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歷史] 永遠的冬天 七十六

作者: Eros666 (墟女)   2017-03-12 04: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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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有什麼事嗎?」
  狄米特的回應貼著雅琳的背傳過來,傳入她的體內。他聲音的在她小巧的胸膛中產生
縈迴的共鳴,雅琳的心臟似乎跳得更快了。她看著他從笨蛋長成幹事業的男人,很了解他
。雅琳直觀地認為狄米特的精神指標不容被摧殘,怕直接勸他放棄委員長,只會產生反效
果,拿捏著話語的迂迴。
  「狄米特,我先跟你聲明,明天來輪班的女孩,在單位裡雖然有小男友把風,一人只
限溜出來兩三小時,時間長了,她們必定惹上麻煩。」
  「我知道了,我會安排適當的工作給化妝品與小首飾長不大三人組,妳與安妮塔是柴
米油鹽醬醋茶小賢妻二人組,感謝妳們多擔待。」狄米特輕笑。雅琳擔負家計,
無暇為自己盤算,氣得用手肘往後戳暗搥他的腰。她喜歡那男人聲音與她的身體的共鳴,
終究沒轉過去。
  狄米特道:「我太了解妳了,是妳主動告誡她們不能出來太久。我想妳在妳的位子上
看多了:威權組織裡,就是有種喜歡告密的人;也有種官,即便沒有特別的原因也從重懲
罰人。」
  「所以你也不傻、不天真,也是挺明白的嘛。你早些跟我說的事,該不會是認真的吧
?要開分店,我這第二書記的幾個下屬中,倒不是全然沒有信得過的人。但多麼瘋狂的點
子!你的正義感真是越挫越勇!」
  「我沒有所謂的正義感。我只剩羞恥心。」
  「假話,悶聲色狼米最不知羞了。」雅琳道。狄米特的身體隨筆尖的頓挫輕震;雅琳
覺得他像是她的大搖籃。
  「妳呢,為何要幫我幫到這種程度?我發現一些帳目的小異常。水果在我們的土地上
是貴重品,它們到貨的速度也太快了。我想,妳不是冒名頂替地區第一書記調貨車,就是
早把你上司也拖下水了。」
  「你怎麼知道?」
  「這國家的共產制度還在,表示沒有任何事逃得過管帳人的法眼。」狄米特道。
  雅琳苦笑:「我從沒了解外貿委員會的業務,只知委員長把數量可觀的帳本全攬在身
上。真沒想到,原來我待過的單位這麼厲害;虧它一成立,我就進來了。大約是上面的看
女孩的背景簡單,欺我們笨吧。大夥兒除了阿伯以外,都以為市政府搞外貿只是混名目的
空子。帳本的力量有黨那麼強嗎?」
  「拜建立在唯物史觀上的政體所賜,黨員官僚是資源分配者,兼意識形態守門員。總
之,馬克思的身體消逝了,但偉人不允許死;偉人與聖人不自然、不是人,故鼓勵生命之
不息與思想框架之突破,不在『它們』的功能內。當人類墮落佔上風,便導致大屠殺與文
字獄等等相對應的結果。」
  「你不可以批評馬克思。人民需要精神指標,人沒有理想就像動物,沒法有尊嚴地甘
於平淡。」
  「雅琳,這不是批評,而是抱屈。馬克思是偉人化運動的受害者。主義若必須依憑人
形,以在人類面前取得統合、具體的樣貌,那麼主義的作用,充其量在形成人類個人墮落
的各自表述語言;此墮落非貪戀享樂,而是制式殭屍化——如此,主義、宗教、或哲學言
說所宣稱具備著提升人心的價值,便顯得很可疑。」
  狄米特這麼長的工作時間假帳真作、真帳假作,做出了味道與感慨。他現在是實業家
,卻不與錢為伍,成日將真真假假的數字織來織去,織出自己的觀察。
  「共產主義的唯物假設,及威權對製造偉人與聖人的需求,使帳本成為已死馬克思的
新肉體。成堆帳冊如福馬林中的屍體,留不住他的精神;試圖經濟改革開放的防腐藥劑假
味從帳本中透出,著實令人難堪;但它要誰倒,誰就倒,強過偶像聖經。西方資本國家相
對成功,可能是資本主義並沒有『偉人』的緣故吧。」狄米特說這麼多話間,已處理完三
份文件,「我很了解妳,我知道妳總是對我以行動表達支持。妳只是跟我說些遁詞,妳真
正想說什麼呢?」
  「我真心想提的事,我說不出口。走私王小米,為了維持這店,舊外貿委員會的同仁
們彼此信賴很重要,這我都明白,連妮娜都信你。但並肩賣力地為一件重要的事打拚,總
是要跟你一起快速地下決定,使我太了解你了;了解你的反應、你的人,到了我始料未及
的程度。你很可怕,為避免被找麻煩,你連市長的大章都偷在手中,我怕,我不說。」
  「妳等等就會說的。我也太了解妳了。」
  狄米特說他也了解她,那句話的聲音震動特別體貼。雅琳覺得他們之間就這麼丁點溫
馴的共通點。她時時熟稔地觸摸著所有關於狄米特表層的一切。體溫輕觸,隔層衣衫;
