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灰姑娘 第一部 (19)

作者: myrddin (吟遊詩人米爾汀)   2018-11-16 20:59:03
  
◆愚者之夜前23天
  
  他們一離開商棧就遭到攻擊。
  
  帶血的腳印踩到倉庫中途就消失了,但史崔特很幫忙的打開了側門,艾許和
莫沙克不用再爬牆出去。地上覆了厚厚一層霜,寒意直滲入腳底,艾許凍得連牙
關都在顫抖。街上靜寂無聲,黑得看不出端倪,那些人八成就埋伏在牆邊,連氣
息都像石頭。
  
  接著是一聲怒吼,黑影飛撲,艾許只辨認出一頭亂髮,還有醒目的白色刺青。
「莫沙克。」他驚慌失措,滿腦子只想拔腿逃跑,腿卻軟得沒法動作。又是高地
人,那些戰俘,野蠻人——
  
  莫沙克完全沒被嚇住,只不過是眨眼的瞬間,他就把攻擊他的人摔了出去,
轉身又用手肘猛撞另一個人的臉,鼻梁斷裂的聲音清晰可聞,讓艾許不由自主畏
縮,差點又要大叫住手。莫沙克再補上一腳,那個人哀嚎出聲,踉蹌跌倒。
  
  莫沙克沒繼續攻擊,只是站在原地,不耐煩地抱起雙臂。「我看,也不用請
聖徒保佑你們長蛆的腦袋了。下次找人麻煩前,眼睛最好放亮點。」
  
  艾許背靠著牆,目瞪口呆,平常學的那點高地語似乎從腦中流得精光。理智
叫他冷靜,但思考在貨真價實的暴力面前無濟於事。當年只不過兩個苦力挨了鞭
子,其他高地人便一擁而上,徒手殺死監工,佔領碼頭。艾許最不想要的,就是
被拎著脖子在半空晃蕩。
  
  那兩個人掙扎起身,半蹲在地,咬牙切齒發出低吼。其中一個人臉上有血,
面目更加猙獰。「我們才不怕城主的狗。」
  
  「給你們台階下還不懂。」莫沙克厲聲說,威脅地拔劍出鞘又推回去,發出
響亮的聲音。他不是虛張聲勢,而且也不擔心打起來會驚動巡夜人,艾許可是怕
得要命。「或者你們更喜歡現在吃點苦頭?」
  
  接下來的交談全是高地語,氣勢洶洶,咬字又快,艾許只能分辨出史崔特的
名字,不止一次,還有「約定」。什麼約定?錢……這他聽得懂。
  
  莫沙克轉過頭來幫他翻譯,公事公辦的語氣:「他們看到史崔特衝出來,追
了好幾條街,但還是給他跑了。」
  
  艾許差點喘不過氣。「他們知道裡頭那些人……?」
  
  「看來是不知道。」莫沙克用高地語說了幾句話,果然那兩個人臉色大變,
上前一步像是又要動手,音量大得讓艾許心驚肉跳。
  
  「別想唬我們!史崔特沒出過差錯!」
  
  「這話你找他講去。」莫沙克不耐煩地說。「你們是想閉嘴,安安靜靜回豬
島,還是想驚動巡夜人,大夥兒都進地牢裡去?」
  
  那兩人對望一眼,像是氣得想撲上來,徒手撕裂他們,但權衡輕重,冒險要
付的代價更大。「由仲裁者決定。」另一個人低吼,白牙森森,像是即將掙斷鎖鍊
的野豬。「你也別想逃。」
  
  「悉聽尊便。」莫沙克冷漠回應,拉著艾許離開。
  
  高地人沒追上來,也許是暫時被莫沙克嚇住,也許他們決定低調行事,等到
了暗巷再動手?遠處傳來喧嘩,還有油膩的燒烤味道。這個時節,旅館一位難求,
外地人只能在廣場棲身,徹夜閒聊,喝酒,歡唱或打架。
  
  「有人跟在我們後面。」艾許抓緊懷中的帳本,壓下想尖叫的衝動。「你聽
到了嗎?」
  
  「沒事。」莫沙克這麼說著,手卻放上了劍柄,一手掩著艾許退向牆壁,但
什麼也沒發生,腳步聲近了又遠,還夾雜著荒腔走板的歌聲。
  
  只是虛驚一場,但艾許受夠了,就算莫沙克走在前面還抓著他的手,也沒辦
法讓他安心一點。
  
  「等等。」他想停下來,卻被莫沙克拉著踉蹌一步。「這裡。」
  
  莫沙克狐疑地看著那道破柵門。「一個晚上闖兩次空門有點太多了。」
  
  「只是穿過庭院而已,不會驚動任何人。」艾許直接跨過去,這條捷徑他有
陣子沒確認過,幸好沒什麼變化,只有在鑽進兩棟屋子間的夾縫時,被淒厲的貓
叫聲嚇了一跳。
  
  豎井在菜園角落,早已沒在使用,上頭蓋了好幾片木板,味道也不好聞。莫
沙克跟著他爬下來,吹了一聲口哨。「我還以為自己很熟城裡的路呢。」
  
  那是因為你不用隨時準備逃跑。艾許沒空回他,一路摸索之前放的記號,確
認沒有不速之客來過。沒問題,底部的小陷阱還完整。燈和打火石也在原處。「這
附近有一條河,這時節水位很低,沿著岸邊可以走到持秤聖堂的蓄水池。」打火
石再次滑開,艾許輕聲咒罵。他的手還在發抖。
  
