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節錄——賴香吟《其後それから》

作者: byon1009 (允衡)   2017-09-08 05:12:26
p.011<活動中心>
  光復書局所出版的當代世界小說家讀本早就斷版多年,但在彼時那真是一個精緻的禮
物,每一冊都之於她們生命留下了痕跡。其中,李永熾翻譯的《斜陽》和《人間失格》尤
為一個異數,五月為之傾倒,她雖不能完全同意,仍不得不承認其中有著什麼與她不同但
依舊穿透打擊到她的衝力,一種不同的痛苦,但確實是痛苦,誠實到讓人迴避不了;每個
靈魂都是不同的,但痛苦的靈魂之間有嗅覺般的共感。
p.012<活動中心>
  是的,五月自殘的傾向是很早的了。初識時候,她就已經在手腕用菸燙下了傷疤。相
較於心靈所敏感到的痛苦,肉體顯得非常小,靈魂太巨大了,承載不了,就忍不住想將肉
體衝撞開來,加以毀滅,至少予以麻醉。
p.012<活動中心>
  當大多數人感覺五月亮得像星,蹦蹦跳跳如小猴的青春時期開始,她便飽受五月死亡
黑影威脅,一天到晚要提心吊膽她是否又傷了自己,擔心五月碰到足以致死的大小事,是
的,純以表向,一般眼光來看,有些事可能真小,小到太宰所說:碰到棉花也會受傷,膽
小鬼(弱蟲)有時連幸福也感到畏懼。世人當然可以批評這是軟弱、任性、依賴,但她就
是沒法拿這些尺度去裁量五月;一切只是出於本性與極限,她只能試著理解,太宰的譬喻
:生出「柔和善良」之心。
p.045<Do You Remember>
親愛的五月,讓我來給你回信吧。就從遺忘談起吧。不是所有遺忘都是時間慢慢洗去的,
有些遺忘來自禁抑,有些遺忘來自斷裂,宛若電擊打壞了大腦裡的海馬體,某些時空發生
過的事就是消失了,餘下來的連綴總顯得勉強,要不就是移花接木,湊成了別的故事。
p.045<Do You Remember>
  所以,你到底有沒有來得及看到呢?所以,當我在真善美戲院看《地下社會》的時候
,你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寫好的故事看來得再重寫一次,你喜歡移花接木的記憶,還是真
實的憑據呢?初識時光,遙遠到只能用遠鏡頭去回望,至於其後,兩相別離卻又重逢的情
節,我經常記不清楚甚而是記錯了,記憶原來有那麼多空洞,踩空了,消失了,要不至少
也是一片混亂,還好你那三封信幫我把時空拼湊回來,可是,那些敘述為什麼和現實落差
如此之大,你為何總不袒露凶險而要穿過現實發出那些狀似歡樂的聲音呢……
p.064<Do You Remember>
  暴力與現實一直都在,我們只能繼續長大。遠行的車子要出發了,回望我與五月的過
去,政治不是最突出的,後現代還沒有來,我們的眼神彷彿少年,雖然內心某些部分已經破
碎,但總還想繼續唱:「每天,在各個方面,生活會一點一滴的好起來……」
  輾轉反側,早晨的陽光從窗廉透進來,那個陽光讓人想起景美,一起度過的學生歲月
,五月從椅子上站裡來,說:「我要走了。」
p.069<春暖花開>
  那些年,難免讀了一些死亡之書,它們總是極其溫暖又極其哀傷的。必然性?那些書
裡有太多必然性了。藝術之路的巧合,年青之心的巧合,共同揭示了那麼多自死的靈魂。
他們一方面聰敏動人,不可一世,另方面卻又偏執行苦,或如張愛玲語:顯露驚人的愚笨
;現實的窘迫、孤獨與癲狂,亦步亦趨陪伴他們,年青的血肉身軀燃燒,再燃燒,火光寂
滅之處,不見幸福餘地。物傷其類,同情的理解,五月逝後,自殺這件事經常暗中敲叩我
的心門,對我開啟某些秘徑,鬆開幾組密碼,使我聽聞自殺,那肉身心靈的折磨便如倒影
在心上作弄波浪,我有時迴避,聽都不想聽,但也有時鼓起勇氣,彷彿為五月找一些朋友
,也為自己理解五月找一點外援。見證何其沉重,我到底見證了什麼,不弄清楚,簡直時
時有滅頂的恐懼。
p.092<那一天>九月二十六日
阿糧的來信:
  我不知道用洗禮兩個字形容五月的死亡是否得當。認識五月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她的
死亡影響而暫時離開習慣的生活軌道。有些人離開一下子又回到原點,因為生命再不堪其
苦,日子總得繼續。有些人在驚愕悲傷中看到自己那份再激不起浪花,和現實妥協的青春
,即使偶爾想起那些慘白、不愉快的感情事件,也不願再次掉入悲哀、無力的記憶裡……
想想啊,創作的熱情,當初那般急欲把自己獻祭出去、不顧一切的瘋狂,都哪裡去了呢?
