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最後一回春雷
　　鄭雨禾從前一天晚上就心神不寧，不知該怎麼宣洩。昨晚去耀西家會合時，櫃子說傳
Line給老師已讀沒回，去麵攤吃麵也沒有遇到老師。
　　老師午後才上班，晚睡晚起，他等到剛剛中午下課才打了通電話，沒有人接。
　　他頗為煩躁地騎車到車站去等人，平常他不太在車站附近的校區出現，今天和Ｆ中校
友會的學長約了在這裡拿東西，接近冬日的中午太陽不太毒辣，空氣帶著涼意，車站進出
的人們大多很放鬆，但是他心情說不出的低沉。
　　學長遲到了五分鐘，順利轉交了東西，道了別又匆匆離開了。鄭雨禾坐在機車上握著
手機猶豫，要不要再打通電話給老師試試看，又怕這太頻繁的邀約會讓老師厭煩。
　　最後他還是只傳了Line給老師，提醒天氣轉冷記得帶外套，記得吃飯。
　　傳完後他嘆了口氣，朝車站的方向直騎打算轉彎回自己的校區，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
人影讓他猛的急停，跟在他後面的老伯伯差點撞上他，急煞之後咒罵不停，經過他身邊騎
走的一路還在罵，但鄭雨禾都聽不進去了。
　　他看見林邑帆正站在車站的門口，在等候、離別、相聚的人群中，他就像顆駐地的石
頭般站在那裡，鄭雨禾的角度只看得見他的背影，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在等待。
　　鄭雨禾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去和他打招呼，或者約他一起吃午餐，就見林邑帆動了
動，車站裡走出一個女孩子，走到他的面前。兩人似乎交換了幾句話，那個女孩就突然
一把抱住了林邑帆。
　　女孩把臉埋在林邑帆的懷中，似乎哭了，林邑帆也緊緊地回抱她，是珍惜而保護的
姿態。
　　鄭雨禾年少時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要見到林邑帆。他看過林邑帆生氣怒罵
的樣子，循循善誘的樣子，煩惱學生成績的樣子，開心學生表現的樣子，拉住他差點鑄下
大錯的樣子，為他受傷的樣子，但他從未看過林邑帆這麼珍惜地保護誰的樣子。
　　老師的背影，看起來好像也哭了。而那兩個人之間似乎誰都插不進去。
＃
　　咖啡店是林邑帆這一年來一週會來一次的店，他難得有願意定時到訪的店，是看上了
這裡靜謐讓人輕鬆的氛圍，現在倒有點後悔帶邑維來這了，他怕以後再來這間店，總是不
免要帶上和過往的人在這裡相處過的記憶。
　　邑維的眼眶還通紅濕潤著，捧著林邑帆幫她點的黑糖拿鐵啜飲，林邑帆則為自己點了
一杯歐布拉區，但他一點胃口都沒有，只能放任咖啡涼了。
　　總不能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林邑帆先開了口問，「怎麼有辦法連休兩天？」
　　「就請假，我的年假都沒休。」
　　「妳最近還好嗎？」
　　邑維的手摩娑著溫熱的咖啡杯，「老樣子，就是做一樣的工作。哥呢？」
　　「我也是，就是做一樣的工作。」林邑帆笑著錯開了關於自己的話題，「有交男朋
友嗎？」
　　邑維的臉微微紅了，不自在的喝了口拿鐵，「朋友介紹認識一個男生，還在試。」
　　「太好了。」林邑帆開心的笑了，「要帶來讓我看看喔。」
　　「真的嗎？」邑維卻反問，「哥，你說真的嗎？」
　　連這次的見面，都是她先決定好了來的時間，才能見到林邑帆。過去這五六年，她雖
然不至於斷了和林邑帆的聯絡，想相約見面卻總是被閃躲，林邑帆也從不回家，明明是只
相隔了不到五十公里的兩個城市，要見一面卻困難不已。
　　不管距離多近，不想見面，就能夠再也不見。
　　她想也許她們家的男人其實都有非常狠心的基因。說出難聽話的狠心，毅然決然離去
的狠心。把自己和家人、人群隔絕，對自己的狠心。
　　面對妹妹的追問，林邑帆沒有回應。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冷了，加重的酸味在口腔
漫延。
　　「爸媽，最近還好嗎？」
　　「也是老樣子。」邑維低落的回答，「前陣子就跟你說了，媽的腳退化性關節炎，最
近好一些了。」
　　「嗯，我等一下去買一些葡萄糖胺給妳帶回去。」
　　「那種東西，不用我特地來這裡讓你買給我帶回去。」邑維有些不滿地回，「媽要我
問你，今年過年回不回去。」