意見交換、詞語淺層,那樣一點點就夠了。雅琳的母親得到她父親的人,吸引不到心,
家還是涼涼地栓在一起,日復一日,是生活的水深火熱中,相信明日太陽再度升起的一點
確幸。
  「還有啊,你瞧二樓的大家只顧著聊,多熱鬧。有時我有種錯覺,我是將這些人慣壞
了的娘——這兒有些賴著不走的窮知識分子,分明不是來蹭飯,也不為了在樓下採買,而
是來朝聖、衝著小米你的人來的。他們正在學習什麼法國什麼命的精神,私下傳遞土製小
冊子。先生們想在這兒義賣書,所得補貼我們店的支出,但我沒批准。看看這小薄書,真
亂來死了!」雅琳道,將鬆毛衣大口袋中的粉盒先騰出來,從底下掏出一本被壓折了的本
子,擱在他手肘邊。
  「什麼命不命,是法國大革命啦。」狄米特順手把它挪到公文邊,「妳怎麼說得像從
小孩身上搜出小黃書?」
  狄米特晃一眼讀完小冊子的標題《工人縱火事件芻議-論社會正義與草民的定位》,
底下是「向偉大的超黨派社會主義正義法律先鋒狄米特‧阿納法斯耶維奇同志致敬!向捨
己受刑,豎立新辯證典範之標準無產階級工人致敬!」背面甚至印著一小段不知誰寫的推
薦文:以邪惡巨獸尤可斯的燃燒為舞台背景,這是活生生上演的體制真理與正義之追求、
哲學理論以身試法之後八零、後共產年代俄國社會主義的行為藝術。如果狄米特嘴裡有茶
,就會通通被嚇噴出來。
  「雅琳,收回前言!這小黃書驚死人啦!」
  「你說偉人這東西壞,你快要被你專屬的熱情份子弄成偉人了,你知不知道?走私米
,這太要命了,你得負責到底啊!」
  「被整成偉人,得有多少大傢伙為該倒楣鬼歌功頌德?有妳為我取締小黃書,我不
會變成偉人的。」
  「......怎麼我的工作又變多了?」
  「先別管小黃書了,我也有些話說不出口。真是剛好,說不準我們挺像的,很適合在
一起。」
  「一言為定,狄米特,我們兩人彼此為伴吧。」
  雅琳本想說得像句頑皮話,語氣卻正經得過份,羞得紅臉低頭。她抿著嘴,凝眼看自
己藏在周圍人聲與影子中的藍布鞋小尖。她的人要化掉了,只剩女性形體最末端、最顯目
的兩點青金石藍。丈夫比女人家聰明能幹是好的,她可以遁形於他的聲音裡;她的青春與
容貌,都濃縮在那種飽和過度、適合輕輕點著地的藍裡。
  雅琳道:「對不起,我說了奇怪的話。我是傳統家庭裡實心眼的小女人;你做事的樣
子太認真了,你說的話,我都會當真。你看,多麼可怕。」
  「沒關係,是我起的頭;我太感慨了,說話不經腦。妳真要做我女朋友?別勉強啊,
妳暗戀的人可是委員長,委員長比我強多了。」
  「我們都愛著亞歷山大維其先生。我想,我們難以啟齒的事也一樣吧。」雅琳道,她
的身體在板凳上打個旋子,肩膀挨著狄米特的手臂,與他並肩坐著,「狄米特,你跟我,
我們跟委員長是沒有未來的。你放了他,我也放了他吧。」
  兩人的心各自安放著瓦洛加妖精般的身影,是隔閡,卻也是共通的情感語言。透過對
瓦洛加的愛慕,感受彼此心思活動,雅琳與狄米特並沒有對方是情敵的不悅感,唯有解脫
了般的悵惘的虛空中,吊著默契的蛛絲--俊美得宛如沒有性別的蒼白美人,將原本不會
在一起的二人牽在一塊兒,也是悵悵地。
  雅琳嘆息道:「但你跟我,我們兩個不同;一對男女湊合著,還可以走得長久。找個
人共度人生,有時也不圖個家,只圖一日的平安照應下一日。如果你和我一樣,下有一群
弟妹要養活,你就知道那滋味。要理想的工作,又渴求理想的婚姻,太折煞凡人了;至少
我這樣普通的女人,是消受不起的。」
  「妳果然先說了。」狄米特不希望氣氛太沉重,逗她道,「夢想都實現了,世上再也
無可思求之事,活著還有何意思呢?我想跟妳在一起會很有意思,其他的甭去想了。」
  雅琳聽狄米特繞著彎子說她永遠不會是他夢想的人,低頭繞著手指,心裡五味雜陳,
想轉移話題。
  「小米,你高頭大馬一個人,揹委員長回來,又從外貿委員會拎來一堆文件;你在路
上這樣跑簡直逃難也似的,也不嫌自己顯眼?有很急的事嗎?」
  「嗯,滿急的,是今天之內得完成的工作。」他希望語氣輕鬆,說出口竟有點愴然,
「妳知道了會傷心的。失戀乘以二,今天真是個討厭的日子。我這麼一說,妳大概也猜到
了吧。很抱歉,我不知道這時候該露出什麼表情.....」
  「我猜不到,誰像你這麼鬼靈精?都是你,害我偷懶這麼久。卡捷琳娜女士的女兒們
打烊收店前很需要幫手,我先下去了,你要整理情緒,就自己靜一靜。」
  雅琳乖覺,她託詞說畢,便收去本子、盒子,從狄米特旁邊起身,穿過席地或坐或蹲
的食客們離去。
  「謝謝妳,好女孩,妳真懂我。」
  狄米特這才拿出人事室妮娜小姐,從索布夏的祕書手中哄來的大章子。藍與黑色痕正
確地蓋印——人員解職,人事註銷章;人員任命,市長直接批准章;職稱:聖彼得堡國際
貿易委員會,委員長......
