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 前方
七年前，婚禮後三年。
大廳裏還聽得見孩子的啼哭聲，思瑤匆忙的放下手邊正在進行的工作，從書房趕來的她，
只看見曉堯一臉沮喪的坐在地板上，身邊散亂著玩具，眼淚不停的掉，聲音嗚咽著。
「曉堯，怎麼了？」
思瑤忙不迭的撿拾曉堯身旁的玩具，在他身邊騰了個空間坐下。
「媽咪，媽媽討厭我？」
三歲的曉堯身型圓潤，大大的眼睛，通紅的臉蛋，生起氣來最喜歡嘟著嘴，很常哭，最愛
黏著曉婷。
曉婷也總愛讓曉堯黏著的，曉婷搬回方家後，曉堯早學會了走路，每每在客廳裏看到兩人
一大一小的身影，看到曉堯在曉婷身旁跟前跟後的模樣，總讓思瑤覺得安心與踏實。
「曉堯，媽媽很愛你的，你怎麼這麼說呢？」
見曉堯淚流不止，思瑤心疼的將孩子抱進懷裡，曉堯本來有點抗拒，他向來是個纖細敏感
的孩子，也愛鬧彆扭，這點思瑤和曉婷兩人都很是頭痛。
「媽咪！」
「故事書。」
曉堯用他短小的手指指著地板上的圖畫書，那是小紅帽的故事，思瑤還記得那個故事，故
事大致上是敘述一個常穿紅帽衣的小女孩，去拜訪奶奶，結果小紅帽和奶奶都被大野狼給
吞了，故事的結尾，一個路過的獵人殺掉大野狼，拯救了兩人。
「媽咪，媽媽念這個。」
「我問奶奶在哪。」
「媽媽哭了。」
思瑤愣住了，她這才注意到，偌大的方家裏，不只一個人在哭。
她聽見曉婷的哭聲，悠悠的、斷斷續續的，從臥房的那一端傳來。
那聲音並不清晰，甚至有點模糊，但聽在思瑤的耳裏，卻是那麼清楚。
太清楚了，一切都太清楚了。
思瑤將曉堯抱緊，輕拍著曉堯的背，她的眼眶也紅了，她良久沒有說話，她輕拍著曉堯的
背，於是方家很靜，靜悄悄的，只剩下曉堯埋在她懷裏的嗚噎聲，只剩曉婷從房間那頭傳
來的啜泣聲。
方家好靜，好靜。
「媽咪，我也要抱抱。」
午睡中的思婷，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她從後頭緊緊的抱住思瑤。
那一整天，思瑤始終沒有和曉婷談起這件事。
直到夜深進了臥房，這天，曉婷睡得很早，反常的，思瑤進房時室內已經一片漆黑，而另
一頭的曉婷，顯然已經睡了，她背對著思瑤。
「曉婷，我們可以談談嗎？」
她在她身側躺下，思瑤輕聲說。
曉婷沒有說話，她似乎真的睡了，但思瑤卻還有很多話想說，只是想說的話太多，一時之
間反而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前兩天偉哲有跟我聯絡。」
「他說阿嬤一直問起我們。」
「曉婷，我知道這樣說或許太早也太勉強，但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那裏有妳的家人，我知道妳很思念他們。」
沉默停留在兩人之間良久，思瑤的聲音像是在夜裏被黑暗吞蝕，於是聲音只是落下，卻得
不到曉婷半點回應。
隔天早上，思瑤出門時，桌上一如以往的擺著曉婷做好的早餐，只是曉婷不見人影，桌上
留了張便條，說是她已經將兩個孩子帶去幼稚園。
桌上的火腿蛋吐司還熱騰騰的，咖啡也冒著盈盈的水蒸氣，想來是出門還沒有多久，思瑤
望了掛在門旁的車鑰匙一眼，曉婷的那串不在了，她自己的卻還在，她看著那串鑰匙，喝
了口咖啡，沒有動作。
自從曉婷搬回方家之後，曾經兩人夢寐以求的生活雖然得以實現，但不知怎的，思瑤一直
覺得兩人中間像是亙著個結，那結時而寬鬆，時而收緊，把兩人逼得喘不過氣。
思瑤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有多愛曉婷，但或許就是因為太愛了，她反而不知道要怎麼經營
兩人現在的關係。
她們之間，有太多回憶，好的、壞的、快樂的、傷心的。她們的關係得以延續，是因為那
些美好，但卻免除不了兩人關係中必須面對的痛苦。
她們牽緊彼此的手，卻不能忽視之間的苦痛，於是這一切很折磨，思瑤很努力，卻一直無
法讓兩人回復到以往的親密。
家裏的電話剛好在此時響起，思瑤聽見電話那頭，謝洪花慈祥的聲音。
「思瑤嗎？」
「阿嬤、阿嬤，我…」
因為太過震驚，一句尋常的叫喚卻硬生生叫了兩次，想再多說話聲音也模模糊糊的說不清
楚，明明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長輩，但只是聽到謝紅花的聲音，思瑤就沒有辦法控制好自己
。
是因為太思念了吧？這些日子以來，她陪伴在曉婷身旁，學會了她對謝家的思念。
「妳們還好嗎？」
「偉哲都跟我說了，思瑤，妳是個懂事的孩子，妳在做什麼，阿嬤都知道。」
「不要擔心我們，只是阿嬤很想念妳們，曉婷如果還沒有辦法承受，那妳先來找阿嬤聊聊