　　林邑帆把手上的咖啡喝完，往後靠在椅背上，過了幾秒，才搖了搖頭。
　　「我想也是。」邑維卻是很快就接受了這個答案，同樣也把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
「哥，我覺得爸真的老了。」
　　林邑帆沒有回話。
　　「大哥上個月也有回來一趟，氣氛還是滿尷尬糟糕的啦，但是好歹是吃了一頓飯。」
　　「嗯。」
　　「大哥有打給你嗎？」
　　「嗯。」林邑帆回想，那電話正好打在他剛和鄭雨禾重逢的時候。
　　邑維小心翼翼地問：「哥，你還在生氣嗎？」
　　林邑帆搖頭，「我沒有生氣。錯的是我，不應該這樣一聲不響離開。」
　　「那……」
　　「是我的錯，我心裡的想法過不去，只好先躲遠一點。」
　　不用多解釋，他們都懂。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子女只能自己調適，他只是調適不良罷
了。所以只好先躲開。
　　「爸身體還好嗎？」
　　「就老樣子，血糖控制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常常抱怨老了體力不好了，問我們什
麼時候要讓他抱孫子。」
　　林邑帆笑了，「那就交給妳和大哥了，要是哪天大哥突然抱了老婆兒子回家也不是不
可能的事。」
　　邑維也笑了。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下來，林邑帆摸著自己右手中指的筆繭，想了想，還是對邑維說：
「我欠妳一句對不起。」
　　邑維看著他，眼睛又紅了。
　　「結果我也和大哥一樣，把妳丟下來了。對不起，放妳一個人。」
　　「哥，我不是被丟在一個恐怖的地方。」邑維說，「我是選擇留下來，那裡是我們的
家。你和大哥也沒有錯，離家只是一種選擇，那裡還是你的家。」
　　林邑帆抬手去擦邑維臉上的眼淚，「嗯，謝謝妳。」
　　邑維自己找了面紙把眼淚擦掉，兩人暫且把讓人難過的往事放下，林邑帆看了看手
錶，「妳要在這裡過夜嗎？我今天請假帶妳逛逛吧？」
　　「你不用特別請假，去上班吧。我會自己去玩，晚上讓我去你那裡睡一晚就好。」
　　林邑帆接受了這個提議。他和妹妹是最親密的家人，但隔了這幾年的離別，要一整天
待在一起他也不免覺得尷尬。
　　話說了一個段落，邑維去加點了一個蛋糕吃，林邑帆坐在坐位上看手機，中午出門前
他漏接了一通鄭雨禾的來電，後來只傳來了一個訊息，提醒他注意天氣冷，記得吃飯。
　　林邑帆為這訊息感到心暖，雖然自己此刻正因為空腹喝咖啡而有點胃痛。他傳了個
ｏｋ的貼圖過去，又傳了句你也是，收起了手機。
＃
　　小信提著自家老媽店裡的麻醬麵和餛飩湯到耀西家的時候，鄭雨禾正沉著臉坐在沙發
上抱著貝斯爬格子。雖然鄭雨禾本來就是沉默又無表情的人，但那股低氣壓實在讓人無法
忽視。
　　小信挪到正在換弦的櫃子身邊，邊打開麵邊小聲地問她：「他怎麼啦？」
　　櫃子肚子餓了，朝書房喊耀西吃飯，自己先放下了琴，端起一碗麵開吃。
　　「是老師怎麼了嗎？」沒得到答案，小信又小聲地追問。
　　「不知道，問他他也不說。」櫃子聳肩，「需要幫忙他會說的。」
　　小信搔了搔頭，端了一碗麵走到鄭雨禾身邊慈祥地開口，「吃飯啦。」
　　鄭雨禾停了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放下貝斯，伸手接了麵，向小信道謝。
　　耀西也忙完出來吃麵，團員們邊吃邊聊著最近演出的安排，聊完公事就聊某個樂團的
最新八卦，鄭雨禾一如既往坐在旁邊默默吃麵喝湯，在三人聊到某團改組的祕辛時，突然
出口問了一句。
　　「你們覺得老師有女朋友嗎？」
　　這問句實在讓他們一時不知怎麼回應，面面相覷了幾秒，超級任務達成後，換感情問
題嗎？他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操心的父母，伴隨鄭雨禾一起成長。
　　耀西首先語氣自然地回他，「有也不奇怪吧？都這個年紀了，又是那麼好的人。」
　　鄭雨禾像是接受了這個答案，低頭又吃了一口麵，小信歪著頭思考鄭雨禾怎麼會
突然問這個問題，夾了一口麵正要塞進嘴裡，突然被鄭雨禾看了過來，愣得麵就停在
自己嘴邊。
　　「？」
　　「你為什麼沒有女朋友？」
　　小信差點甩麵以示抗議，哀怨地哭喪著，「你還不是一樣沒有女朋友？！我也想知道
為什麼我沒有女朋友啊！！！」
　　耀西毫不同情地恥笑小信，櫃子則一臉興味地看了鄭雨禾一眼，然後抓著小信的手要