  「即日起更改為戴米特里......不能寫簡稱狄米特,要寫正名......阿納法斯耶維奇
......還有我的姓氏也得塞進這格子......」
  「各位女士大爺們,公務機關下班時間到,警察先生下崗,小店就得關門,不然大家
都有危險!阿姨我麻煩用飯的鄉親們,注意一下外頭天色。」卡捷琳娜邊上樓邊說。她將
橘子舖上貨架便去刷鍋,刷完鍋,裝四碗蛋花卡夏給還沒領飯的角落髒兮兮大漢,雙手忽
遇冷忽遇熱,弄得紅通通。伊凡也夫娜只聞其聲:「阿妹,跟他們說別太吵,三樓有病人
!病人是執照大官!」
  「請您拿些好酒犒賞警察;他們之中若有願留下來的,大叔們跟樓下排隊等橘子的人
就不必急著走。」狄米特邊寫字邊道。
  「是、是。」伊凡也夫娜應答的尾音隨人遠去。
  「大爺們幫忙把蕎麥粥糊往角落遞遞。」
  「喔喔!正義之執照小官傳說中的神奇上司正在休息,看來我們不宜大聲喧嘩。不如
大家靜下來聽卡捷琳娜女士的過去吧!」一個有精神過度的聲音高起來,眾人喊好。
  卡捷琳娜被左一人推著讓座,右一人攛掇請坐,滿臉莫名奇妙,只好將圍裙扽扽,坐
上圓凳。
  「媽,阿姨說妳講古給街坊聽,加減喘口氣。」她大女兒自樓梯底下伸個腦袋道。少
女身後人影幢幢,民眾都來買糧、都怕被搶,人人匆忙低調。老式收銀機也塞了東西降低
鈴響。結帳的人多,它響個沒完。
  
  「我的過去普通又糟糕,就像任何人的故事。」這麼多雙眼睛充滿期待地盯著她,好
像黨員等區委致詞,卡捷琳娜雙手拄膝,將矮墩墩的身體支直了,「真要我講?」
  「講!講!」
  「那我隨便說說。」卡捷琳娜道,「大家看我們姐妹倆不大相像,可不是,我和伊凡
也夫娜年紀只差幾個月,沒有血緣關係,咱倆兒時是鄰居。姐倆兒先後出生那年,村子正
在慢慢恢復舊有的生氣。
  聽我娘說,仗剛打完時,村子一片焦土,地方書記往莫斯科逃,滾了個乾淨,村民等
同被父母官拱手送給希特勒。好不容易挨到戰爭結束,折騰卻沒完;德軍敗走撤退的一路
上,可沒打算給俄國人留下任何東西——德國人搶走帶得動的東西,帶不走的,放火燒掉
;遇人阻止,開槍射殺。
  明斯克的鄉下,飛砂走石,德國狼犬被先行的德軍牽著,那狗毛閃閃發光、在草叢中
、葦條裡,像黑色的小海浪,一群一群,滾滾往返,狗影在丘陵稜線間沖刷。我還在襁褓
中,娘親仍惦惦著狗,她很長一段時間,多麼怕狗啊!村民中的混蛋但求自保,向德國人
告密誰家藏了好東西,結果他家照樣被敵軍洗劫一空。有這沒心沒肺的廢犬!明明打勝仗
的是我們!
