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愛，就愛情而言，可以天天慶祝的
不特定紀念日。
──辛波絲卡〈種種可能〉
民宿位於塞納河右岸的第一區和第二區間，是巴黎主要的觀光區，附近著名
的景點有羅浮宮、歌劇院、小拱門等，不難想像她們原本計畫的小旅行該多
麼地充實有趣。
不過現在陸蔚萱的目的似乎不是民宿。
從地鐵站上來後，蔚萱逕自朝著塞納河畔走去。雖是平日的下午，人行道上
仍穿梭著熙來攘往的觀光客，以及悠閒散步的人們。石板路、樹蔭、河邊吹
來的涼風，美好的巴黎風景盡在眼前。
「學姐……你還在生氣嗎？」又欣拖著委屈的聲音跟上蔚萱的腳步，一邊小
心翼翼的看著她的表情。
陸蔚萱嘟起嘴看了她一眼：「你說呢？」
「我，我保證！我不會再有不禮貌的想法，我會把那些東西通通丟掉。」看
著裴又欣舉起手來認真宣誓的樣子，陸蔚萱沒好氣的說：「我又不是不高興
這個。」
「啊？那，那……」
「我只是在想，我現在有點體會你哥的心情了。」丟下這句話，陸蔚萱又繼
續朝河岸走去。
「我哥？跟我哥有什麼關係？」
「你呀，有時真的是要好好看緊你呢，怎麼人家去哪你就去哪，上次喝醉的
事也是。」看著裴又欣的側臉，她不由自主放軟了聲調：「我會擔心你知道
嗎？」
聽出陸蔚萱語氣中的心疼，裴又欣握住她的手，「對不起嘛，我以後會多注
意，不會讓你擔心。」兩人停下腳步看著對方，又欣接著說：「嗯……其實
我都有注意安全啊，而且傑西就像哥哥一樣嘛。」
「還回嘴。跟去那種地方，你就不怕被什麼奇怪的人盯上嗎。」
「我只是想買禮物給你嘛。他就推薦我啊。」
「他推薦你就聽？」
「因為，因為他說的好像很有道理嘛。」裴又欣小小聲的回答。
「……他怎麼跟你說的？」
「呃，他說，他說，性是很美好的事呀。」
「嗯，然後呢？」
又欣沒想到學姐會問這麼細，臉一下子就紅到耳根：「哎唷，反正就是叫我
要積極一點啦。呃，對了，吃飯的地方是往那裡走嗎？」她捏了捏背包兩側
的肩帶，轉身就想逃跑。
扭扭捏捏的，肯定有鬼。蔚萱瞇起眼睛，一把抓住又欣的背包：「你不說的
話我今天就不跟你吃飯了，晚餐自己吃。」
「蛤──學姐──」
「你說不說？」
「哎唷，他，他就問我們到什麼程度啦，然後，問我知不知道學姐之前有沒
有經驗啊。我，我就說我不知道嘛，我不敢問。啊然後，他就在那邊亂猜啊
，說什麼，會不會學姐過去有不好的回憶啊，就叫我展現能力，創造新的，
美好的回憶啊；又說，什麼，如果過去的經驗不錯，那一定是我看起來笨手
笨腳，叫我要好好學習，幹掉那個，那個前女友……」裴又欣越說頭越低，
簡直就要挖個地洞鑽進去了：「他講的我也想過啊，我，我就一時被激起那
個，勝負心嘛，就覺得好像很有道理啊……哎唷，差不多就這樣啦。」
看她說得結結巴巴的樣子，陸蔚萱是聽得又無奈，又覺得好可愛。
「學姐──你笑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啊。」
蔚萱搖搖頭：「以為你呆呆的時候都在放空，原來這麼會胡思亂想。」她摸
了摸又欣的頭髮，有些心疼，看來……她的壓抑真的讓對方的心裡有點困擾
呢。
「你們買了什麼，我看。」
「啊，可是我不知道傑西買什麼耶……」裴又欣一臉尷尬的抓著紙袋，心想
萬一他放了什麼奇怪的東西，害我被以為是奇怪的人怎麼辦。
「拿來。」
陸蔚萱再次勾了勾手指，裴又欣只得乖乖把東西交出去。蔚萱打開第一個紙
袋，發現是一套DVD。
「The L Word第一季？你怎麼會買這個？」
「哎，其實我根本就沒逛到什麼，還不都他自己想逛嘛。他自己跑去逛男生
那區，叫我不可以跟，還跟老板娘強調，要介紹我，最、最、最幼幼班。拜
託，我都二十幾歲了。」
「喔，那聽你的意思，是沒逛夠囉。」
「不不不是啦，哎唷，學姐──」
「然後呢？」