他吃麵，塞住他的哭叫。
　　「前幾天，我在車站看到老師，有一個女孩子抱著他哭。」
　　「噗——咳咳咳咳咳！！」小信滿滿一口麵一半噴了出來一半噎在喉嚨，一邊留著眼
淚咳嗽邊朝鄭雨禾大喊，「這什麼啊！也太勁爆了吧！！」
　　「你沒有看錯嗎？」櫃子冷靜地問。
　　鄭雨禾搖頭，他確認那是老師。
　　「該不會他當初離開故鄉，是因為什麼感情問題吧？」小信開始腦補推敲，「然後多
年以後，女孩子找到他了，你剛好看到情人世紀大重逢。」
　　「……是嗎。」鄭雨禾嚥下嘴裡的麵，頓時失去胃口。
　　「撞見這種事也是滿尷尬的，問不問都很奇怪。」耀西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只要是人，就都會有自己的秘密的嘛。」
　　「說得也是，但就是會讓人覺得很新奇啊。雖然這樣講很失禮，不過我本來還以為老
師應該是單身才對。」小信說，「人果然不可貌相啊。」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櫃子吃完最後一口麵，捧起湯來喝，語氣淡淡地問鄭雨
禾，「聽起來你好像很在意？」
　　鄭雨禾也不確定自己對這件事的想法究竟是什麼，但那個畫面這幾天總是縈繞腦海揮
之不去，讓他不停地想像，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老師經歷過什麼樣的故事。
　　然候他才猛然發現，自己對老師其實幾乎不了解。他認識的林邑帆，是五年多前帶過
他的補習班老師，他所看過的林邑帆的樣貌，除了在補習班之外，也就多了爺爺住院那次
意外而已。
　　他生於什麼家庭，不在補習班學生面前的樣子是什麼，當初是什麼原因讓他不辭而別
音訊全無，為什麼在這個城市過著彷彿時間靜止的生活，那個女孩屬於他人生哪個部分，
他一概不知。
　　這未知感總是提醒他和林邑帆之間的距離與空白。
　　「你如果想知道，問問他說不定會跟你說啊。」小信說，「老師意外地有點呆萌，可
能不介意告訴你。」
　　「呆萌，的確有一點。」耀西對這個形容詞笑了笑，喝完手裡的湯，然後突然想起來
似地，「對了，你們今年過年怎麼過？」
　　「一樣啊，在家裡跟媽媽過。」小信先回答，轉頭問櫃子，「妳還是會回去嗎？雖然
好像都不太開心。」
　　櫃子沉默了一下，「我還在想，有考慮編個理由不回去。」
　　「如果留在這裡的話就來我家過年，我和我媽都歡迎妳。」小信拍拍她的肩，
「雨禾呢？」
　　鄭雨禾只剩下一個在台東的姑姑和不知所蹤的父親，可以說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這是
團員都知道的事。每年除夕他會回老家大掃除和拜拜，然後就回學校待著。大一那年寒假
小信把他帶回家一起過年，年假期間兩人完成了不少樂曲的片段；大二那年則是初一在小
信家吃了豐盛的飯菜後，初二開始團員們一起去了耀西家的部落玩了三天，今年自然也要
討論怎麼過。
　　「我除夕晚上就會回來了，沒事就寫曲子。」鄭雨禾是這麼預定的，並不是特別把自
己的時間空下來留在這個城市，而是他只剩下一個人，在哪裡都沒差，而這裡至少還有相
熟的人。
　　「其實是我跟阿左還有小倍聊到去年回部落過年的事，」耀西說，「他們今年好像滿
想去的。」
　　「喔？感覺很熱鬧欸，那下次找他們吃飯，來約一下好了。」小信聽了頗為期待，拍
拍鄭雨禾的肩，「你今年的行程也交給哥哥們啦！」
　　鄭雨禾沒有意見。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可以算是沒有親人了，有人願意在這個家人團
聚的日子，把他當成家人一樣相約度過，是他的幸運與福氣。
　　不過今年和往年有點不一樣。他找到自己一直想找的人了，這稍稍減少了自己彷彿孤
兒的孤獨感，但現在再想起車站那天看到的一幕，總覺得心裡不太踏實。
　　大概自己還不夠成熟吧，就像個小孩子，他想。所以看見自己一直視若救贖的老師有
不同的一面，就受到了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衝擊。
　　必須要更振作一點才行。

櫃子的台式日語讓我笑了 我家也是這麼講櫃子的

過年這種團聚的日子就是讓人面對家庭問題的時候啊><

試聽了甜梅號，感覺不錯~

所以小信也不算是不會日文嘛XDDD（重點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