  那幾年空檔,地方官僚還在中央鬼混,沒敢回來,村人自行將這些流著黑血、腐屍液
體與坦克銹水,又冷又旱的地彼此分一分,設法使染上死亡毒素的泥土長出一點作物。我
家後院養一窩雞,阿姊家有兩頭耕牛,鄰居輪流借牛犁地,噥噥著過日。好景不常,赫魯
雪夫同志為史達林收復失土,要鬥倒『富農』。咱地方村民的豬牛耕地,全沒登記,無疑
是私產,罪大惡極。您們不知道富農是啥玩意兒,對吧?不怪您們,這詞兒從布里茲涅夫
上台起就退流行了,政客們沒人再提它了。
  黨中央要肅清富農,強制徵收糧食,建立集體農場。兒子就罷了,被赫魯雪夫當成富
農批鬥的人家寧可把親生女兒掐死,也別讓她們留下受罪,他們會把人剝光,吊起來用沙
包揍,小女孩也一樣。我娘邊哭邊準備要勒死我的長白粗布,我見不成了,必定會死,從
廚房連通雞窩的一個小洞鑽出去,敲敲鄰居壁板喚阿姊出來。伊凡也夫娜也是凶多吉少,
她的父親磨刀霍霍,隔著破木頭聽,響得很。
  我們二小鬼渾身顫抖,手牽手躲到森林裡。不多時,小村莊遙遙震動,轟隆轟隆,
整夜沒停過!我們像被獵人追捕的小狐狸,伏在幼熊的洞穴裡。野畜牲很有靈性,母熊清
楚那夜不能回巢,林子間硝煙味太重,崽熊只能自求多福;幼熊也知道化身鬼怪的人類來
了,不敢動一動。我倆貼著小熊毛毿毿的身體取暖,待到天明,回村莊一看,所有人都不
見了——雞跟牛不見了、人不見了、菜被拔光,明斯克鄉下成一座死城。
  我倆直著嗓子,邊在沙子路上赤腳狂奔邊嚎啕,KGB兩三下發現了我們。我們二小
鬼看見大黑烏鴉的制服才想到要怕,嚇得尿了褲,一問三哭,話都不會說了,他們只好權
當我倆是小姐妹;但留下的戶籍顯示,沒有哪家剛好有兩個這般年紀的女兒,於是咱倆從
富農子弟,變成流浪孤兒,無產階級中的無產階級,被官兒往城裡運,進了聖彼得堡孤兒
院。
  後來我才知道,咱村被洗劫一空,村民多半被送去最殘酷的勞改營——佔領區的富農
,太活該啦!聽說莫斯科蓋了好大的倉儲區,好多好多的菜、馬鈴薯、蕎麥跟肉!一批批
被徵收,消失在道路盡頭,進入莫斯科的大食倉裡,要重新平均分配給人民。集體農場的
莊稼人看著金色的穀粒成熟,爆出禾桿子香,卻吃不著糧啃不到麥,心裡難受;但半飢半
飽的日子過久了,看大地變得金黃是農人唯一的慰藉,這些事阿姨都懂的......
  長大離開孤兒院後,我輾轉遇到當年村裡的年輕人,他鄉遇故知,結了婚。我想不透
富農大清洗那一夜,這渾頭渾腦的小子怎麼狗屎運活下來。我小倆口的女兒們接連呱呱落
地,他說他想從軍,薪餉比蹲工廠好點;他去了,就再也沒回來。我看他被黑烏鴉叼走了
;我難過嗎?但是害怕KGB過了頭,恐懼沒將半絲半丁心靈的空間留給難過,做人做成
這樣,真是悲哀。
  阿姨我推敲起來,我那口子八成在入伍表格上老實寫故鄉是明斯克。對黨而言,待過
佔領區的都是可疑人物、賊頭賊腦者、匪諜預備軍,誰知道呢?老娘真是嫁了個老實的蠢
貨。
  我和伊凡也夫娜這一生都是是拜把子的義姐妹。勞動令人頭腦空白,這是上天善意的
設計。夜裏燒煤,聊以照明,工作到深夜,不知不覺間走過青春,走到戈巴契夫上台,姐
妹倆的辛勤竟然可以換得一爿店,營業證登記在阿姊的名字底下。阿姊看透人事,一直單
身;但老娘身後還拖著兩個女兒,憑什麼我得當街販呀?那還用說,我的丈夫是污點人物
,他可沒跟我離過婚,他只是蒸發了而已,我能如何?我專心拉拔兩個女兒,從來沒試著
找過她們的爹--喔唷,阿姨哪有膽子找那死鬼啊?
 
  講完啦,沒啥精采。我忙去了。阿姐!拿酒出來,分給警察!」
  卡捷琳娜起身,用搭在肩上的抹布擦擦手,吆喝著下樓了。
  「執照小官,荷洛維茲先生怎麼老窩著不出來?貴委員會成立時間很新,老先生從前
在哪高就?」
  「我沒特別問過他。阿伯既然害羞人閉俗,就別理他好了。先生們不如談談時事吧。
」狄米特心思縝密,沒一時嘴鬆抖出沃卡從前是KGB指揮官,破壞一部份人興致,嚇壞
剩下的人。
  「我認為荷洛維茲先生非泛泛之輩,他是個強者。老先生來自軍方嗎?」
  某人不低不亢的聲音平平地送出來,小驚了狄米特一下。不引人注意的良方之一是沒
反應,小油條狄米特照樣工作,只作不聞。
  「一年前親身見證黑海政變的先生女士,站出來!只看NTV電視轉播,與古辛斯基
記者的亂七八糟採訪的不算,請得到第一手資訊的人出來說說!」幸虧一談政治,有些人
精神就來了,「在場有沒有反八人幫復辟的年輕學運先鋒?來談談您們的觀感吧!」
  「愚蠢的大學生,俺見反八人幫的年輕份子就討厭!」一名廉價紅牌菸從沒離過口的
瘦竹竿男子道,狄米特認得這常客,活脫脫老菸槍二號,「瓦倫尼科夫將軍只是想停止戈
老胡鬧,恢復蘇聯秩序。硬往烏托邦闖下場必定好?動動腦吧!革命家祖先總是弄砸,建
立起黑烏鴉要抓誰就抓誰的世界!噠啦!這就是你們的烏托邦!
