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灰姑娘 第一部 (11)

作者: myrddin (吟遊詩人米爾汀)   2018-11-06 20:57:31
  
◆愚者之夜前28天
  
  持秤聖堂在小市場旁,沿牆豎起一根根木架,裝飾冬青枝加上紅果實,燒烤
香味和線香混在一起,人群擠得水洩不通,平時這裡就是商人捐獻點蠟燭的首選,
愚者之夜前的各種儀式更是大熱門,如果你荷包夠深,還有到府服務,司祭親自
上門,夠神聖了吧。
  
  大門口兩堆篝火燒得正旺,把山牆上的格言燻成灰黑色:誠實買賣,勤勉記
帳,艾許心想,和柏納格太太會講的話簡直一個樣。
  
  「我們可沒虧待你,也沒指望什麼回報。」固定是這兩句話開場,柏納格太
太同時還忙著補床單,針腳細密整齊,間隔分毫不差。如果派她鎮守邊境長牆,
肯定連一隻老鼠都沒法摸進來。「看看這條街上,哪個學徒過得比你好?」
  
  「我知道,夫人。」艾許記得很清楚,十年前他從後門走進廚房,讓柏納格
全家指點打量,像從市場上買了頭羊。太太還真的抓起他的手,看上臂夠不夠壯。
  
  ——脫下鞋子,別弄髒地板。識字?不偷懶?很好,我們正缺人手,很好……
你可以睡廚房……火爐邊,很溫暖……
  
  「今年過冬的準備太慢了,總不能每件事都要我盯著。記得下午要去買蠟,
把窗緣的縫隙補一補,風再這樣吹進來,又得多耗木柴。」
  
  「是,夫人。」艾許花了她兩倍的時間才縫好破洞,針腳還有點歪扭。葛拉
維斯家往前追溯有十幾個伯爵,肯定沒一個幹過這工作。很難說他該感到得意,
還是無地自容。
  
  「這裡沒補到。」她嚴厲地說。「怎麼搞的,針腳亂成這樣,穿不到兩次就
要裂掉,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噢。」艾許吃驚地吸了一口氣,手忙腳亂,拿針差點刺到自己。他其實沒
這麼慌,但柏納格太太吃這一套,多演幾次不吃虧。
  
  「別戳了,拿過來,我自己補還比較快。」
  
  看吧,叫他幫忙根本多餘。「對不起,夫人。」
  
  這時大兒子走進來,重重坐進椅子裡,看得出他剛跟老二交班,終於能逃離
店面,不用應付煩人的顧客。「早上那幾個全都只看不買,還有人在門口走來走去,
儘伸長脖子往裡面探,看起來就是窮酸。真是的,沒錢就別給人添麻煩。」
  
  艾許覺得心臟跳漏一拍,寒意頓時竄上後頸。巧合吧,對方有這麼大膽直接
上門嗎?莫沙克說會派人守著,希望是真的。「你說的人,」艾許清清喉嚨,還是
覺得聲音有點沙啞。「是老顧客,還是生面孔?」
  
  老大眉頭一皺,五官更顯嚴峻。他和父親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卻少了胸
有成竹的餘裕,老板著張臉,像是牽動一下肌肉都不容易。艾許住進這個家沒多
久,老大就去親戚家當學徒,三年後結業回來,大家都知道那是說好聽的,他根
本幫不上忙,連帳本都記得亂七八糟。從那以後他就沒給艾許好臉色過,彷彿擔
心這個學徒捲款逃跑。
  
  其實這兩兄弟都不難應付,只要姿態放低,擺出無辜的笑容就行。好的,沒
問題,我馬上去辦。一旦他們習慣了方便,甚至多一些零用錢,就不會找艾許麻
煩。沒關係,帳單交給我處理,只要併進這幾天的開支就行了。
  
