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計程車駛過稍微有點顛簸的小路，一隻在馬路上做日光浴的青蛙只好趕緊跳回田裡。
「姑媽家快到了喔。」
聽到媽媽這麼說，品伊依然看著窗外，連頭也沒有回一下。
自從明白到屏東過暑假這個決定已經沒有轉圜餘地後，在學校的最後一個禮拜簡直是
折磨。為了面子，她當然沒有跟朋友們說美國已經去不成的事實，反正就算真的被知道也
是畢業後的事了。她盡可能在大家討論暑假計畫時躲得遠遠的，不然就假裝在準備畢業感
言，盡可能讓別人的注意轉移到她僅存的榮耀上：全校第一名。
到底是誰認為全校第一名就會對畢業特別有感觸的？正經八百念完準備好的台詞後，
看著家長與老師在台下拿著相機對準自己，品伊竟然也跟其他同學一樣紅了眼睛，事實上
她是為自己成為大人的傀儡感到難過。
而最讓她難過的，就是明明自己上一秒好像還在台上發表畢業感言，下一秒竟然就要
準備要迎接人生中最糟的暑假。雖然畢業典禮本身也是讓品伊避之唯恐不及就是了。
想像中的鄉下至少要有滿山遍野的花海，不然也要有古色古香的建築，她原本以為看
到一望無際的稻田加上清澈小溪可以讓心情好一點，結果掠過眼前的盡是鐵皮屋和檳榔樹
，沒多久就對一成不變景象感到無趣，她假裝在看風景，其實根本沒睜開眼睛。
品伊打了個大哈欠，昨晚她根本沒怎麼睡，整個晚上都在準備行李。並不是要帶的東
西太多，而是跟平時出國時相比，東西少到她不知道還能裝什麼進去，以前覺得太小的行
李箱竟成了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
可能是沒把期待放進去吧。
總之昨晚她整理十分鐘的行李就看二十分鐘的小說，進度跑得跟學校電腦一樣慢，直
到媽媽進來幫她把堆在地上的東西通通裝進行李箱，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上床睡覺。
「我記得這邊再轉進去就是了……到了！到了！」
品伊順著媽媽手指著的方向看過去。
那只是一間普通的平房，屋頂覆蓋著鐵皮，外頭放著幾個盆栽，她看見米黃色的水泥
牆上有一條黑線，那絕對是裂縫。
這房子會不會地震一來就塌了啊？
媽媽率先下車，品伊則是繼續待在車裡觀望，她有一股衝動，想叫司機載她一個人直
接回台北算了。
屋裡的人應該是聽到汽車的引擎聲，紗門打開後探出一顆頭。
「唉呀！你們來了啊！這麼快喔！」
看到媽媽向她招手，品伊只好嘆口氣打開車門，她好像聽到前座的司機的細微笑聲。
可惡，大人都是一掛的。
「天啊！品伊都長這麼大了，像個小公主一樣！」
「姑媽好……」
剛才在車裡沒什麼感覺，直到站在姑媽面前，她才領教到什麼是大嗓門的威力，相較
之下，自己的問好簡直像蚊子叫。
「時間過的真快，一轉眼就要讀國中了。」媽媽也微笑著回答。
品伊在兩個大人聊天時偷偷瞄了姑媽幾眼，如果沒記錯，她跟姑媽至少有碰過一次面
，應該就是那個在喜酒上不停夾菜給她吃，結果害她吃不下冰淇淋的罪魁禍首。
姑媽雖然體態豐滿，卻不會讓人感覺到肥，圓潤的臉上掛滿笑容，厚嘴唇加上捲捲的
頭髮，那油亮亮的黑色應該是染過的吧，靠近一點還聞得到一股明星花露水的味道。
「快把行李拿進去放，不要客氣！」
品伊和媽媽像是被趕進去般穿過一直敞開的門。
一台電視、兩個裝滿雜物的櫃子，還有一張上頭擺著幾根香蕉的小方桌。小小的客廳
當然不像品伊家的大樓那麼有設計感，但卻整理得很乾淨，換個說法就是什麼都沒有。
好險出門前臨時決定要帶筆電，不然整個暑假都坐在那張硬梆梆的椅子上看電視，她
一定會因無聊而死。
出去玩還得帶玩的東西，這算什麼度假？
「品伊，媽媽要先走了，記得要聽姑媽的話，不要給人家惹麻煩喔。」
「嗯。」因為姑媽就站在旁邊，品伊只好草草地應了一聲。
「爸爸和我會經常打電話給妳，如果零用錢不夠記得說，不要跟姑媽吵著要買東西，
知道嗎？」媽媽說這句話時刻意壓低聲音，這就讓品伊有點不高興了，她可沒蠢到會跟爸
媽以外的人要東西。
媽媽親了一下品伊的額頭，又跟姑媽聊了幾句後就搭上計程車離開。看著那遠去的一
抹黃色，她好像明白那些被丟棄的小動物是什麼心情了。
「來！東西我幫妳拿去房間。」姑媽強壯有力的手伸向行李箱。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搬……」品伊最不會拒絕別人這種極度熱情的好意了，特別是
跟不太熟的人。
「唉呀！唉呀！」姑媽誇張的揮舞手臂，蝴蝶袖也跟著抖動起來。「現在都四點半了
，妳先去把澡洗一洗，洗完差不多就可以吃飯了。」