實在很不想提起心之衰老這樣的字眼。看五月的手稿時,腦海裡經常浮現她的白頭髮(依
稀記得當初在景美時她就有白頭髮了),覺得她在寫這些文章時心已經變得很老很老了(
想到三島由紀夫的《天人五衰》),可是她也把熱情和年輕活下來了,和她相形之下,這
些年的社會經驗反而使我退卻了,面對藝術的無情與絕對時,我沉默了,從懼怖的黑洞前
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了。
p.094<那一天>十一月三十日
  我也會這樣忘記五月嗎?人間短暫的分離並不可怕,即使我們隨著分離的時間漸漸記
不清那個人的臉,但是,總還有一個新的,甚至永遠不變的臉等在前方,只要你還有機會
,還願意去看他,他就在那裡。即使分離三年,五年,或是更多,多到記不清楚那人的臉
,但那個人的記憶檔案總還是在的,即使分離,都是一種新的記憶。然而,死去是不一樣
的吧?記憶不會再增新,只是現有記憶不斷地重複,不斷地更改,甚或不斷地遺忘,而遺
忘是再一次的失去……
  想到自己三十歲、四十歲的時候,要如何想起五月?以一張蒼老的臉在記憶光影裡尋
找一張五月年青的臉?我會忘記五月嗎?那時的我能如何和五月相見?
p.095<那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
  人生是什麼呢?總有一天,我會明白原來時時刻刻我都不曾真正逸出它的設想而真正
自由嗎?它只是柔情(殘酷無情)地等著,等著哪一天在我心上發出冰冷的聲音:總有一
天,你會明白,你會臣服。這才是全部的真相。啊,人生怎麼能夠如此活著?
  彷彿許多災難自眼前橫過,自身心輾過,有時我會疑惑自己怎麼還能看著這樣的人生
,繼續若無其事活下去?世界本身已經這麼若無其事,我如何能再和它一樣無情,一樣視
若無睹活下去?我所目睹所知曉的秘密無從述說,如同去到末世回返之人,何處是桃花,
何處是人間?
p.104<憂鬱貝蒂>
  最後留下來的只是那台錄影機。我把C挑了而來不及看的片子給一部一部看完,接著
,撈著她所遺留的訊息,或我隱約摸出來的路數,再度進攻百視達。百視達先生友善地問
:你那個朋友呢?我禮貌而微笑說,她先走了。《流浪者之歌》,《碧海藍天》,《直到
世界末日》,各式各樣將隨時間淡去老去的片名,重複又重複刷洗著鄰近世紀末的日子,
漸漸我竟期待,總有一天,我會對這些殘酷而媚惑的事物失去所有感覺,屆時,我將不再
為任何痛苦所動容。我固執地挑戰著,看片看到兩眼乾澀無感,直至某日遭遇一隻叫做
《夜夜夜狂》(Les Nuits Fauves)的片子,片名煽情至此,我本毫不在意,孰料悲劇
無孔不入,一夕我竟淚流滿面。
p.107<其後之一>
  春日重逢之際,我已經很久不寫作了。你知道寫作使我戒備,我老懷疑寫作到底將救
助我們的人生或將我們推入更深黑之處,你也知道,這是由於噩夢主的緣故,我內心總有
兩股相反的力量在拉扯,既信慕,又懷疑,內心緊緊握住,言詞上又不斷否定它。對於這
樣的我,你總是不同意的:噩夢主是你自己的心魔,他給的跟文學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不
明白我為什麼要壓抑自己對文學的直覺,你總把寫作擺得很高,一副藝術無敵的志氣,我
沒辦法那樣,也不至於反對你,我總表現出一副你就去寫吧,我寫不寫都無所謂。儘管如
此,在那個殘忍而美好的四月,我電腦裡事實上存著幾篇已經寫就的作品,其中一篇校稿
清樣甚至就躺在抽屜裡。我為什麼沒有拿給你看呢?寫作的潔癖?拍板定稿前與誰也無法
分享作品?還是因為這篇久違的作品真正寫到了我對性別的意見與看法,才拿捏不定要不
要給你看?
  我想,下次吧,下次還有機會。過一陣子該看到你自然就會看到,就像我當初在書店
被你的《手記》碰到一樣。
  然而,不一定總有下次的,我得到教訓了,你也真夠狠的。
p.111<其後之一>
  儘管如此,我內心知道你不會肯的,你那麼好強要對生命既定的譜式進行抗爭,向一
個挨揍的選手,反覆被擊倒再反覆站起來,可是,總有一次,總有一次,在數到十之後,
沒有動靜,沒有人站起來——目睹這樣一個過程在眼前發生,雖然對你的死不是毫無準備
,但真正發生,坦白說,還是把我給劈傻了,人,是真的會死的,死,是不可重來的。
  你失敗了,我知道你絕不是在搞表演,你多麼努力要遠離死亡,結果還是輸給了死神
。地下社會的苦煉,銜石填海的信念,原來不是一定有所回報;奉獻,可能耗竭,也可能
中途爆破身亡。重看那時的日記,發現事情剛發生之後,與其說沉溺在悲傷裡,毋寧表現
著一種連我看起來都陌生的姿態,急切地想與過去人生作切割,以大聲口氣訓誡自己,來
不及了,沒有以後了。那時的我可能沒有辦法正面凝視悲傷,轉而替代出了憤恨,不甘心
如你這樣的人就此蒸發,不甘心我們共同經歷、賦予價值的意義就此退陣,而發願要趕快
去做點什麼——這當然都是後見之明了——看起來,我靠著一股賭氣過活,放下原來轉進
學院安身立命的想法,仗著一股虛無的力氣,把模糊的交談當作承諾,我回台灣了,朝
一個不可預測的未來拋擲進去。
p.114<其後之一>
  我不知道其他走過自殺的倖存者,如何掙脫死亡陰影,那時候看得許多精神醫學書上
反覆提到,不要抗拒與人談自殺,要把傷痛宣洩出來,這是一種working through,修通。
「每一次你將痛苦的經驗說開,情況就有所轉變。經驗彷彿像個萬花筒:每次轉動,裡面
的花樣都會重新組合。」
  如果我真能與人談起你,如果我面對的是一個無名的、年青的死,那個經驗的萬花筒
會組合出什麼樣的花樣呢?