  『富農』!俺他媽的還記得這可恥的詞,也記得它的根在哪裡——布爾什維克革命成
功的隔天,賣報小童吆喝:『某某沙皇走狗大地主被沒收多少地!抄家多少人!』周圍的
蠢蛋跟著喊:『還不夠!還不夠!』俺怎麼知道?因為當年那小童正是俺爸!
  上街反八人幫的小革命家,以為新世代人一定比布爾什維克黨聰明,這正證明他們是
蠢貨;我寧可瓦倫尼科夫等紅軍老將重新建立軍國,圖個穩定。八人幫沒有黑海政變成功
,太可惜了!但那也不是戈巴契夫英明起來,把眾位老黨員鎮壓住——國家領導從搞走資
派的美夢中醒過來,懸崖勒馬,那還好點;結局竟是兩邊一起爛,讓葉爾欽坐收漁翁之利
,大出俺意料之外!KGB的代任局長柯里奇科夫是說謊精,爛斃了;亞切洛夫長得一頭
豬樣,俺一看那兩人,不是成大事的料,心都寒啦!
  KGB的舊頭頭安卓波夫跟說謊精一比,好歹努力做過事。他不是因為雙手沾滿人民
的鮮血被憎恨,而是擔了阿富汗戰爭的政治責任,廢物政客煽動人民去把憤怒鼓搗在他身
上,莫名奇妙!老子最討厭政治,也討厭喜歡政治的人了!」
  最早發言的那名青年沒有生氣,他的聲音如熔融的鐵水,火熱明亮:「兄弟,來培養
民主素養!在不侵犯任何人的範圍內行使權利,大膽地討厭任何人吧!願您接受被人討厭
的勇氣與泱泱大度和您的態度一般勇猛!我鼓勵所有意見被發表,因為此刻最重要的莫過
於見證、觀看、言說彼此交換、被聆聽!也許葉爾欽是坐收漁翁之利者,但沒有我們,他
便坐不上那個位置,這對各位難道沒有任何意義嗎?」
  狄米特直覺小黃書的始作俑者就是這小子,暗暗苦笑。
  披著舊紅呢子大衣的某女士道:「葉爾欽別玩砸了那再好不過,但您說『民主素養』
是指什麼?要是人民又來專政,我實在受不了了。」
  那位頗有幾分貴氣的小個子女士伸伸脖子,想讓多一點人看見她:「我是地方黨委會
的小文官。裝修工人在敝機關四處砸招牌,把共產鐮刀敲爛了,分給路人做紀念,我看了
很害怕;因為人民無所不能,暴君、棍棒跟偶像都是人民自己拱出來的。小先生,很抱歉
,黑海政變我沒有上街遊行,但我可以告訴您當時小官僚的心情。敝鎮的書記亂了陣腳,
直說:『KGB還沒有被抄光,都跑出來了!人民在暴動,會血流成河的啊!』屍體成山
,地方文官最難做人;上級問我們罪,人民要我們負責,文字獄一來,翻陰溝裡翻船。
  三天停班,小官僚的資訊斷絕,大家縮在二書記家,當時他家就有臺黑白電視,不是
公家發放的。二書記踱來踱去:『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我們對著電視瘋狂猜測戈
老死了沒。上街跑去和KGB對峙的人民也很茫然,NTV的記者們把那茫然、愚蠢與混
亂的氣息表露無遺,古辛斯基那人將荒唐大戲拍得很精彩--柏林圍牆倒下後的德國人聲
援戈巴契夫的影像被捕捉了、奇貝伊被記者問得下不了台也留下紀錄。我不覺得這是歷史
,而是褻瀆。
  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兒過了,但所有人性中僅存被認為是神聖的東西,在新聞鏡頭熱切
,但毫無同情的觀看下都變成窺淫癖。文員們不想看政變轉播,思及自身安危,不敢不看
;最後我們都被電視深深地抓住目光了,畢竟,我們不是聖人。
  嗜好觀看或被觀看淫行的變態,總想立刻發洩慾望;NTV報新聞像發洩衝動,快速
、即時又低俗得不可思議,彷彿誰的暴露狂慾一洩千里。觀看與見證、言說與聆聽,正義
堂皇的社會議題,是否埋藏表演慾患者墮落的種子?人非聖賢,想試試聖人的衣裳,做些
猥褻動作,引世人矚目......我這麼說果然太過了吧!對了,我來自阿爾漢格爾斯克城。

  「好遠哪,女士!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等等拖著東西怎麼回去?」
  「我是外貿委員會一位女文員的遠親;往來公交火車路程三個多小時,還過得去。為
了一桶奶粉在公賣局排六小時的隊,輪到我們奶粉剛好排完了,連這種日子都挨過了,還
行。」
  