天好嗎？」
思瑤連忙說好，說她也會勸曉婷，但掛上電話後，她一個人坐在方家的沙發上，看著茶几
旁的那張全家福，看見笑得燦爛的兩個孩子，看見佩佩勾著自己的手，看見曉婷靠在自己
身旁，她看見她自己，也笑得很幸福。
儘管不知道該怎麼辦，儘管不知道要如何解決，儘管只知道能夠努力，但也已經在路上了
吧，無論如何。
思瑤拿起了自己的車鑰匙，關上了方家的門，按了電梯。
────────────
現在，思瑤出院後一個月。
我虛弱的站起來，曉婷從後頭摟住我的腰，她身上的香味我從來忘不了，她溫柔的笑著，
靠在我的肩上。
這陣子，因為一氧化碳中毒的後遺症，讓我必須進行例行的復健，例如不斷的訓練自己作
一些簡單的動作，我做的時候總是很專心，以至於曉婷進門，我完全沒有聽到。
「我很想妳。」
我聽見她說，這幾天三智周刊接到篇大報導，曉婷見我身體狀況還可以，與我討論後，便
接下了這份工作，為了進行相關的資料蒐集與採訪，她已經好幾天都在南部出差。
我笑著握住她的手，在她的攙扶下坐到床邊。
「報導進行的順利嗎？我在新聞上有看到妳在現場，妳都不知道，曉堯和婷婷有多興奮。
」
曉婷偎在我的懷裏，她按摩著我的雙手和小腿。
「這篇報導我和AMY都盡力了，結果也還算讓人滿意，只是我很不高興周刊長官的嘴臉，
本來公司還不打算支援我們做這次的報導，還好我有認識的電視台願意提供我們支援，所
以妳們才會在電視上看到我。」
「但這就不提了。」
「思瑤，在外頭的那些日子，我最擔心的就是妳。」
「還有上禮拜，我們回我家吃飯，我爸他們…」
我要曉婷不要再說了，這些事情我們都說好了，我們做了屬於我們的選擇，我們願意承受
這一切，曉婷的家人接受也好，排斥也罷，至少我們都不愧對我們自己。
我五十多年來的人生，經歷過大大小小的意外，進過幾次醫院，經歷過幾次生死關頭，我
得到了許多我想要的東西，我有聲名、威望，我有醫術，有我的理想，有我摯愛的人與我
一起生活，有三個可愛的孩子。
我想我的人生已經很幸福了，在這樣的幸福裡，我願意面對曉婷家人的不諒解。
雖然這些年來，我已經沒有指望過，這一切會有個美好的答案。畢竟人生不是戲，不是說
祈求有個好結局就能一切如意，或許，學會與這樣的缺陷共存，我才真正擁抱了屬於我的
人生。
「餓了嗎？我買了妳最喜歡的提拉米蘇回來。」
曉婷放開我的手，沒幾分鐘，她便端了個大蛋糕回來。
那蛋糕的尺寸，顯然比我們平常習慣吃的六吋大上更多。
「這麼大，怎麼吃的完？」
「今天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阿，這個蛋糕我們可以吃很多很多天，就像是慶祝很久很久
一樣。」
她邊切著蛋糕邊說。
「慶祝？」
「慶祝妳出院，慶祝我完成報導，慶祝曉堯和婷婷都這麼健康活潑，慶祝妳身體漸漸康復
，慶祝我們一起回謝家過了父親節…」
她說到一半，盛起一片蛋糕，叉了一口，放到我嘴前。
「只要在妳身邊，每一天都值得慶祝。」
我沒有辦法好好說話，我將那口蛋糕吃進嘴裡，蛋糕還沒嚼完，眼淚卻已經先不爭氣的從
眼角滑落。
因為我想起七年前那天，曉婷因為曉堯問奶奶在哪裡而哭，隔天早上，她先送兩個孩子去
上幼稚園，我搭著電梯要下樓時，一打開電梯，便撞上回來拿記者證的她。
我記得她尷尬的笑了笑，說她把證件忘在家裡了。
她與我錯身而過，正要打開家門時，我拉住她的手，逼她回頭。
『曉婷，我們需要談談。』
『我知道妳承受的很多，不管是妳們家，或者是我，又或者是兩個孩子，都讓妳很疲累，
很沮喪。』
『妳很勇敢的繼續待在我的身旁，我很感激。』
『但我希望妳知道，妳從來都不是一個人。』
那天下午，我們一起去了好久沒去的蛋糕店，她點了我最愛的提拉米蘇，我替她點了藍莓
起司蛋糕。
那天下午，我們談了很久很久。
那天下午，我們哭了很久很久。
那天下午…，直到現在，我都清清楚楚的記得，那天下午，她在我面前崩潰痛哭的樣子。
我想，她也一定記得，那天下午，我泣不成聲的模樣。
「怎麼了？」
我聽見曉婷叫我，看到一小片蛋糕轉眼間吃完了，於是我替她切了另一片。
「…我只是在想，如果照妳這樣說，我們只買這塊蛋糕，一點也不夠。」
她愣了半晌，看著我，笑了。
「…對阿。」
她張開嘴，吃下我為她叉起的那口蛋糕。
想和妳一起撐傘漫步雨中 默默牽手走過
妳卻將傘拋在風中 擁抱雨和我
我們完全不同卻難以抗拒 說謊都很透明
愛情裡需要的證據 矛盾卻美麗
妳就是妳
我才能是我
彼此都是彼此的缺口
─庾澄慶
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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