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李準燁這一病，十年就過去了。
　　先是開了刀，換來幾年安穩，接著又復發，又得入院治療。姜永赫覺得自己就跟老天
爺對上了，就只想把這個人拉回自己身邊；幾十年前李準燁能夠把他拉回來，幾十年後沒
道理他做不到吧？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個人，簡直像是龍在看守自己的寶藏；就像是李準燁當初為他做
的，他拚命找醫生問，自己找書、上網找資料，幫這個人整理一套有助於治療的生活規律
。
　　李準燁並不抵抗這件事，甚至可以說，他是個配合的好病人。他想做的那些事，整理
資料、寫下記錄、甚至是進錄音室，都規劃在治療的行程外。就算與姜永赫吵架，他也依
然總是能夠準時在醫院出現。
　　但要在很久之後，姜永赫才會會意過來；其實追根究柢就是，李準燁從來沒有能夠相
信他。這個人完全放不下心來，只好連之後該怎麼看著、怎麼照顧他都一一安排好，確保
這個小小的星系，即使少了他，也依然能夠繼續運行下去。
＊
　　姜永赫坐在沙發上，安安靜靜的，一動也不動。他也沒費神去開燈，只是聽著門外的
動靜。
　　今天，尹實均要搬到他對面的房子。
　　也就是李準燁以前住的那個房子。
　　他知道李準燁在搬到他家之後，也沒有賣掉先前的房產；李準燁過世後，他沒細問，
以為是讓家人繼承。他甚至交代過柳泰真，如果那個人的家人要賣掉對面的房子，就通知
他一聲，他會買下來。
　　幾天前，他出門遇見尹實均－－正好從對面的門裡出來。他以為是李準燁又交代他要
處理什麼遺物，一問之下，原來尹實均早在四五年前，就買下了李準燁的房子。說是搬，
但也不是完全丟著朴潤搬過來，而是隔個幾週，就拉著朴潤過來住幾天。
＊
　　李準燁手術後五年半復發。住院治療的一周後，他就找了尹實均去，想要把自己原來
住的房子贈與給這個老么。
　　『其實應該拜託潤哥，但潤哥一定會哭到我什麼都沒辦法交代。』
　　已經顯得有些憔悴的李準燁，那時把這件事說得像是與自己無關一樣。尹實均那時還
想勸這個哥哥，都到這個地步，這些煩心事留給他們這種不用躺在病床上的人想就行了。
　　『我不放心永赫。』那時，李準燁像是早就想好了。只是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們別管
他說什麼，盯著他就是了。哥，永赫哥都五十好幾了，他會照顧自己的。尹實均說這句話
的時候，其實是想要讓李準燁安心養病。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李準燁只停頓了一會兒
。
　　『我不相信他。』李準燁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不是感嘆，而是斬釘截鐵的宣告。那
時，尹實均忍不住說了一句話，但話說出口他就後悔了。
　　『那件事都過去那麼久，哥也不要再逼永赫哥了。』
　　他說。但幾乎是話才說出口，他就立刻道歉；李準燁卻只是揮揮手，我懂你說的，尹
實均這位排行第二的哥哥，並沒有逃避這件事。
　　這幾十年來，他的確是用了各種方法，只為了要逼姜永赫要記得，無論當初的「意外
」真相是什麼，他都不會再輕易相信姜永赫的承諾。
　　就差那麼一點時間，或許他就永遠失去那個人－－這樣的恐懼，怎麼可能會有消失的
一天？這樣的忿忿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卻也沒有消散，一直在他心底，直到生了根，包裹
住他整個心臟。
　　朴潤、李智相都直接、間接勸過他，十幾年了，幾十年了，可以了。他其實也這樣想
過，但就是過了這麼久，他閉上眼，都還能夠清楚回憶起姜永赫當初倒在地上的樣子、在
加護病房的樣子。
　　於是恐懼慢慢變成怒氣，在他的心上發了芽；他並沒有發洩在任何人身上，只是待在
姜永赫身邊，看著這個人。
　　啊、這個人還在，還好好地待在這裡。只是這樣一個念頭，就能夠讓他重新冷靜下來
。
　　『就當作是我的一點毛病吧。』李準燁只是淡淡的，看樣子我無論如何都會走得比他
早。實均你也不用時時刻刻看著他，你跟潤哥，有時間去住幾天，按按他的門鈴就可以了
。他一定會發現是我的安排，那也沒有關係。
＊