  「女士,您問得好。人民第一次選出總統,與從前的檔次不同,觀看的目光理當超然
,充滿當家作主的高貴自覺!為了當對得起自由二字的人民,當務之急,必須重新學習對
話與聆聽!布爾什維克黨以暴政收場,錯的不是社會主義、人民,或共產黨;而是畢生被
教導否決自己、服從他人的人類,一旦被放出籠,他行使自由的方式,就是拿棍棒逼別人
服從他!一同來培養社會主義風格的民主素養,別一錯再錯了!」
  「說得好!我選擇葉爾欽!我崇拜葉爾欽!」
  「還產於民啦!萬歲!」
  「大饑荒幹你媽的!」
  「人民當家作主,人人都是史達林!幹你媽的!」
  一些贊成並應和他的人,顯然不懂他在說什麼。民主青年打著手勢,要大家安靜:「
樓上有病人,有民主素養的人發話時,要為他人著想。自由人不能肆無忌憚地發話,您們
聽見女士說的,古辛斯基是墮落的典範,別跟他一樣。」
  「啊,真可惜,我還挺喜歡那霸氣四射的媒體業大個子。不能大吼大叫,那人民作主
還有什麼意思?」
  有個人茫然地看著他,腦子似乎抓不住文字獄跟沒文字獄的中間值在哪。
  「我當時身在最美好的政治的發生地,在古辛斯基攝影機淫猥的目光選擇不去看的地
方,參與有血有肉的歷史。我看見的黑海政變,美得不真實--人們聽見瓦倫尼科夫要以
軍事手段摘取戈巴契夫少得可憐的貢獻之一——具社會主義精神的自由花苞,來自各地的
人們湧上莫斯科街頭,手無寸鐵地面對武裝KGB。蠟燭工廠的工人分給大家和平的燭光
--工廠交不出工資,只好分給他們白蠟燭充數......不一會兒功夫,燭火流麗,點綴一
片光燦燦的大河。」
  民主份子的神情陷入恍惚、狂喜。蘇聯人熟悉將列寧視為神的軍歌帶動唱領隊,但從
沒看過活像嗑了大麻、神祕經驗背後沒有神的新品種政治狂熱份子,瞪大眼睛看他,豎起
耳朵聽他說。
  「俄國這下子有國產嬉皮了。」狄米特心想。
  「一名KGB少校從坦克裡爬出來,他的臉色發青、憔悴,人很警醒。他的樣子比在
場的抗議動亂者更像被追捕的小鹿。被人民恐懼的人,究竟恐懼什麼?
  想必是人民的自由吧!在場生而為俄國人者,默契溢於言、超乎情。如此良夜,威權
的走狗不會對我們開火,自由、平等與博愛,概念在空氣中昇華了又昇華,直到燭火無法
滿足人們如歌的激昂,無法呼應參與政治者共享的神祕經驗。人們齊心一致燃起冓火,呼
喊並跳舞。那一夜對瓦倫尼科夫的抗爭,我們不需要真理,不再揭任何人的傷痕......」
  「哼,愚蠢!聖人、愚人或惡人,不了解真相,都只是盲人。」
  「先生,您說什麼?」被狄米特默默形容為社會主義混種嬉皮的民主怪客青年,被澆
了一桶冷水。
  「民主素養,我呸!頭腦發熱的人啊,冷靜清醒才看得見的真相永遠與你絕緣了。附
庸哲學風雅的小蠢瓜,被浪費體能的熱情燻得瞽目舉妄,眼睛找不著北,反而興奮起來,
稱真理不存在,大家都有自己的看法,言論自由,夸夸其詞;最後只要足夠人多勢眾的笨
蛋紮成一堆相信你,死的能談成活的!真是令人不期不待的破民主社會!」
  「人性光芒將自然彰顯!加加林比美國人還早進入宇宙,俄國人辦得到!至於上帝、
主義,這些別再介入我們的未來了!」民主青年耐著性子對他說。
  「不明白的是你,小子。若硬要有個老頭坐在雲端拿棍子抽你,上帝才算『存在』
--如此狹隘、人類本位兼物質主義的存在之定義,真像給人肚子一拳頭。真理當然存在
,但它是伯利恆的引路星,由不得你摘下,裝點自己。科學乃對無窮事物秉持中道及實驗
精神,不是學棍硬背公式求固定解自以為狂;但科學被俗人認定存在,不是因為前者,而
是後者。太空競賽,驕兵必敗。尋求真相,人得謙卑。」
  「您看黑海政變,難道比親身參與遊行抗爭、被氣氛打動的人還深嗎?」民主怪客開
始呈現憤青狀態,「我都走上街頭面對槍桿子了,你怎能要求更多謙卑?」
  「我問個簡單的問題,你敵視八人幫,八人幫顧名思義有八人;除了瓦倫尼科夫、亞
切洛夫跟他的阿富汗戰爭主戰派狗黨、從安卓波夫手中接下KGB的騙人精柯里奇科夫,
你們還記得誰?他們的下場又如何?」眾人見要吵架了,包括紅衣女士在內,都很興奮。
