別人的瘡疤？
　　「慕將軍。朕今天找你來，是想要告訴你──」
　　擺正了表情，冉雍用緩慢而不容質疑的語調道：「當年慕老將軍受到牽連、正值壯年
便被斬首，是他在先皇面前求情才保下了你，同時他也希望你能不記恨皇家，忠貞不二的
替我效勞。」
　　──是父親在先皇面前求情才保下了我。
　　……所以自己果然不在九族之外。
　　鬼使神差的，慕羲張開了嘴，用意外平靜的語調問出那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慕家滿門抄斬的前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父親到底做了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冉雍高懸的心終於重重落下。
　　這句話是疑問而非質問，代表他心中的疑惑遠遠大過於恨意。
　　「慕衛青……慕老將軍當初統一皚雪軍，不僅為先皇解決心頭大患，也讓北疆情勢穩
定下來，可說是立了大功。先皇是想保住他的，畢竟這樣的將才不知多少年才能出一個。
」
　　冉雍嘆口氣：「那天我在先皇寢宮中侍疾，外頭風雨不斷、雷聲陣陣。」
　　「老太監通傳慕老將軍夜半進宮，想要求見先皇。」
　　他的思緒飄回那個夜晚。
　　「陛下，慕將軍求見……」
　　「不見！」
　　冉雍舉著湯匙，有些無措。
　　他的父皇、冉丹看起來很難受。起先的憤怒已然消散，留下濃烈的無措與悲傷。
　　「父皇，您真的不見慕將軍麼？」
　　「見什麼見，我一定要保住他……」
　　冉丹把臉埋在雙手中，不停地大口喘氣。
　　太醫說，老皇帝急火攻心、病情惡化，需要好好將養。
　　出事前老皇帝已纏綿病榻，現在又更加衰弱。
　　御醫悄悄的和太子搖了搖頭。
　　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父皇，冷靜……」
　　冉雍放下手上的藥碗和湯匙，輕拍父親的背。
　　過了一個時辰，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從老皇帝小時候侍奉到現在的太監猶猶豫豫的再
次進來，卻是噗通一聲跪下。
　　「……你這是做什麼？」
　　「皇上，慕將軍還跪在外面，說是不見到皇上就不走，還拒絕旁人為他打傘……」
　　跟慕衛青私交篤厚的冉丹變了表情，瞪大雙眼。
　　「你去跟他說，朕不見就是不見，少在那裡威脅朕！」
　　「父皇……」
　　冉雍正要再勸，老皇帝卻轉過頭來看自己最有出息的小兒子，眼中一片迷茫。
　　「你覺得朕該見他麼？」
　　「若父皇真不想見，直接把他攆走就是了。」
　　冉雍眨眨眼，繼續道：「但父皇猶豫了，就代表您其實是想見他的吧。那聽他說幾句
又何妨？」
　　「若你非常了解慕沉軒，就會知道他現在來是要做什麼。」
　　冉丹躺回龍床，嘆出一口長氣。
　　「若他一個時辰後還沒走，到時再說吧……」
　　冉雍沒有得到可以退下的指令，便在那裡乾坐了一個時辰。
　　慕衛青依舊跪在外頭，傾盆大雨澆淋在他身上，不知會濕成什麼樣子。
　　而冉丹總算召見了慕衛青。
　　「父皇，兒臣先下去？」
　　「你下去吧。」
　　老皇帝擺擺手，看起來既蒼老又疲倦。
　　出於擔憂，冉雍告退，卻是躲到一旁的屏風後。
　　只見慕衛青大步走進，在冉雍剛好可以看見他背影的位置停下。
　　他手上捧著將牌和兵符，身著素白的衣袍、頭髮還在滴水，好不狼狽。
　　「陛下。」
　　他撲通一聲跪下，朝冉丹叩首。
　　那個聲音十分沉重，冉雍覺得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朕絕不同意。」
　　兩人打著啞謎，冉雍一頭霧水的皺起眉。
　　──同意什麼？慕將軍想要求父皇什麼？
　　「臣謝陛下提攜之恩，也明白應是慕家有誰犯下滔天大罪才會導致現今局面。臣願意
先行歸還將印和兵符。」
　　慕衛青伏在那兒，聲音堅定、動也不動。
　　「沒能及早發現端倪是臣的錯，但錯已鑄成，臣願伏法受誅。」
　　「誰要你的破兵符跟破將牌！你死意已決，又何必來我這兒鬧騰！」
　　冉丹氣得說出私下的自稱。
　　茶杯落在慕衛青身側碎成片片，淡黃的茶水濺在白衣上、擴散開來。
　　「慕沉軒，你到底想幹什麼！」
　　「陛下，究竟是誰惹出了濤天大禍？」
　　慕衛青的語調平平，無悲無喜。
　　「臣現在只想知道這個。」
　　「慕謙君，通敵叛國，把朕的東西捧到了敵人面前，還意圖害死朕。」
　　頓了一下，冉丹繼續道：「你的來意分明不是這個，究竟要彎彎繞繞到什麼時候，才
願意說出口？」
　　從冉雍的角度看去，慕衛青的身子震了一下。
　　屋內一片寂靜，而冉雍屏住了呼吸。
　　「……慕家該誅，但孩子是無辜的啊。」
　　慕衛青的語氣再也無法維持平靜，和身子一同微微地顫抖起來。
　　「陛下，看在臣大半生都在為您效勞的份上，求您放過我的孩子……」
　　冉丹沒有馬上回話。
　　父皇大概是氣得要笑出來了。冉雍想。
　　「──憑什麼要我棄你保他？」
　　老皇帝咬牙切齒，又摔碎一個茶盞。
　　「我這風中殘燭的身子，哪時候走了都不意外，若你也去了，冉雍那孩子可怎麼辦？
你能心疼你的孩子，我就不能心疼我的孩子了？」
　　「臣明白您的顧慮，但那孩子肯定可以擔下重任、為太子盡心盡力。陛下，請您相信
我。」
　　又重重的磕了一次頭，慕衛青低下聲音。
　　「陛下，我這輩子就求您這麼一次了。」
　　「──朕相信先皇、先皇最終信了慕衛青，而慕老將軍相信你。」
　　冉雍轉過頭來，看進慕羲的眼底。
　　「慕將軍。那我，可以相信你麼？」
　　冉雍沒有要慕羲馬上回答，而是讓他離開。
　　慕羲站在宮門之外，回頭望了一眼華麗的宮闕。
　　「慕衛青用他的命換了你的命。」
　　「我，可以相信你麼？」
　　──我的命是父親用他的命換來的。所以，害死父親的人，其實是我麼？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他踉蹌幾步。
　　「慕將軍！」
　　他看著送他出來的內侍跑了過來，接著看見宮門、天空──
　　最後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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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編輯地獄修文之後的我，好累。（躺
還記得當初十三章後面我說不會這麼早提真相，但事實證明……人果然不能亂立flag呢！！

好好奇真相啊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