「反正老板娘就問我有沒有看過這個影集，說可以跟女朋友一起看，說，說
有劇情又有情趣。我是沒有要拿來當禮物啦，只是覺得，說不定，之後有空
可以一起看。」又欣期待的表情都寫在臉上了。
「可以啊，這滿好看的。」
「蛤──難道你已經看過了。」
「可以再看一次沒關係啊，反正我只看到第三季。聽說後面也不錯，但我沒
有繼續看……可能是第三季太悲傷了。」而且，一起看影集的人已經不在了。
「悲傷？我以為是輕鬆的片耶？」
「有苦有甜囉……不過你也太可愛了吧，在這裡買的是英文發音法文字幕，
你有這麼喜歡練外文？」
「對齁，我沒想到耶。」裴又欣傻笑了一下，又說：「不然之後再去找中文
字幕的版本。」
陸蔚萱點了點頭，接著又拿起另一個紙袋晃了晃：「這個裡面是什麼？你真
的不知道？」又欣連忙大力搖頭。
「好吧，那我先沒收，之後再寄還給他。
「轉過來。」
「啊？」
「放你包包不介意吧？」陸蔚萱可不想被看到自己包包裡，那個相似的紙袋。
「喔，好啊好啊。」又欣看學姐好像不生氣了，說什麼都乖乖答應。何況背
東只是小事情嘛。「對了，學姐你怎麼沒在民宿等我。」
「想來接你啊──還好有來，不然怎麼知道你背著我偷偷做壞事。」陸蔚萱
放好東西後，又朝著又欣的臉捏了一把。又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知不覺
，她們已經走到了碼頭。
「想不想坐船？」蔚萱問。
＊＊＊
站在甲板上吹著迎面而來的風，終於真正有輕鬆的感覺。她們手牽著手相視
而笑，體會到這是課業和工作都暫時告一段落後，徹底的假期感。
這樣的觀光遊船，她們之前只搭乘過一次。那次她們乖乖坐在有屋頂的坐位
內聽導覽，一個多小時的航程，看盡了耀眼的艾菲爾鐵塔、聖母院、奧塞美
術館、還有河道上各種建築風格的橋樑，對這城市有了更多的理解，那嶄新
的文化體驗一下子就塞滿了大腦。她們約好，之後有機會一定要站上甲板吹
吹風，享受另一種悠閒步調──沒想到再次遊河已經是要回國前了。
真捨不得回去──陸蔚萱再次這麼想著。不過，在還沒決定禮物該怎麼送之
前，似乎得先安撫一下這隻小羊的心。
「我都沒有跟你說過前女友的事……
「妳很在意嗎？」
又欣沒想到學姐會突然提起這件事，看著河面的水波，世界好像安靜了幾秒
鐘。
「嗯……其實，說不在意是騙人的。可是後來我告訴自己，我只是想知道關
於你的一切，我覺得，你想講的時候，就自然會告訴我。我願意等。」
「可是故事不一定都是好聽的。說不定，你會覺得故事裡的我很遜，說不定，
你還會覺得我是個爛人，就不喜歡我了。」陸蔚萱帶著笑容，故做輕鬆的
說出這些話。
「不會的，學姊，」裴又欣急著搖頭，像是怕眼前的人不相信：「不管怎樣，
我都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所以想知道，你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讓你的
琴音成為如今的風景。不管你以前曾經有過怎樣的故事，我都會一直陪著
你，你在我心中永遠是最特別，最美好的。」
又是那樣真摯、堅定，而溫柔的眼神──她就是這樣把我騙走的對嗎？陸蔚
萱的心裡再度感覺到那股電流，酸酸的，甜甜的，暖暖的。真拿她沒辦法。
她說的話我怎麼就聽不膩呢。
陸蔚萱轉頭看向河面的波紋，波紋上金色的陽光，突然覺得，也許，過去的
悲傷真的可以從這條河開始，慢慢地釋放。
「她是我高中同學。
「她的鋼琴彈得非常好。
「有一陣子，我練琴遇到了瓶頸，在考慮要繼續音樂這條路呢，還是要放棄
鋼琴，去考普通大學的科系。是她帶我走出來的。總之，我們本來就是同
一個班級裡最好的朋友，就這樣不知不覺互相吸引，最後就在一起了。
「那時候的我，為了想跟她一樣厲害，非常努力的練習。
「我們考上同一間音樂系，甚至計畫以後要一起出國留學。她常來我家玩。