和民主青年鬥嘴的男人從角落站起來,他是個體態矍鑠、氣質剽悍,硬骨架的男子,頭上
戴頂鑲顆紅星的布瓊尼軍帽,眼裡精光四射。
  「我何必在乎?真相是時間的女兒,時間將事件淘澄,顯色正義。世紀以後,他們不
過是八人幫條目底下列出的名字。」憤青道。
  「你背不出填寫考卷的正確人名,那無所謂。但當你在拒馬坦克前跳舞耍寶
時,居然連關於眼前事件最基本的問題,都沒想過,幾條街以外命喪警民衝突的人作何感
想?你的正義女神不過是矇眼的逆女!政治從來不關乎你的生活品質、個人英雄主義、搔
癢、爽、神經症,與如何取悅你朦朧的想像,而是關於與權力邪道共舞的英雄、心被邪道
吞噬的佞臣,以及所有與你無關的人。
  德國憲法大家李斯特(Franz Ritter von Liszt)云:政治是『妥協』的學問。它不
是服務業;若有一種籠統的影子叫『人民』,那昏忽忽的人影是官僚特供商店裡的大老爺
,你已經站定立場,與政治絕緣,跟真實的人民沒什麼好討論的了!」
  「你為何這麼說?你知道些什麼?」憤青指著他的鼻子道。
  「我是個差將級臨門一腳,卻被先知勸退的軍人。謇謇先知,半隱半退,少論時事。
他的榜樣與作風我學不來。看看這世道——陰濁用事,夷狄陸梁,小人得志!三日過後,
政變老黨員都被捕了,你笑罵他們是活化石、歷史公敵,那也無妨。遺忘是時間的孽子,
歷史淫賤的情夫。英雄來不及被遺忘,卻迅速絕跡;國防部的高牆內,還剩多少清流?
瓦倫尼科夫毫髮無傷,位居要津;柯里奇科夫被關了幾日意思意思,葉爾欽便還他自由;
亞切洛夫老樣子,走路有風。想到皇宮大院內發生的事,我便顫抖。」
  人人見是個落魄大官,就像看見稀有動物,圍觀的同時,不覺隱隱在他周圍退成一個
圈。那人當胸照兩邊扯開風衣,一排紅軍獎章將他的身板別成一堵牆。軍官愴然道:
  「可憐內務部長普戈(Boris Pugo)將軍開槍自盡、蘇聯共產黨總務尼古拉斯墜樓,
摔成一團血泥。克里姆林宮依然美得不可思議——辦公室一間間像古拜占廷珠寶小盒,金
邊深紋紅杉木、牆沿疊橫帶、門上層圓拱、拱心勳章飾、敷金織葉雕。禁苑森森內,阿赫
羅梅耶夫(Sergey Akhromeev)元帥的屍身被精巧、絲帶般的絞索,從天花板吊下。
  阿赫羅梅耶夫,三軍總司令,陸軍司令瓦倫尼科夫的官位仍小他一截。他不會自殺,
也不會輕易被殺死。普戈也不會像不甘寂寞的懦夫先斃了他的妻子再自戕——我強者看多
了,認得出強者。瓦倫尼科夫,默默大開殺戒的梟雄,你可別抵賴!史可拉托夫參謀長、
列貝德上將,真真除了你們,沒有人活下來了!」
  婦人們彼此議論:「想想還沒出事那陣子,真理報版面頭條這麼寫著:『本月份多名
舊時代共產黨大老走入墳墓,是暗殺身亡,還是戈巴契夫大紀元運勢無人能擋?』死的有
安卓波夫、前任總書記葛洛米科,還有誰來著?好可怕呀!波特寧、魯茲訶夫那種政客,
都不會有事呢!」
  「那是我來外貿委員會前一早的新聞呢。」狄米特心道。
  「三將聯手,佔領莫斯科很容易,卻無人動員紅軍,冬季沒有再次狂飆;因為蘇聯必
死,他們要同她一起走;這一次,很快,不帶走太多生命。世襲文官不是軍人,官僚體制
是部無機物生命形體。臭蟲們只管穩穩地吸住它的身體,吃得圓滾滾,整個克里姆林宮充
斥趨炎附勢的風氣。
  面對時代,總書記不戰而退;一群強者,整個生命都失去意義。如何忍受親眼看見克
里姆林宮降紅旗?如何受得了自家亡國,居然幸災樂禍的民主小嘴臉在路上萬頭鑽動?批
鬥富農、勞改營、人憑空蒸發,這樣的混帳國家,卻奇蹟似地曾經擁有第一流軍工廠,血
腥並美麗著;他們看著它們迅速成為廢鐵。
  瓦倫尼科夫帶人包圍並殺掉阿赫羅梅耶夫的時候,他應該沒有反抗吧。即使大元帥有
點年紀了,一記手刀,斷開那絞刑繩,奸雄瓦倫尼科夫手底下細頸的子弟兵小兒,來幾個
都不是阿赫羅梅耶夫的對手......」
  他說到這裡,便停住了,整個人彷彿洩了氣。在溫暖空氣灰色的霏微、狄米特的鋼筆
絲絲嗦嗦在紙上劃出極細的音線中,他直直地立在那裡,表現不想與民主小嘴臉廢話的傲
然。憤青被懾住,慢慢坐回原地。用飯大叔吃完蛋花蕎麥糊,隨地放碗,一聲淒厲的噹,
