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咫尺天涯
第五區實驗高級中學最初教育開放的時候，雨果其實是不抱有期待的。和大多數的
耶拉一樣，他們將信將疑，不敢置信奈靈真的會將專屬於的學問傳授給他們，因此儘
管來聽第一堂課的學生不少，他們卻多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
那時還只有一堂課，世界語。奈靈從孩提時期便朗朗上口的基本知識，但耶拉卻窮
極一生無緣一窺其門扉。
教授該堂課的老師名叫多明尼克・費列蒙，他是個這個國家的傳奇。出生名門之後，
擁有百年難得一見的天賦，是世界罕有的天才博學者。他在繪畫、音樂、建築、數學、
幾何學、解剖學、生物學、天文學、氣象學、地質學、地理學、物理學、光學、力學、
發明、土木工程等領域都有顯著的成就，興趣與學問都像金字塔一樣，要能廣大要能
高，堪稱前所未有的境界。
而這樣的風流人物，今年不過三十六歲而已，便已成為對於世界和國家都擁有巨大
影響力的一代奇才。他更是當今平權運動的主要推手，並視其作為知識份子應盡的義
務。
遊歷多國的他見多識廣，他也曾見過他國的人民腳下的黑暗，並不認為這會造就人
類的等級之分。因此回到奧羅蘭之後他投身教育界，主張所學不應區別奈靈或耶拉，
而是在於他們對學問追求的渴望。
於是在多明尼克的堅持與鼓吹之下，就有了如今的第一堂課。
雨果和眾人半是敬畏半是懷疑的看著多明尼克走進教室並走上講台，神色如常地對
著台下自我介紹。
「我是多明尼克・費列蒙，你們可以叫我明，至少我的家人都是這樣叫的。」他勾
了一下唇角，不將少數學生的抽氣聲當一回事，「在上課之前，我想問個問題：你們
知道為什麼我選擇教授世界語做你們的第一堂課嗎？」
台下一片死寂，這對耶拉的師生而言並不意外，但對多明尼克而言卻是一個全新的
經驗了。奈靈的學生上課始終積極，他們勇於發言也渴於分享想法，對於理念的衝突
更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想要與他人辯個高下。創造力、好奇心與攻擊性是奈靈在
教育中重點培育的個人特質。
然耶拉便不同了，他們不需要這些。他們聽話並且服從，從不試圖去質疑，儘管這
並非等於他們沒有疑問，但他們早就學會將那些都放在心底，並任由時間過去而所有
想法都終將成空；畢竟在長達多年的習慣之中，他們知道問題對他們而言終歸不是好
事一樁。
就在多明尼克摸著下巴想要再次刺激回答的同時，有個清晰的聲音回應了他的問題。
「因為是雙腳。」
眾人回過頭去，被數以百計的目光看著，讓發言者難耐的紅了臉龐；不少人甚至為
了這樣的答案發笑，更是叫他不知如何是好，整個臉都漲紅了。
樹・沓圖是一名憨厚的大男孩，不過十五歲的他卻擁有著傲視全校師生的身高，儘
管他身形高壯，為人卻木訥害羞，因而成為大家開玩笑的對象，但師長愛他的勤懇，
同儕也喜歡他的老實，總會友好的以「大木」稱呼他。
然而大木說話傻裡傻氣也是出了名的，此言一出，才緩解了課程開始以來緊繃的氣
氛。
多明尼克卻與癡癡笑著的大家不同，他面露微笑，眼眸中閃爍著光芒。他親切的走
向大木，溫柔地問，「你看過我的書嗎？」
大木用力搖了搖頭，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最不愛讀書了，人盡皆知的事實。
「那你怎麼會這樣回答呢？」
語言是搖搖晃晃的學步，雙腳走向未知的長路。此言出自多明尼克《苦旅》一書，
算是他早年的文學作品，如今在他其他領域的鋒芒之下已幾乎沒有什麼人知曉了。是
以大木的回答才令他驚訝，他殷切地走到了大木的桌旁。
大木卻嚇傻了，兩隻手臂抓著椅沿，背脊更是貼上了身後的桌子，完全不敢迎接多
明尼克的視線。
多明尼克倒是有耐心，他安靜的站在一旁，眉眼含笑，靜候大木直到他想開口為止。
教室裡一片寂靜。