我的父母原本都很喜歡她，直到，我告訴她們，我喜歡的是女生。我的父
母很不能接受，懷疑我是不是一時被誰帶壞。我試著解釋過幾次，但他們
根本沒有要聽的意思，久而久之，我就放棄了。
「其實我沒有承認她是我女朋友，但我也不敢再帶她回家了。」
「那對方的家庭呢？也是這樣嗎？」又欣問。
「大概更是高壓統治吧。某個傳統教派的基督教家庭。她說她國中的時候，
媽媽就懷疑過她是不是──照他們的說法──不正常。她說她很小的時候
就學會什麼叫做陽奉陰違，因為她如果表現出一點點不合大人的意，媽媽
就會歇斯底里；就連她選主修也是，她說過大學比較想選小提琴，但媽媽
不準。所以我根本沒有見過她的家人。其實她勸過我，等未來獨立了，想
說再跟家人說，她覺得我們家是表面和諧，但內心沒有真正交流的家庭，
而我爸媽是表面看起來開明其實非常傳統的人。但我那時候完全不懂。我
天真以為所有的家庭都應該無條件彼此包容和接受的，沒想到她比我還瞭
解我的家人。」陸蔚萱苦笑了一下。
「就連她說我哥不喜歡她，也說對了。他們差點打了一架。」
「所以是你決定要分開的？」
「算是吧。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原本以為能退回普通朋友的位置，但有一天
她就消失了。聽說出國了。
「後來我爸媽因為事業的關係去了美國，我哥也去了。我一個人完成大學學
業後，一個人去德國留學，我原本以為我這輩子就這樣一個人了。
「沒想到回台灣當助教後，會遇見妳。
「這就是我的故事。」
馬達轟隆隆的響著，簡化的敘事似乎沒有削去埋藏在裡面的，曾有過的痛苦。
兩人沉默地消化故事裡的情緒。遊船又經過了一座橋下，光線先是暗下，而
後又明亮起來，下一個碼頭已在不遠的前方。
看著裴又欣若有所思的，沉靜的側臉，陸蔚萱深吸一口氣，試圖讓氣氛輕鬆
一點，她微笑著摸了摸又欣的頭，問：「在想什麼？我就說故事不一定好聽
吧。」
「不會啊，只是，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又欣認真地看著蔚萱。
「什麼問題？」
「告訴家人，你後悔嗎？」
「嗯……很難說後不後悔。的確有時候，我懷念那些表面看起來很和諧的童
年時光；但有時候，我又覺得說開了或許也好，既然結果沒有什麼不同，
換來的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由，只是提早一點感覺寂寞。」
「是喔……」
「對你來說可能有點難懂吧。不過你不用擔心這些，慢慢來，好嗎？我知道，
你有非常好，非常愛你的家人。我相信裴媽有一天會理解的，我也會一直
陪你。」
「嗯──學姐，那我還有一個問題。」又欣換上一副俏皮的笑容，讓陸蔚萱
不禁猜想她的小腦袋瓜又在打什麼鬼主意：「你問。」
「學姐你剛剛說──她的鋼琴彈得非常非常好──是有多好？有比我厲害很
多嗎？我也進步很多耶。」
看著裴又欣半是吃醋半是撒嬌的模樣，陸蔚萱打從心底笑了出來，忍不住伸
出雙手捧住她的臉。
「你的鋼琴彈得超級好──你就是你，不用跟別人比較，好嗎。我說過，我
跟她已經結束了，現在跟以後我的心裡都只有妳。」
又欣聽了，忍不住輕輕吻上了她的唇。這個吻不屬於激情。這個吻帶著愛戀，
帶著安慰，帶著她極其想要傳達給蔚萱的慎重與理解，帶著守護的心。也彷
彿帶著對承諾的回應。
離開對方的唇後，她們都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深深的情感，以及被那情感圍
繞的自己。
「好了，換我問了。」
「啊？」
「不能再進一步，你很苦惱嗎？」
「呃，也沒有很苦惱啦，就是偶爾，偶爾，偶爾會，想一下下而已。」
「以後這種事不要再跟別人討論了。既然你在意的是我的想法，你直接問我
就好了，好嗎？」
「喔……