  「上門的顧客這麼多,我哪有閒工夫一個個記。」老大一臉厭煩。「早上還
有人想用削過的銀幣付帳,以為我看不出來,我不肯收,他糾纏了好一陣子才走。」
  
  「我去幫忙顧店。」艾許站起來,當餌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得演好。
  
  過了中午也沒發生什麼事情,有一整家人上門,三個女兒和母親不停吵架,
批評對方品味低下,什麼顏色都拿不定主意。艾許好幾次走到門外,也沒等到冷
箭飛來。有個看門狗在對面二樓,大概因為太無聊玩起匕首,反光早就暴露了他
的藏身處。
  
  得找個時間跟莫沙克談談這件事。
  
  艾許抵達持秤聖堂的時候身後已經沒人了,那個看門狗剛過鏡橋就追丟他,
大概還在惱怒地團團轉,想不透小學徒怎麼一眨眼就消失無蹤。街上很熱鬧,路
人交談,小販吆喝,樓上倒污水的和樓下對罵,所有聲音交疊成一片混亂,每隔
幾棟房子就有人在擺弄愚者之夜的裝飾,冬青枝,花圈,聖徒像,奇形怪狀的面
具。神秘的跟蹤者依舊沒現身,艾許繞進小巷,也沒有發現動靜。
  
  大殿摩肩擦踵,人比預期的還多。艾許投下一枚百合銀幣,數百支蠟燭燒出
的煙霧瀰漫,香味濃得令人頭暈。在這裡站上一陣子,抬頭看壁畫都會覺得聖徒
走動起來,魔鬼咧開血盆大口,或許這就是他們要的效果。
  
  他該許什麼願呢?希望上船的貨物順利賣出,希望投資能獲利十倍,希望他
能平安活到愚者之夜。希望計畫順利進行,當然不是男爵夫人的,而是他自己的。
希望莫沙克……他還真不知道許什麼願好,離他更近一點?天知道這是他們認識
以來,見面最頻繁,談話最多的時候了,再接近就只能越界了,艾許可不覺得這
是個好主意。
  
  一直都不是。
  
  那讓莫沙克離他遠點?聖徒在上,別對他這麼殘忍,他都落到這步田地了。
且不管私心,他也真的需要戰力。
  
  艾許又丟了一枚銀幣,轉身擠出人群。天色還亮著,跑腿的好處就是可以抄
捷徑,再延誤一點,頂多挨太太幾句叨念。艾許還有一個時辰來辦正事。
  
  穿過院子,馬廄後方安靜多了,瀰漫濃厚的乾草和馬糞味。這條路他已經走
得很熟,進小門再上樓,藏書室跟倉庫差不多,這會兒司祭都在忙著儀式,不可
能到後面來。開門也很容易,六年前他就逮著機會,用蠟壓印了鑰匙模型,拿去
鎖匠鋪子——當然是開在小巷子裡那種,容易賄賂,不會問無謂的問題。
  
  這也是男爵夫人教他的。看到沒,在這裡稍微施力,彈簧就會失去作用。睡
不著的話就多練習吧,多練習沒有壞處。
  
  中央大桌子上攤開好幾本儀式記錄和經文,墨水瓶還開著,筆扔在一旁,像
是有人進來查閱又匆忙離開。艾許挪開厚厚一疊聖堂的修繕記錄,立刻被嗆得連
打好幾個噴嚏。上面的日期是十年前,墨水褪色,但還是看得出北牆厚得不尋常,
說不定有夾層,考量到三十年前城裡都還在打仗,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
  
  該找機會來探探,但這不是艾許今天的重點。另一疊是三帆橋附近的測量記
錄,大瘟疫時期那裡容納太多亂七八糟的屍骨,直到有年夏天洪水氾濫,才全部
遷移到安息聖堂,留下錯綜複雜的墓室和坑道。如今居民在上方種菜養雞,完全
不知道下方另有玄機。
  