「……我、我在圖書館工作，整理書那些的……」好半晌，也許知道這樣下去不是
辦法，大木終於唯唯諾諾的開口。
「你看到的是書的文案。」
大木點點頭，一邊小心翼翼地抬眼，發現多明尼克的雙眼一直聚焦在自己身上，連
忙又低下了頭。
多明尼克啞然失笑，「你有翻開來看過嗎？」
大木搖搖頭。
「為什麼，你沒有興趣嗎？不喜歡？」
大木頭搖得更劇烈了，「不是！」他小聲卻堅定地否認了。
「那是為什麼？可以跟我說嗎，我想要知道。」
「我……」大木自知人笨口拙，這是未曾有過的體驗，竟然有奈靈在意他的想法，
還紆尊降貴的請教他，可是這要他怎麼說出口呢？他要向這樣尊貴的老師、以及這麼
多人坦承自己嗎？
大木想了好久還是想不到一個委婉的說法，他於是放棄了，嚅囁一般說，「因為我
看不懂……」
訕笑再次在教室的各個角落響起，大木也尷尬的一起笑了，鼻尖泛紅。
多明尼克理解的頷首，「怪我那時候太年輕了，一心掉書袋炫耀我的學識，整本書
用了太多世界語和艱澀文字，自己的見解到是一個都沒有，不過都是老調重提而已；
要你讀也是難為你了，其實不看也沒有什麼損失的。」
「不、不是，我覺得很美的，真的……」大木急急忙忙的辯解，不忍多明尼克這樣
說自己。
「謝謝你。」多明尼克笑了笑，顯是沒有太放在心上。他轉身走回講台，「所以，
回到我們最開始的話題，世界語……它並不好學，畢竟它是一個全新的東西。但是它
很重要，你們可曾想過為什麼掌握權力的是奈靈？為什麼身居高位的也是他們？『知
識就是力量』——請容許我又用世界語說話——然而便是因為知識壟斷於奈靈之手，
這樣的現狀才會一直世襲而不得翻轉；各位應該再瞭解不過了，你們將會接手家業，
做你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乃至於歷代祖先的工作，而你們的孫子、曾孫子、
曾曾孫子也將繼承你們的衣缽。」
「沒有改變的機會，是因為沒有改變的管道，倘若所知能比所能更多，也許你們將
會發現，你們也擁有著無限的潛力，這世界上還有許多不同的路，而這就是我選擇世
界語作為你們第一堂課的理由。」多明尼克深吸了一口氣，續道：「『萬事起頭難』，
但是我向諸位保證，只要你們堅持住、堅持跟我一起學習，我會帶領你們走向世界，
走向更多的可能性。請你們相信我，也相信你們自己。」
多明尼克的慷慨激昂言猶在耳，事實卻終究與理想是不同的。
除了第一堂課之外，接下來的課程人數每況愈下，再也沒有超過三十人。
留下來的學生也是來來去去的，比起對於課程真的有興趣，更像是沒別的事好做那
般只為打發時間。就算是多明尼克，也不免為現狀感到失望，然而他不氣餒，仍用盡
百分之百的精力和精神教學。
再之後除了世界語之外，也有奈靈老師也受其感召，藝術、歷史、數學、物理、化
學、天文學……儘管學生不多，課程的多元性卻有所增加，這對認真向學的學生、好
比說雨果而言簡直就是賺到了，因此他也跟著花費更多的心力在學問上。
令人訝異的是，公認最不愛學習的大木卻也在奈靈的沉重課程之中，堅持了下來。
所有老師同學都看得出他的吃力，大木也知道他不是這塊料，但是他不肯放棄，仍舊
在每堂課上專注聽講抄筆記。他的行為在多明尼克等奈靈師長眼中，與成績優異的雨
果一樣，達到了鼓舞人心的驚人效果。他們默默下定了決心，只要大木不放棄，他們
也不會放棄。
這是大木所不知道的，他只是盡他所能地學，想好好把這一件事情做好，傻傻地奮
不顧身。
一天，雨果溜到了只有奈靈可以進入的圖書館，這是大木工作的地方。而大木坐在
書架旁一張不起眼的小桌邊，焦頭爛額的就要昏倒。
他注意到身邊多出的陰影，發現原來是雨果，不禁瞪大了雙眼。
「我不知道你認不認識我……」雨果斟酌其詞，卻讓大木舉起一隻手打斷他。
「我知道你是雨果・榭。這間學校沒有耶拉不認識你的。」大木仿佛要窒息了，連
手腳都不知道要怎麼擺，他期期艾艾的說，「我能為你效勞嗎？」
「別這樣啦。」太彆扭了，雨果蹲到了大木身旁，仰望著他悄聲說，「叫我雨果就