「真的……什麼都可以問嗎？」又欣試探地看著她。
「嗯，什麼都可以問。」
「那，如果說，大象……不只想親小白兔的嘴，小白兔會不高興嗎？」
蔚萱笑了一下，這是什麼傻問題，但還是認真地回答她：「當然不會。」
「不會覺得……大象很色嗎？」
「不會。」
得到了正面回應，裴又欣既得意，又是不好意思地傻笑了起來，看她的樣子，
不知道又在想哪齣小劇場了。陸蔚萱決定多點她一點甜頭，於是湊進她的耳
邊，輕輕的說了一句：「其實我覺得，滿好的。」
聽了這句，裴又欣感覺胸口突然漲滿莫名的情緒，原本就在笑的嘴更是咧開
了。隨著船隻靠岸，她們下了船，陸蔚萱拎著她的傻大象來到了碼頭另一邊
，一間漂亮的水上餐廳。浪漫的河景，綺麗的晚霞，整個晚飯時間，裴又欣
又有剛跟學姐在一起的那種感覺了──覺得一切美得不真實。就連吃進去的
東西，都好像原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一般的美味。
「你笑了那麼久，到底在笑什麼。」陸蔚萱用寵溺的眼神看著她。
「我覺得我好幸福喔，學姐，為什麼你連吃薯條的樣子都這麼美。」
又在說傻話，陸蔚萱拿起兩根薯條往又欣的嘴裡塞：「你吃薯條才可愛呢。」
＊＊＊
她們笑鬧著結束了這一頓飯，搭乘地鐵，慢慢地走回民宿。洗完澡後，陸蔚
萱拿出了她早已準備好的對鍊，一組精緻小巧的銀色鋼琴。
「又欣，這就是我要送你的禮物。一人一個，喜歡嗎？」
「嗯，喜歡，我以為帶我去水上餐廳就是禮物了，這也太好了吧。」
「我幫你戴上。」
像是得到珍貴的定情物，又欣看著彼此胸前的項鍊，真的，很捨不得這麼快
離開這裡，好想延後明天的飛機。
「學姐，謝謝你。」
「我才要謝謝你呢──
「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謝謝你，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你昨天彈
的奏鳴曲，是我聽過最動人的旋律。」
難得聽到蔚萱親口說出如此直白的話語，又欣緊緊抱住了她。
「學姐……我不知道我彈得是不是真的那麼好，我只知道，我的旋律都是你
給我的。我所有的琴音，都想要傾訴給你聽。你是我以前不曾想像過的世
界，你就是我想要一輩子守護的風景。
「我愛你。」
聽到這句話，陸蔚萱感覺到自己鼓動的心跳；不過她還是維持著一絲理智，
輕輕拉開兩人的距離，以確認這不是一個易碎的夢。「你…剛剛說什麼？」
「嗯？我……我說，你是我以前不曾想像過的世界。」
「下一句？」
「你是我想要守護的風景。」
「不是這句…」陸蔚萱懊惱地咬了咬嘴唇後，才看到裴又欣流露出頑皮的笑
意──可惡──「不理你了。」她正想轉身，就被裴又欣一把抓回懷裡。
「我說，我愛你。
「陸蔚萱，我愛你。」
蔚萱看著裴又欣認真的臉龐，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激動吻上她的唇。她們一路
從客廳吻到床上，熱烈又溫柔的撫進對方的身軀，褪下彼此的衣物，最後只
剩下銀色的小鋼琴在脖子上閃耀，彷彿正流瀉動人的樂章。
裴又欣看著身下美麗的曲線，矇矓的眼神和微紅的臉，在喘息中抓回了一些
理智，她吞了吞口水：「學姊，真的可以嗎？」
陸蔚萱將她的頭拉近，輕輕地在她耳邊說：「你想怎樣都可以。」
今晚第二次，裴又欣的腦中再度炸開了花，急切地吻遍愛人的身軀，一路從
脖子下探到大腿，雙手也忘情地來回撫摸，最後停留在濕潤的深處。
「怎麼啦？」感受到愛人的僵硬，蔚萱溫柔的詢問。
「我，我只是有點緊張。」
她笑了出來。她的小羊就是這麼可愛。只見她輕巧地翻到又欣身上，濃情而
細碎的吻立刻讓又欣發出微弱的呻吟。
「傻瓜，我教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