　　聽著門外的響聲，姜永赫突然很慶幸，自己現在是一個人待著。
　　五十幾歲的大叔，哭成這樣怎麼能看呢？他一邊想著，一邊只能把自己的臉埋入掌心
。慢慢地，聽見自己哭出聲音來。
　　『準燁哥說讓永赫哥知道也沒關係。』那時尹實均說得很小心，但他畢竟也看了這麼
多，曉得這些事，其實瞞也瞞不住。
　　『準燁哥說，如果永赫哥能好好活到最後，就可以重新相信永赫哥。』
　　『要好好地、健康地活著。不能因為他先走就走得快了。如果永赫哥可以辦到，那麼
再見面的時候，他一定什麼都不算計了，只是好好地待在永赫哥身邊。』
16
　　在那之後，他們還是在樂壇上活動。
　　當然，年紀大了，活動量也少了；姜永赫也不願意勉強自己，只偶爾在幾個老熟人的
節目上露露臉。但凡他露臉，總得唱唱〈A Rough Road Leads to the Stars〉。一開始
他也有些困擾，這畢竟是合唱曲，唱唱幾句可以。要是整首唱，還真的有點難度。
　　最麻煩的地方就是，李準燁的RAP，是用姜永赫的聲音當合聲；如果他們只有一個人
上節目，是不可能唱完整首的。但就算不是一個人，就算是與其他成員一起上節目，姜永
赫其實也並不想要李準燁的RAP換上另一個人的聲音。
　　就是偶爾聽見後輩cover，他也會忍不住皺一下眉頭。
　　其實與好不好無關。
　　而是對他來說，那個part就只能用李準燁的聲音，其他放上什麼都不對了。
　　但那個人與那個聲音都已經不在了。
　　「咦？」這一天，李智相又找了姜永赫上節目，說好要唱〈A Rough Road Leads to
the Stars〉當開場。李智相有些遲到，一進酒吧就聽見姜永赫的歌聲，卻不是他熟悉的
那首歌。
　　仔細聽，還是他熟悉的那首歌，但變成慢歌；RAP的部分拿掉了。
　　「這首歌都多久了？怎麼突然要改成抒情歌來唱？」
　　李智相一邊脫外套，一邊隨口問。姜永赫停下歌聲，一邊隨手還撥著吉他。
　　「少了準燁，RAP沒人唱嘛。」
　　他說得有些漫不經心，李智相則停頓了一下。
＊
　　李準燁自己下了轉到安寧病房這個決定。
　　醫生的說法當然是很婉轉的，但也病了這麼久，他心知肚明姐姐、姜永赫可能會拜託
醫生什麼，或是給出什麼樣的壓力。這句話我不說，還能由誰來說？看著姐姐的驚愕，與
姜永赫的難得的慌亂，他只是笑得淡淡的，搖搖頭。
　　「既然都是最後了，讓我輕鬆一點吧。我們就一起好好把接下來這段時間過好，不好
嗎？」
　　他怎麼可能答應這種事？！在那一瞬間，姜永赫想的只有要怎麼說服李準燁；但李準
燁畢竟已經太了解他，只是讓外甥們把哭泣著的姐姐帶回家，讓姜永赫留下來。
　　「我還剩下多少時間？我不要浪費在這些事情上。那張專輯，我們把它做完吧。」
　　李準燁沒有等姜永赫開口，而是直接了當地宣告；永赫，那個人喊著他，那是我們最
後一張全員都到齊的專輯了。
　　「The Journey」，朴潤、姜永赫、李準燁、柳泰真、尹實均。李準燁一邊笑，一邊
念著包括自己在內、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團名。把那張專輯做完吧，他說。之後你
們再出專輯，我列名就是詐欺了。
　　日後想起這件事來，姜永赫其實還是有些忿忿不平。
　　那個人很清楚，怎麼樣才能讓他痛到連拒絕都說不出來。
　　專輯的製作工作並沒有馬上進行－－至少就姜永赫這裡是沒有的。
　　「The Journey」的團員一方面不想讓李準燁留下遺憾，一方面也知道姜永赫不是那
麼容易就能放手；朴潤頭痛得很，幾回兩頭勸，卻都沒有結果。尹實均乾脆是開口就被罵
，唯一能夠說話的，就是那時已經被延攬為S娛樂理事的柳泰真。
　　他一方面得安排重啟這張唱片的製作（還好潤哥就是製作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一
邊還嘆著氣）；一邊也安慰朴潤，安撫尹實均，一邊也勸著那兩個人。
　　專輯就做吧，他對姜永赫說，準燁哥都記掛了十年，不是嗎？雖然現在那一位的聲音
與體力都沒辦法配合，但或許是想到這一天吧，十年前，他這個排行第三的哥哥不但錄完
了自己的的part，甚至多錄了許多備用的部位。就算以現在他們的角度看，有些東西或許
還需要調整，但素材肯定是都夠的。
　　他對李準燁說，再給姜永赫一些時間，而且需要時間的也不只是姜永赫。躺在病床上