  ——備案呢?你只有一條路,被掐住了就只能等死。
  
  現在艾許可以沿著地下墓穴的遺跡越過大半個濱水區,上了地面再走染坊,
那一排排布料就是最好的掩護。鏡橋附近的溢洪道也很方便,但只能在枯水期使
用。有需要的話,他可以避開所有耳目,從柏納格家一路走到北城門,那裡有個
「老鼠洞」,收費高昂,從不多問。河邊他也藏了舢舨,一刻鐘就能渡河到對岸。
  
  要逃跑絕對不成問題,他已為此準備多年,就算是男爵夫人也追不上。
  
  我學得很好,你該感到欣慰。
  
  好幾次他走到城門口,坐在石頭上看著人群進出,守衛心不在焉聊天,難得
認真抬頭看一眼。他只要跟上前面那輛乾草車,就能徹底消失,到另一個城市重
新開始。他已經學得做生意的本領,不管是投資還是開店做生意,都能輕易養活
自己。
  
  然後呢?
  
  不管是怎樣的重新開始,他能過的日子也和現在沒兩樣,一輩子戰戰兢兢,
隱姓埋名,看到士兵就冷汗直冒,半夜老是驚醒。他於是又走回家裡,忍受日復
一日的瑣事,柴米油鹽,帳本和錢。忍受無理的顧客,生意伙伴,還有老闆一家
人。他們就算出身低微,眼下也還是比他高了好幾階。
  
  一切都不會改變,逃得再遠,也沒有意義。
  
  除非他取回失去的一切。
  
  除非他能復仇。
  
  這時候他聽到整疊書本倒落,睡意濃厚的聲音就在身後:「誰啊?」
  
  艾許慢慢轉身,心臟狂跳。他手上還抓著地圖,現在丟下也來不及了,而且
更惹人注意。他怎麼會犯下這麼愚蠢的錯誤?自以為摸得熟了,就放下戒心,甚
至沒確認附近是不是有人。
  
  「……艾許?」對方說著打了個呵欠,臉上壓紅了一塊印子,還有口水的痕
跡。
  
  「歐倫?」他沒想到是個熟面孔,這傢伙常在三叉鹿角酒館鬼混,艾許也喝
過他請的酒,交換寒暄,至於真心話當然是保留。大家都知道低地人只顧賺錢,
一丁點利益也不分給人,如果把他們的話當真,就是自己犯蠢。
  
  這會讓局勢變得更好還是更差,還真不好說。
  
  「你怎麼進來的,我忘了鎖門嗎?」
  
  「對,門沒鎖。」艾許最擅長的,就是裝得一臉無辜。沒等歐倫開口,他又
說:「聖堂這麼忙,你怎麼還有時間在這裡睡覺?」攻擊是最好的防禦,應該吧。
  
  「就是忙得要命,不偷懶怎麼撐得下去?」歐倫搔頭,說得理直氣壯。「你
看到院子裡那些冬青枝沒有?每天運回來要挑揀,修剪,掛在你看得到的每一個
地方,還要定時巡邏看有沒有歪掉枯掉,或被手賤的小孩子扯掉。你不要看我穿
執事的黑衣,其實也跟雜工差不多。」
  
  歐倫說話向來很快,就像其他低地人一樣,捲舌音特別明顯。他比艾許年長,
外表卻正好相反,一頭鬈髮,臉頰紅潤,笑起來就顯得孩子氣。「你不覺得我最近
很少上酒館嗎?就是因為人多口雜,沒一刻鐘司祭就會氣沖沖趕來,叫我回去幹
活。」
  
  那是當然,歐倫在外頭很難不被認出來,因為他就跟其他低地人一樣,愛戴
孔雀羽毛的高帽子,要他低調一點,簡直像要了他的命。「這黑色的衣服看了都要
憂鬱,你們聖徒真是有病,低地的司祭都穿紅底鑲金,這樣才氣派啊,說什麼都
沒人敢有第二句。」
  