  「我來吧。」莫沙克接過手,燈焰很快燃起,微弱但足夠讓艾許鬆了口氣。
  
  「往前走。」
  
  「遵命,老大。」
  
  莫沙克舉高油燈,試探地踩踩地板,又敲敲石壁。「跟你真像。」
  
  艾許踏出一步,尖細的吱吱叫聲逃竄而去。「你是說老鼠?」這條路線不免
驚動暗處的生物,有時還有蝙蝠。說來弔詭,葛拉維斯家的老祖宗裡,不乏爬密
道逃命,鑽牆洞作戰的事蹟,顯然這是家族傳承,艾許也沒得抱怨。
  
  「我是說,充滿驚奇。」莫沙克笑了。「這是你上市場的捷徑嗎?避開人潮
倒是不錯。」
  
  「必要的時候。」事到如今,艾許又有點後悔,不該輕易洩漏自己的秘密。
莫沙克會起疑嗎?如果他追根究底,問起一些不易回答的問題,艾許招架得住嗎?
  
  但莫沙克什麼都沒問,只在空間陡然開闊時,敬畏地說了一句:「聖徒在上。」
油燈只夠照亮腳下,空氣冰冷潮濕,走沒多久便聽到細微的流水聲。很久以前這
條地下河流還曾用來運貨,但現在水位低到可以直接涉過,碼頭也腐朽了,只剩
木樁殘骸歪倒在水線上。附近居民種菜養豬,也沒發現底下另有玄機。
  
  莫沙克一路抓著他的手,彷彿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彷彿艾許還是個容易迷
路的孩子。他的手粗糙又乾燥,劍繭摩擦著艾許的指尖。十年前也有個傢伙會這
樣拉著他走,穿過黑暗的階梯直到塔頂,煞有介事地在牆上作記號,等巡邏的衛
兵走遠,再推推搡搡衝出去。
  
  ——父親說我們不能再半夜亂跑。
  
  ——安啦,不被發現就行了。大家都說死人會在愚者之夜復活,我一定要看
他們是怎麼爬出墳墓的。
  
  ——去年我們就等過了,什麼都沒看到還著涼,被我爸罵得半死。
  
  ——有等有機會嘛。
  
  他不該想起來的,那些早已塵封,殘破不堪的往事。
  
  「你知道史崔特在跟高地人做生意。」艾許的聲音像被吸進黑暗,有一種奇
怪的空洞感。在這種地方提這種事似乎有點奇怪,話說回來,如果莫沙克會因此
翻臉,在哪都一樣。
  
  「當然,是我牽的線。」
  
  他承認得這麼乾脆,艾許反而無言以對。三步,十步,他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為什麼?」
  
  「還用說嗎,你在院子裡養一群熊,挨鞭子又吃不飽,他們會做什麼?不就
是掙斷鍊子,想辦法咬死主人?那回暴動沒燒掉整個碼頭,真是聖徒保佑。」
  
  「你不擔心養大他們的胃口?」
  
  「拜託,這又不是走私武器。」莫沙克嘖了一聲。「食物,毛毯,幾袋草藥,
頂多讓他們不在冬季凍死,或夏季暴雨時爆發瘟疫。城主給的配給很小氣,還有
一半落在守衛手裡。」
  
  「再說,」艾許瞇起眼。「只要他們還有力氣反抗,看門狗就有錢拿。」
  
  莫沙克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太天真了,艾許彷彿聽到男爵夫人的聲音,毫
無戒心。他總是會注意到漏洞,收起來等有一天派上用場。那是一種本能反應,
不管他想不想,就是會這麼做。
  
  現在他有了莫沙克的把柄,不知為何卻一點也不高興。
  
  「我不知道你會講高地語。」
  
  「我是在前線學的,都不是什麼文雅的字眼。」
  
  艾許不是高地語專家,也知道他剛才說了那一長串,不可能只是用來罵人。
「你不是在跟他們打仗嗎?」
  
  「瞭解你的敵人,才知道往哪裡下手最有效。」莫沙克轉頭看他,臉上掠過
淺淺笑意。此刻他的雙眼看起來接近黑色,深不可測。「我向來就不擅長談判。」
  
  「你殺過高地蠻子嗎?」
  
  「多得數不清。我曾把敵軍插在木樁上,每天挖一塊內臟下來。」
  
  艾許盯著黑暗中的側影,想著他雙手染血,殘酷無情的模樣,再次納罕莫沙
克到底是什麼地方吸引他。這惡棍過度自信,又粗魯莽撞,遲早會惹禍上身。話
說回來,這種事從來就沒能說個明白,他能在喝酒的時候逗艾許笑,出事時挺身
而出,身材還令人垂涎三尺,這些理由對一般人而言也就夠了。
  