p.115<其後之一>
  姐姐有欣慰的眼神,你走後,許多現實重擔落到她的肩上,儘管每天還是東奔西跑忙
得像陀螺,可她心底似乎不曾遺忘你一時一刻,任何關於你的細節、探觸生前死後的可能
她都會去試試,而我是愈來愈少去看你了,不去,關於你的死,就只是抽象的,我們分離
不見是常態,一、兩年不見沒有什麼,四、五年也沒有關係,但讓我站在那小小的塔位前
給你撚香,實在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根本不習慣於你的死,你在這裡?你會在這裡?不
在這裡又去了哪裡?練字,確實很像你,我想到你很用力的握筆姿勢。可是,那是什麼地
方?你以什麼模樣存在?你還存在嗎?這些問號一拋出來就燒壞了我的腦袋,思維走入
死巷,當機。
p.126<其後之二>
  死亡繼續在那些年發生著,彷彿餘波似的,我繼續接觸死亡,認識死亡,尤其是在同
輩人的臨終看顧,送別過程裡,一次一次摹想死亡,以及當年那個沒有實際目睹的五月
葬禮。
  我得反應,試著反應。
  但一切仍止於表面。寫作上反映出來的只是隻字片語,零碎雜感,沒法拉高看到一個
全景,沒法看到自己在哪個位置被卡住,沒法梳理事物的糾結。沒法寫作。
  寫所與閱讀,兩個餵養自我的基本,武功盡廢。我進入斷食的日子,靈魂飢餓難耐。
虛弱。幻覺。偏見。自我與世界的輪廓日漸歪斜。生命的船筏駛進了無法航行的水域。
p.127<其後之二>
  自殺經常由一些拉拉扯扯的情緒構成,不是所有自殺陰影都該浪漫地歸因於藝術,自
殺是現實的一種結果,無論其過程滿載多少幻覺,但往往是由於現實的一個閃點,一個
該死時機按下的按鈕,成真了自殺那一刻。把所有死歸諸於藝術,有的時候,我感覺那是
一個便宜的美化。
p.132<其後之二>
  台北。東京。高雄。什麼大城市都是一樣的,我只想生活在舉目無親的城市裡,不僅
人們不要認識我,就連城市景觀也不要認得我,那些年我想要的就是陌生,一旦打破陌生
,我就不知故事從何說起。我漸漸敏感於倖存這類字眼。提早離席的人,凍結在意氣風發
的瞬間,就連困境也是充滿傳奇的。留下來的人,幸福健康活著何等艱難。我在情緒迷宮
裡反反覆覆打轉,那些年間,南遷北返搬家,每次整理行李,幾個關於五月的紙箱總唯恐
弄混而特意收在角落,等到最後自己開車載走,這既不容易說明又遺失不得的行李,大海
漂流,沒有方向指南,沒有島嶼可以靠岸。
p.155<椅子>六月九日
  藉由藥物與外力,梳理生命眉目,事情或許變得簡單一些,但簡單卻更內在難解,因
為,這就只是我一個人的事。生命故事固然有很多角色,但現在只剩我一人獨自面對,
角色們若非不在,就是誰也不願重提往事,遺忘、健忘、毫無知覺大有人在,我所見山
之陰天之低,就只是我一個人的地域/地獄。散戲多時的舞台,大家早就走了,我自己
不能收拾好,不能輕鬆活潑走向另一碼劇,就只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
p.163<椅子>四月一日
  到了這樣的一個景況:漸漸覺得身邊人事在凋零,有往前的,但也總有陣亡敗退的。
有人不走了,他們曾是這隊伍中與自己志同道合,同甘共苦的同伴,他們選擇不再前進,
不再忍受,他們脫落,自死,徹底與我們這尋找水源的沙漠隊伍脫離,我們如何捨不得,
卻還是必須丟下他,抹抹眼淚,孤獨地往前走。
作者: Zoover (豬他媽™)   2017-09-08 23:17:00
作者: senstivewu (仙仙)   2017-09-10 18:15:00
推一下其後!很棒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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