好了。我只是有事想要問你。」
此舉讓大木更惶恐了，他連忙跟著彎腰，不敢用睥睨的視角看雨果，「請說請說。」
「我想……你覺得你可以……把我弄進圖書館跟你一起工作嗎？」
「咦？」大木拉高了聲音，卻讓雨果連忙豎在嘴邊的手指，他才壓低了音量，「為
什麼呀？」
「因為我想要看書。」雨果渴望的看著高高的書架，有些難過，「雖然可以溜得進
來，可是我不想要每次都在警戒擔心的心情下看書。」
讀書應該是沉靜的、內斂的，彷彿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與知識，就只有這兩者在對
話，那是不可以被打擾的，至少雨果這麼認為，他希望可以在一種更心平氣和的狀態
學習。
雨果轉回來看向大木，「我不在意多一份工作，只要讓我在工作之餘能像你一樣讀
書，我便心滿意足了。如果你能願意幫我，作為回報只要是你哪裡不懂的我都可以教
你，教到你會為止。」
大木望著他，怔怔的，「你真的很喜歡這些呢……」
「你不也是？」雨果反問他，大木的用心才是，沒有人看不出來。
「那不一樣啊，我喜歡的只是……」大木不知道為什麼臉有點紅了，卻露出了樸實
的單純笑容，「我真的很喜歡老師寫的文字。雖然我笨，可是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夠寫
出那樣的句子。你別笑話我啊，我不是詩人文豪，賞析評鑑什麼的我也不會，可是感
受美麗並被感動，就算我是耶拉也是有所感覺的。」
「不會笑話你的，我懂啊。」雨果發自內心的笑了，他輕鬆地坐倒在地上，背靠著
大木的腿，「『文字是我最早認識的美麗東西』。」
「真的！」大木再同意不過的用力點頭，「你懂得好多。」而後他欽羨的說。
「你不也聽懂了？你也懂很多啊。不要小看自己啦，老師不也常掛在嘴邊嗎？奈靈
能做的事，耶拉也可以的！」
「噓噓噓。」大木大驚失色，幾乎要去摀住雨果的嘴巴，「這裡可是奈靈的圖書館
呢。」
雨果吐了吐舌頭，眉眼彎彎的回過頭，「跟你聊天太開心了，連說話都猖狂了。」
大木摸著腦袋，很不好意思。
「那我去幫你跟館員說，應該是沒問題啦，這裡就我一個，有你跟我交班他們也可
以減輕一點壓力。」以後就可以一起讀書了呢。大木興沖沖的，卻沒有將自己的興奮
宣之於口，他眉頭一皺，轉而關心起另外一件事，「但是你車廠的工作怎麼辦？兼顧
得來嗎？」
「沒問題啦，例行工作我做很熟了，不花多少時間；我也跟其他人說過了，他們說
如果真的出什麼事會幫我掩護。」
「好。」大木點點頭，「我要去上架書了，你先趁現在溜出去吧，之後再跟你說結
果。」
「嗯，謝啦。」雨果看看時間也覺差不多了，跟著站了起來。
「應該的。」
雨果之後如願以償的得到了進入奈靈圖書館的許可，他高興地無以復加，都想不顧
車廠的本職，巴不得一整天都泡在裡面。
而當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踏入這處聖地，雨果幾乎熱樂盈眶。他的手摸過一層又
一層書架，和一本又一本書。他聞著書的味道，有些陳舊古老，也有些一聞就知道是
出版沒多時的新書，雨果在偌大的圖書館走來走去，用心感受著這一切。
然後，他注意到了圖書館的一隅，有一個人坐在角落的沙發區。
雖說是人，但又不像人，倒像石雕像，美麗卻冰冷的難以親近。那人動也不動的，
連髮梢都未曾偏移過角度，遠看可能會以為他睡著了，可仔細一瞧，那人冰藍色的雙
眼睜著，卻沒有在看任何東西，毫無一絲神采。而某種難以名狀的氛圍縈繞著他，是
平靜卻也是疏離。
那人就這樣坐著，就連雨果看著他這麼久都未曾抬起過頭。
明明對方聞風不動，雨果卻被震懾住了，他盯著那人英俊的面容猛瞧，手腳都沒有
辦法動彈。
那是第一次，雨果見到了什麼叫做孤獨。光是看著這樣的畫面，都令他感到哀傷。
兩人之間其實不過幾步的距離而已，可雨果知道，他們之間有多麼遙遠。
那個人令雨果久久無法回神，直到大木來了，他還無法從那個畫一般永恆場景中脫