  莫沙克停下腳步,打量眼前高聳的一排圓柱。「這又是啥?」
  
  「蓄水池。」這不是什麼秘密,定期有人會下來巡,當然不是在大半夜的時
候。「上面就是持秤聖堂。旁邊的小房間可能會有人,出去的時候要小心一點。」
他胡思亂想如果是歐倫當班,又這麼巧向外看,看到他像愚者之夜的死人那樣從
地下爬出來,不知道會不會嚇得魂飛魄散。
  
  聖堂的大門鎖著,只在上方懸一盞燈,表示隨時提供幫助。確實幫助很大。
回頭他會再來奉獻,點一根蠟燭。艾許翻牆時被冬青枝勾住,差點沒扯壞衣服。
從這裡回去就輕鬆多了,路面有鋪石頭,沿路也有燈火。麵包鋪的價格用炭筆寫
在木板上,沒收進去都結了霜。艾許想起另一件事。
  
  「高地人拿什麼來買那些東西?他們只能領配給,工作也拿不到錢。」可別
說史崔特突然良心發現,大發慈悲,一筆勾消和高地人的宿怨……
  
  「我不知道。」莫沙克聳肩。「這種事太麻煩,我讓他們自己去談。不管怎
麼樣,史崔特答應了,每個月都用舢舨載東西進去,這樣也快一年了。」
  
  一年,差不多是雙方停戰的時間,未免也太巧了。這和那兩個死在五蹄商棧
的侍衛有關嗎?他們是同夥,還是來逮史崔特卻被滅口?「如果城主知道——」
  
  「是啊,那就糟了。」莫沙克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你家到了。」
  
  「啊?」艾許猝然回神,反射性地抽回手,像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還被
人逮個正著。「終於。」他清了清喉嚨,環顧四周,突然有點不知所措,覺得自己
像出門了一輩子,連街景看起來都有點陌生。今晚他掛的彩可嚴重多了,肋骨和
膝蓋依舊作痛,明天脖子上的瘀痕肯定很難看,他得想辦法遮掩起來。
  
  「往好處想,」莫沙克看穿了他的心思。「史崔特逃得這麼匆忙,連處理屍
體的時間都沒有,首要之務絕對不是找你算帳。」
  
  「但願如此。」艾許小聲說。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再怎麼糟糕的夜晚都會結束。」
  
  「對我而言才剛開始。」艾許揉了揉脖子,被掐住的地方依舊隱隱作痛。如
果他再果斷一點,下午直接扣住史崔特,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也不用站在
滿屋子死人裡,懊悔自己錯失先機,補救都來不及。
  
  現在他又陷進了死路,只能祈禱聖徒保佑,再開一扇窗或挖個洞。「我猜,
現在得大海撈針,把史崔特找出來。」
  
  「這得花點時間,但不難。」
  
  「能借用你手下的看門狗嗎?」艾許可以聞到莫沙克身上的味道,皮革,酒,
鋼鐵和血,卻沒讓他作嘔。他已經累到沒法做出反應,只想靠在莫沙克身上閉起
眼睛。「我會——」
  
  「付錢。」莫沙克咧嘴一笑。「我知道,這是生意。」
  
  艾許垂下視線,不覺心虛。「我還沒跟你道謝。」
  
  「我只不過盡保鏢的責任,而且做得不怎麼好。」他撫過艾許被掐住的瘀傷,
手指停留在耳下。那動作太過親密,艾許本能地想往後縮,卻又像被釘住了動彈
不得。「你不會急著開除我吧?」
  
  「如果你不再那麼橫衝直撞,把我們都拖進麻煩裡。」在那個屏住呼吸的瞬
間,他很確信莫沙克就要吻上來,他又該怎麼回應?接受,然後把事情搞得更複
雜?「你該走了。」艾許衝口而出。
  
  「遵命,老大。」莫沙克遲了一個心跳才抽手,語調中有某種危險又難以辨
認的東西。「帳本交給你了。如果在裡面發現什麼有用的東西,就馬上通知我。」
  
  「好。」多麼諷刺,這下他們真有共同的利害關係了。萬一史崔特的勾當曝
光,看門狗也會跟著遭殃。他看著莫沙克轉身離去,消失在黑暗裡,有股衝動把
他叫回來。他會後悔幫了艾許,踩得自己一身泥嗎?起碼他還保持風度,沒棄艾
許於不顧,這就值得一些獎賞……
  
  他想做什麼?他敢嗎?值得嗎?
  
  艾許打了個寒顫,遠方守夜人的搖鈴聲像警鐘似的,把他敲醒過來。想想後
果,想想史崔特會逃去哪,想想男爵夫人下一步會怎麼走。
  
  也許稍後他能搞清楚,稍後,不是現在。他太累了,摸索門鎖時腦袋像在打
旋,手也不太聽指揮。管他呢,莫沙克還站在他身邊是好事,起碼他不用一個人
面對可能突然砍過來的劍。
  
  艾許走進廚房,立刻又站住了。他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了腳底。
柏納格先生坐在桌邊,又高又瘦還穿著睡袍,像個走錯舞台的演員,正小心點起
菸斗,臉色平和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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