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花蓮是盤古的手臂

作者: anan1564 (流血者)   2020-07-16 20:16:58
  我睡過好幾座火車站。當時我們並不是為了等車,而是相反地,每每從列車下來之後
,便舖開泡綿墊子,待深夜正濃就躺在上面呼呼大睡。整晚,地板不時傳來隆隆的震動,
火車低沉吼叫,隨後響起旅客稀稀落落的腳步與說話聲,不久後,旅人散去,空氣又歸於
寧靜。月亮走得愈高,火車愈少,最後終於沉寂下來。當火車聲再次響起時,就代表清晨
來到,該起床了。
  吸引我們一群窮學生,省吃儉用、連民宿都捨不得住的,是花蓮那壯觀的山脊。
  我該如何形容呢?就算拿千百個誇張的辭藻來堆疊,假若沒有親眼見過花蓮的山,大
概很難想像是多麼的震憾!我常意外地發現,無論造訪幾次,每當看到那從溪谷竄然拔起
的山勢,其上滿蓋輕盈翠綠的樹梢,靈魂仍然會深深撼動。
  在我剛加入登山社的時候,才剛爬沒幾座山,就被登山前輩帶來新城。當時的新城火
車站還沒改建,是一棟幾間教室大的水泥屋子。從剪票口出來,房間一端是售票亭,另一
端有幾列塑膠椅子,還有小小的賣店,全部就如此了。我們背著十幾公斤的登山背包走到
外面,隔著一片柏油停車場,路旁有個小小的棚子。前輩們毫無遲疑地走到棚子下,高興
地說:
  「好地方!就睡這兒吧!」
  那一晚,我躺在水泥地上,即使隔著鋁箔睡墊,還是能感覺到背底下一粒一粒的突起
。野狗在旁邊不斷徘徊,打架時發出淒厲的嚎叫。
  也忘記最後到底有睡還沒睡,只見前輩紛紛喊大家起床。黑暗中駛出一輛外殼破破舊
舊的廂形車,車燈刺眼地照亮了我們簡陋不堪的「營地」。包車司機跳下來迎接我們,是
名皮膚略棕、長著皺紋的中年先生。他打開後車門,把我們像鴨子似地趕上去。
  上了車,環伺一瞧,嘿、要坐哪兒呢?裡面竟然沒有半張座椅,只剩駕駛和副駕駛兩
張,後面則空空盪盪,地板舖了一層紙板,像是擴充版的巨大行李箱。我們只得各自選個
空地坐,把背包放在後面當椅背,有些人還只能倒著坐,或者直接坐在背包上。幾個學長
圍成一圈,好整以瑕地掏出撲克牌。車一開,我就猛地往後倒,只能想辦法抓住個什麼東
西穩住身子。
  好不容易到達登山口,天也正好亮了。大家吆喝一聲,背上背包,出發踏上山徑。
  剛開始路徑還明顯,草叢中可辨別一條特別光禿的土徑,我們便沿著它往山坡上爬。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後,土徑愈來愈細,愈來愈模糊,變得難以分辨,最後完全消失在植物
之間。矮草肆無忌憚地爬過,畢竟這兒本來就是它們的地盤。灌木伸出枝椏,彷彿想把我
們攔下來盤查。前輩們看著指南針和地圖,篤定地繼續朝某個似乎對他們來說很明確的目
標前進,而我已完全迷失方向。長時間的上坡使我氣喘吁吁,汗水淌下臉頰,溼了半件衣
服。樹葉和細枝不斷掃過身體,在手背劃出紅紅的痕跡,手心則沾滿了泥土。落葉掉進衣
服裡,弄得又溼又癢。
  灌木漸漸地稀疏。隨著海拔爬升,林相變成高聳的落葉林。樹木錯落在山坡,有些像
行道樹那麼細,有些卻比我雙手環抱還要粗不知幾倍。有些樹幹是淺灰色的,有些則是深
棕色。腳邊蓋滿乾枯的葉片,踩上去軟綿綿,很是舒服。同時,林子裡開始出現一個個巨
石。
  那些石頭碩大無比,至少有兩、三層樓高,寬還要更寬,我要極力仰起脖子才能看到
頂端。它們帶著裂痕,卻挺拔地傲立著。我想起在自然博物館看見吊在天花板上的藍鯨模
型時,那份喘不過氣的崇敬。
  「哦,花蓮大理石。」我聽見一個前輩說。
  然後前面傳來笑聲。原來有個學長立刻拋掉背包,興奮地喊著想爬上石頭,結果還沒
兩步就滑了下來。
  在巨石的陪伴中,我們繼續往前進。偶爾出現芒草叢,必須從中鑽過。銳利的芒葉在
手臂留下條條割痕,紅色的鮮血滲出來。我們沒有停下來理會傷口,頂多各自用口水舔一
舔。
  穿過芒草之後,山脊漸窄。大夥兒無法並排,只能一路縱隊,兩邊就是陡峭的山坡,
只要往旁踏一步,就會滾到深不可見的溪底。突然,前面停了下來。我好奇地往前看,不
由得偋住呼吸。
  迎面而來的,是一道懸崖,直直地往山底下落。我望見最近的地面,位在五公尺矮的
地方,而且寬度只容兩個人站立。想像從三層樓高往下看吧,沒有樓梯,要怎麼下去呢?