  常有人問歐倫,為什麼一個低地國人會跑來這裡當聖堂司祭,賺不到錢,也
沒什麼好處。他每次的答案都不太一樣,加上燦爛的微笑,誇張的手勢,讓人摸
不著頭腦。但歐倫偶爾也會說真話,艾許看得出來。他是逃家的,父親去世很久
了,母親不確定,到彎河港的時候身無分文,大概家族斷他金援,還外加了一些
威脅,搞得同鄉沒人敢幫他做生意。幸好他識字,經文背得滾瓜爛熟,在聖堂混
口飯吃還行。
  
  看這樣子,也還真的是混口飯吃了。可惜他說了這麼一長串,依舊沒忘記要
問:「你在這裡幹嘛?」
  
  「我來抄《稅法》。」艾許硬著頭皮說。持秤聖堂的信徒都是商人,自然也
提供相關服務。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幾年來的好運就在今天到了盡頭。
  
  果然歐倫看了一眼艾許肘邊那疊記錄,露出諷刺的微笑。「那本磚頭書在大
桌子上,對,進門就看得到。話說回來,我看你感興趣的好像不是稅法。」
  
  「我對書都有興趣,尤其是彎河港的歷史。」這不算謊話,艾許揚起手中的
地圖。「你知道羊毛公會那棟樓,很久以前是妓院嗎?專門招待貴族和富商,為了
避人耳目還挖了好幾條地道,通到河邊和附近的藥鋪,這樣如果有抓狂的老婆上
門才好脫身。」可惜地道年久失修,艾許走到中途,就被塌陷的石塊堵住去路。
  
  這招成功唬住了歐倫,也有可能他根本懶得戳破。「是我的話,有時間還不
如到三叉鹿角酒館去晃晃。」
  
  「你不在那裡,酒喝起來也沒意思。」
  
  這奉承稍嫌拙劣,但歐倫很吃這一套。「欸,現在大家都想問總督港的事情,
聽久了也尷尬。」他一如往常,開口就停不住:「要說從頭,還不是你們家王子找
碴,講了一大堆好聽話,還是要扣押那艘船,不對,是三艘,還不如搶劫算了。」
  
  「他們沒繳稅。」艾許提醒道。
  
  「本來免稅。」歐倫不屑地說。「王子就故意讓他們耽擱到過期,不知道哪
裡學的手段,還真高明。」
  
  可不是嗎,低地總督一怒之下關閉港口,到現在快三個月了,事情還沒有解
決的跡象。「我們也沒什麼可做的。」艾許聳肩。「只能等上面談個結果出來。」
他經手的貨物多半不往北走,看到低地商人被燒得跳腳,艾許樂得隔岸觀火。那
些人口袋裡太多錢,大大方方踩進別人家裡,早該受點教訓。
  
  「你說的對。」歐倫打了個呵欠,用腳把倒落的書推到一旁,重新清出一個
空位來。這個話題多談無益,他也沒了興趣。「你慢慢看,別太吵就行。」
  
  艾許看看手上的羊皮紙,再看歐倫。「這樣不會……打擾你嗎?」
  
  歐倫從書架後方探出頭來。「你有打算偷東西嗎?」
  
  「我又不是笨蛋。」艾許脫口而出。「聖堂的書都有印記,銷贓也沒人敢收。」
  
  「那就好啦。」歐倫大概覺得已經盡到警告的責任,乾脆地躺回去,聲音有
點模糊。「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地方睡覺,可不想被扯著耳朵出去。」
  
  這不是謊話,頂多不全是實話,當中的微妙差距,只有生意人能明白。歐倫
當然沒這麼好心,但何不珍惜手上的把柄,等個好機會再連本帶利討回去?聽說
明礬的價格會漲?靠你的人脈比較好打聽……這批貨還在船上,但貨主急需用錢,
現在買下等於現賺一筆……只需要為期半年的借貸,也許利息再低一點……
  
  沒有巧合這種事,所有棋子都要放著衡量。「我不會把你在這裡偷懶的事說
出去。」
  
  「謝謝你哦。」歐倫沒再理他。不過多久,書架後方就傳來平穩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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