的李準燁聽見他這麼說，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柳泰真只得苦笑著。我們畢竟不是準燁哥
啊，他說，
　　當然只有準燁哥能夠做這樣的決定。柳泰真幾乎是無可奈何地，我們也五十多歲的人
了，沒有什麼不能理解的。只是說是這麼說，但準燁哥還是走慢一點吧。走慢一點，腳步
放慢一點。
　　潤哥都在抱怨了，柳泰真只當作是一件趣談，說給眼前的這一位聽；說是準燁哥心裡
、眼裡只看得見永赫哥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跟潤哥說那也沒關係，反正永赫哥之後就
是我們了。
　　所以，他說，哥至少也等等永赫哥吧？
　　李準燁沒有回話。
　　他看著天花板，最終只是嘆出一口氣。
17
　　這張專輯很快就重新開始運作。雖說對S娛樂來說，比起眾多當紅的歌手或男女團體
，這張專輯的順位實在不能說很靠前，但還是有一些市場以外的因素爭取到多一點點資源
。
　　比如說，團員都各自提出要自己出資；比如說，李智相直接找了S娛樂的創辦人談，
提出自己願意出資；比如說，除了「The Journey」的團員外，有幾位──大多是「The
Journey」的後輩──不但願意支援，甚至有一些比較大膽的想法。
　　但畢竟是很有地位的前輩，這件事後來是由李智相開的口。他知道姜永赫大概沒時間
也沒心情處理這些事，便找上朴潤。在這件事上，朴潤並沒有去徵求其他團員的意見，而
是直接了當作了決定。
　　這張專輯，會是雙光碟的套組。這件事，他是在李準燁的病房宣布的，除了他們原先
的專輯外，會收錄一張由四位不同歌手重新詮釋的〈A Rough Road Leads to the Stars
〉的CD，其中一位，是他們都認識的李智相。
　　姜永赫與李準燁當然是意外的，但沒有反對的意思；柳泰真在此之前已經被公司告知
這件事，也只是點點頭。尹實均與朴潤本來就住在一起，原先是想幫朴潤解釋，但看著沒
有人多說什麼，便又覺得似乎沒有說話的必要。
　　『cover的demo要送過來病房給我，特別是智相哥的……請他多練習一下，回想一下
怎麼唱歌。太差我就不要了。』那時的李準燁，雖然虛弱，但還能開開這樣的玩笑。姜永
赫有些勉強地笑了笑。
　　在成員進來這個病房之前，他從李準燁這裡知道了要轉移到安寧病房的時間。這要比
李準燁原先想定的時間遲了一個月，但這一天終究已經來到他們眼前。
＊
　　要一直到李準燁的後事都處理完，姜永赫才能去找李智相，並為這張唱片的事向他道
謝。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始終沒有去問李智相為什麼提出「讓我唱〈A Rough Road
Leads to the Stars〉」的理由。
　　都沒有人問過？提起這個話題的，反而是李智相本人。沒有，坐在酒吧裡，看著李智
相一杯接一杯地喝，姜永赫繼續喝他的水。
　　「如果你要問的是潤哥他們，他們都沒問。」他說，倒不是不好奇，而是他們認識李
智相太久了，該聽說什麼也早就聽說了。唯一說話的是李準燁，還是在聽過demo之後才開
口。
　　『唱得太傷心了。』那時，李準燁聽到一半，就苦笑著把耳機拿下來，一邊對他說。
他是早就聽過了，但是那時的他，其實並不覺得有什麼。
　　『有我這麼傷心？』
　　他實在忍不住，不但埋怨了，還伸出手，去握住李準燁還拿著耳機的手。李準燁搖搖
頭，說得認真且坦然。
　　『你是正傷心著，那沒辦法。』反手握住姜永赫的手，一切塵埃落定後，李準燁的聲
音就一直跟他的人一樣，變得溫和許多。
　　『智相哥是已經這麼多年了……我不知道這麼多年後，他還這麼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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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更新了，在一連串的忙碌後＝　＝;;;;;（還有一點點小逃避，很忙的時候寫這
個故事簡直就是煎熬啊哈哈哈……其實寫得很快，只是會很煎熬）
　　大概再兩回吧，就要結束了（合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