就算用跳的,也不可能穩穩跳到那麼一小塊立足地吧!只見一個學長放下背包,掏出一條
繩子,綁在最近一棵樹上。
  「來吧,人先過,背包最後傳。」
  於是大家聽話地解掉登山背包,一個個拉著繩子,小心地下降到懸崖底部。輪到我的
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在發抖,兩隻手死抓住繩子,腳一點一點地往下探,尋找可以
踩的石頭,花了別人的好幾倍時間才降到底部。學姐指示我往前走,到前面一點的山坡等
候。我坐下來,看著前輩們接著用繩子傳遞沉重的背包,覺得全身虛脫,彷彿用盡了所有
力氣。
  「怕嗎?」一個稍微年長的隊友笑著問我。
  我無力地點點頭。
  「看看風景吧!天氣真好!」
  聽到這句話,我才抬起頭,將視線移開石壁,往旁邊望去。我感到……哇。
  好遠。過了這層山,還有下一層山。然後,在山的後面,還有下一層山,直到再後面
的山隱沒在淡淡雲霧中,呈現隱約的藍紫色。蓊綠的樹木好像無限延伸,彷彿世界突然比
以前變得更大、更大。
  我將目光放到腳下。山坡一洩千里,首先是裸露的鐵灰石礫,然後變成細碎的滑溜沙
土。無論什麼東西放上去,肯定都會直直滾落溪底。我看見寬寬的河床,如同蟒蛇胖胖地
、懶洋洋地拐過幾個彎,溪水則像一條水彩,滑滑畫過蛇身,有時候分岔又匯合,水花濺
起陣陣銀光。越過河床,稜線再次猛地拔起,高高竄上天空,近乎垂直,若非山羌野鹿,
恐怕根本不可能立足其上。山稜覆蓋著毛絨絨的樹頂,隨風輕輕搖曳,稍微減弱了它兇撼
的氣勢,而變得凜然、威嚴、不可侵犯。
  當晚,我躺在柔軟的松針上,營火在不遠處熊熊燃燒,送來溫暖和昏昏紅光。前輩們
還聚在火邊聊天,而我已倦得不能自己,腦袋也無法思考了,只感覺到山好大,森林好安
靜,傷口好痛,好累……好滿足。
  耳邊傳來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像是巨石滾動的聲音。
  「無明山又在山崩了。」我聽見有人在火邊這麼說。然後便沉入夢鄉。
  隨後幾年,火車站一間一間改建了。花蓮站立起了高高的波浪狀天花板,旅客從月台
步出,整路都掛著鮮紅色的燈籠相伴。越過玻璃圍欄,能從挑高的二樓看見站前廣場,對
面有一排麻薯名產店,在東部特有的明媚陽光下閃閃發亮。新城站變得寬敞潔白,入口站
著兩個歪歪的梯形門框,頗有現代藝術之姿。我們當年睡的小棚子不見了,取而代之一大
片遊覽車停車場。
  我繼續登山之路。我睡過羅東的巴士轉運站,也躺過池上商店街的騎樓。我學會使用
指南針和地圖,能夠在懸崖邊綁繩子,甚至主動幫新人背背包。
  然而無論我爬了多少座高山,花蓮的山仍然是獨一無二的。沒有地方能如這裡一樣地
陡峭、猛烈。它像是盤古的肌束般狂野不屈,像是大書法家不發一語的揮毫,像是山羌原
始野生的嚎叫。我始終無法忘記自己曾在此地害怕顫抖,而那夜在我睡去之前,心裡滿盈
的並不是恐懼,而是崇敬。
  歲月將許多事物沖蝕得變了樣貌。我畢業後找了一份工作,隨後因身體因素辭職。城
市的模樣也在不斷改變。前一個月還走過的空地,後一個月可能就蓋起了大樓。
  但我知道,無論再怎麼變,花蓮的山永遠在那兒。只要山還在,這片土地的靈魂就不
會變。火車站站長依然會親切地詢問我們目的地,指引哪裡比較安靜、好睡又不擋路。路
過的阿伯依然會熱心指路,告訴我們那間有名的火鍋店該怎麼走。我依然可以乘著火車回
到這裡,走出車站,回頭望向那高聳的山稜。它將以同樣野性的眼睛,靜靜注視著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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