離出來。
「你怎麼了，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大木擔憂地說，雨果給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機伶
有活力的，如今倒有點不像他了。
「我……」雨果也知道他的狀況不對，他自個兒也覺得奇怪，不明白這種異樣的感
覺怎麼會籠罩在他身上這麼久，直到現在也揮之不去。
「我看到了一個奈靈，他竟然留著短髮……而我只是看著他，可是我覺得好想哭。」
頭髮代表的是地位，因此奈靈幾乎人人都是長髮成辮的，而耶拉則是為了做事方便而
多將頭髮剪去，不論男女皆然，一目了然他們的差異。
「噢。」大木理解了，「那是拉斐爾少爺。」
「誰？」
「拉斐爾・艾曼奴兒少爺，你不知道他嗎，他很有名呢。」
雨果茫然地搖搖頭，卻在心裡默念了一遍，拉斐爾・艾曼奴兒。他擰著眉，「艾曼
奴兒這個姓不是……」
「嗯，他是那個大文豪的孫子。」
馬克西米利安・艾曼奴兒可謂當代最知名的文學家，他文詞優雅、筆鋒銳利、風采
獨樹一格，因而不分國內國際皆獲獎無數。他的才氣聲名遠播，加上艾曼奴兒本就是
名門，與王室的關係也是友好，於是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那他怎麼會變成這樣的？」這樣的天之驕子，應該意氣風發志得意滿才對，怎會
落得如今這般？
「詳細情況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是跟感情有關，據說他被一個耶拉甩了。」
雨果不可置信的看著大木，「你有沒有說錯？」
「沒有，這件事情算鬧得超大的，大家都知道。」大木說，說他人閒話的心虛使他
更壓低了聲音，「拉斐爾少爺是真心喜歡那個人的，可是對方拒絕了他，可能之間還
發生什麼事吧，之後拉斐爾少爺休學了半年，再回來就變現在這樣了。他也不去上課，
每天就來圖書館看書，雖然大多數時候只是在發呆啦。」
雨果不由自主回過頭，看向層層書架之後，根本看不到的沙發區，還有依然如同雕
刻沉靜地坐著的人。
「雖然佩服竟有同胞有勇氣去拒絕奈靈，可是看到拉斐爾少爺這樣，我也懂你的意
思，真的令人難過。」大木嘆了一口氣，「希望他總有一天能忘記過去，打起精神。」
「真的。」雨果說不清從心口泛起的酸澀是什麼，是心疼嗎？還是惆悵呢？他也跟
著大木重重一嘆。
「是啊，畢竟奈靈的心靈纖細，拉斐爾少爺一定很不好過吧。」那是屬於耶拉之間
的笑話，他們總愛嘲笑奈靈喜歡大驚小怪，「但是你不用太在意他，也不用打擾他啦，
就讓他靜靜待在屬於他的空間就好。他每天很早來，也都待到要熄燈了才走，不過就
像其他奈靈，他也當我們不存在。」
大木聳聳肩，補了一句，「加上舊恨，他現在也許可討厭我們了。」
雨果還在點頭，然而大木說什麼他早已都沒在聽了。他只是想著拉斐爾・艾曼奴兒。
他猜想著拉斐爾可能擁有的過去，他是如何交付了一顆真心，卻只會來破碎和凋零；
他想著拉斐爾呆滯的視線中有著什麼思緒，會有他的身影嗎？還是就像大木還在絮絮
叨叨的，其實拉斐爾早就已經死了，如今活著的不過是身體而已，他的靈魂已經離這
個世界遠去。
所以，他才會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咫尺天涯一般的遙遠吧。
雨果想罷，只能嘆息。
ＴＢＣ
＊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好期待後續喔！

設定很有趣，很期待後續！「雙腳」很貼切也很美！

整篇文字都好美~~~

雖然是架空背景，但是又好像看到了現在的世界呢，推！

推!很好看!!

想知道拉斐爾的故事，也想看大木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