一句壓低的「對不住、對不住。」
  蘇維埃軍人習慣以恨的形式表達愛,將前路走絕,後話說死。他只剩下深挖靈魂一途
,將晃動起來啷啷噹噹的紅鐵百寶盒,掏出來、倒空、攤在地上,琳琅彩色小糖果,一眼
看不盡--對喧鬧嘉年華式民主最終的抵抗。軍官腰板筆直,對記憶的長情是溫柔的螞蟻
,點滴零碎,把他的百寶搬光,將他蝕成空心。
  「十一月七日革命節,是我兒時第一次看這麼多人民走上街。軍歌齊奏,銅管輝煌,
紅場萬人空巷。男人的西裝上繫著紅絲帶,女人頸上掛著熨得光光的紅領巾;紅裙、紅鞋
、紅玫瑰!我在父親肩上,伸長脖子看閱軍。巨幅列寧與國家領導人畫像底下,一台台坦
克出來了,高射炮、導彈台、迫擊炮、榴彈砲、步兵炮、坦克砲、反坦克炮!夜晚,不絕
焰火劃過克里姆林宮的金頂,是榮耀的花朵、功勳的形狀--勳章、錦旗、紅旗、團證、
榮譽團證、軍徽、列寧獎章、勇敢獎章、戰功獎章、保衛獎章......壁爐架上,我日日擦
拭它們、愛撫它們,在十一月隆冬,直到永遠,直到永遠!」
  ***
  瓦洛加輕手輕腳地下樓來。軍官數家珍被打斷,所有人嚇了一跳,同時轉向木樓梯口
,瓦洛加冷清的目光得以均平地拂過每個人的臉——確實,世界在承受陣痛,一種啟蒙儀
式,覺醒煎熬;撐不過去,陷入精神的渾沌、文明之瘋癲;熬過去了,歷史轉捩如精神分
裂。他沒有料到會在光明會以外的地方看見儀式的暗影,心裡一陣無名揪痛。民眾沒想到
執照大官是個漂亮過度的男人,說不出話來。
  瓦洛加見所有人看他看得獃了,苦笑道:「抱歉,我睡了會兒,聽你們聊得熱鬧,不
覺醒過來。請繼續聊。」
  軍官發覺強者之中也有美人,登時蔫了,面紅耳赤,慢慢坐下。嬉皮憤青的小夥伴拉
拉他的袖子:「同志!冷場了,好尷尬!吵架該你了,你說點什麼啊!」
  「我......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對不住,我們素養不好,吵到您休息!」憤青
臉紅摸頭想摸出些客套話,似乎中途察覺自己見了男人,表情像癡漢,慌忙告擾想走。狄
米特還來不及慰留,其他人也稀哩呼嚕去了個乾淨。
  「大家都走光了嗎?不愧是委員長。」沃卡小心地探看樓下,才慢慢走下來。
  「人們膽子小是很正常的。」瓦洛加道。
  狄米特特別小心地在每張文件底下仿造索布夏的簽名,大聲道:「做完了!委員長可
以安心離開了!」
  瓦洛加抄起一份委員長解職與資料註銷件,看見索布夏的大章子與簽名,劈手揍了狄
米特的腦袋一下。狄米特吃痛,搓頭道:「唉唷,我說過,很快就做得完的;不借借市長
大人的面子,文件處理量可是這的十倍呢!」
  「你平常就這麼幹?」
  「我平常就這麼幹。」狄米特理直氣壯。
  「你個該死小壞蛋。」
  
  「阿伯,我不能離開聖彼得堡,勞您送委員長一程。笑一個,別悶悶的。」
  沃卡道:「老夫在想啊,聽說史達林重用的人民委員至今還活著,人稱『肅清者』卡
岡諾維奇。這傢伙的同輩早死光了,養老院裡人人道他是劊子手,沒人想聽他說話,沒人
真的知道史達林周圍發生什麼事,護士只知有一餐沒一頓的餓他。委員長今天離開我們,
若有一天老夫的老伴死了,與走私米緣也盡了,姑娘各奔東西,全都散了,只剩老傢伙獨
個兒。我在NKVD與KGB待了一輩子,人家怎麼看我?但願老長官柯里葉早日帶老夫
離開這裡。」
  
  瓦洛加走過去抱抱他:「沒事的,阿伯。」
  狄米特心中的哀愁與不捨的後勁此時慢慢上來。他起身,也想過去與阿伯與委員長來
個團抱,此時妮娜專門給他通風報信的案上電話,鈴聲大作。
  「也太會挑時機打來了吧。」狄米特摸摸鼻子。
  ***
  參考資料
  亞歷塞維奇《二手時代》
作者: naminono (諾諾)   2017-03-12 18:56:00
看著小米和雅琳同為失戀人的默契……感到好難過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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