「我不會洗這麼久啦，大概三十分鐘就好……」
「對啊，就是五點吃飯，不過今天會準備久一點，妳就先看電視好啦！」
五點吃晚餐？她胃裡的午餐根本都還沒消化一半。
但現在畢竟不在家裡，看著姑媽興匆匆的模樣，品伊完全不敢提出異議，只能垂頭喪
氣拿了換洗衣物，照姑媽說的「繞到後面」，終於找到浴室的門，結果門的樣式只讓她想
到學校廁所。
按下不太可靠的喇叭鎖，浴室感覺更小了，馬桶和洗手臺就佔了一半空間，要是有浴
缸絕對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如果不把被蓮蓬頭的強力水勁嚇到算進去的話，她對這些景象
可以說是完全都不驚訝，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她是這麼打算的，既然都來到這種地方了，那環境乾脆越糟越好，之後如果又跟爸媽
吵架，就把這段時間受的苦一次詳列出來，這樣一來自己就處於上風了。
洗完澡的品伊用毛巾包起溼髮，確認有把帶進浴室的東西都拿齊後，拖著沉重的步伐
往姑媽剛才放行李的房間走去，途中經過廚房時聞到了煎魚的香味，讓她覺得好像真的有
點餓了。
跟浴室和客廳一樣，不大的空間卻乾淨有序，角落擺了一張空蕩蕩的木製書桌，床上
的棉被摺得整整齊齊，靠近一點可以聞到些許的霉味。
這個房間以前是誰住的啊？
久違的好奇心好不容易分走了一些負面情緒，但品伊都還沒來得及探索，姑媽的叫喚
聲就清晰地穿牆而來。
「品伊啊！妳洗好了嗎？」
「好了，我要過去了。」反正她有兩個月的時間要待在這裡，就算要把地板全掀起來
看也綽綽有餘。
一進到廚房品伊就愣在門口，她從媽媽那裡知道姑媽是一個人住，也就是說加上品伊
也才兩個人要吃晚餐，但桌上卻足足有七、八道菜，根本遠超過他們能吃得下的份量。
「那個……還有人要過來吃嗎？」
「哈哈哈！還有誰啦！來，想吃什麼就夾，飯很多隨妳吃。這個雞肉很嫩，吃吃看！
菠菜今天早上才剛採的，真的好吃，不騙妳！」
品伊驚恐地看著碗公裡的菜越疊越高。
「這樣就好了……」
「才吃這樣？看看妳瘦成這樣，這個年紀不多吃一點長不高啦！」
會不會長高她不知道，但到是很確定兩個月後至少會胖個兩、三公斤。
品伊捧著比自己手大的碗公，試著回想上一次吃媽媽煮的飯是多久以前。平常幾乎都
是吃補習班訂的便當，週末就全家到餐廳解決，爸媽兩個人都要上班，根本沒人有時間煮
晚餐。
她先吃了一口白飯，白飯裡混著雞肉的湯汁，吞下去後她發現自己迫不及待想再嚐一
次相同的味道，這次連著配菜一起吃，無法言喻的滿足感鼓舞了她的食慾，剛才還認為裝
得太滿的飯菜正以超乎想像的速度減少，讓她開始擔心等下碗底朝天時該用什麼理由再盛
一碗。
姑媽每吃個幾口就抬頭看品伊，好像在確定菜合不合這位小客人的胃口。
「有人一起吃還是比較熱鬧，妳堂哥到台北工作後就不怎麼回來，離上次回來都快半
年前了，說什麼回家也是發呆，下次跟妳堂哥說，人家還特地從台北來這裡過暑假咧！」
要是不知道是誰，她還以為那個理由是自己說的。
「我跟他說啊，不要只是寄錢回來，回家來看一下媽媽也好，帶女朋友來也可以啊！
台北很好我知道，但這裡空氣好又安靜，還是比較能放鬆嘛！對不對品伊？」
「就……就是說……」
品伊假裝把頭低下吐魚刺，希望不會被姑媽發現她的一臉尷尬。
「咦？妳吃完啦？快去再裝一碗！我今天真的煮很多，吃個三四碗都可以，小孩子發
育的時候就是要多吃，妳知道嗎？以前後面那家的女兒都吃好幾碗公，結果長得比男孩子
還壯咧！」
品伊聞言立刻把裝好的飯撥一半回去。
於是在屏東的第一天不只胃裝滿了食物，連耳朵都聽了不少牢騷八卦，雖然她完全不
認識話題的主角，還是安靜地邊吃飯邊點頭。
晚餐吃完後品伊本來想試著幫忙洗碗，結果馬上被姑媽趕出去。
「我來就好，妳一定很累了，快去休息。」
她是很累沒錯，賭氣了快一個禮拜，現在兩個觀眾終於不在了，也就不用繼續做那種
把五官用力擠在一起的表情了。
回到房間後，品伊馬上把筆電拿出來，趴在地上好一會才找到插座。在這裡當然沒網
路可用，她只好先玩了幾分鐘遊戲，又把租來的電影看了一遍。
時間好像過得有點慢？品伊看了手錶，自從進到房間後才過不到一小時。
門外客廳傳來電視劇中壞女人的憤怒尖叫，接著就換成滑稽的廣告聲，當她發現自己
竟然專注在聆聽門外動靜時，才知道筆電根本不如她所想像的有吸引力。
不到幾小時就膩了，看來接下來的日子會很難過。
在那之後品伊又換了兩部片，好不容易撐了一段時間，現在她打算把白天才敢看的恐
怖片拿出來，在所有的娛樂方式都已山窮水盡的情況下，這也是逼不得已的。
「品伊，妳差不多要睡了吧？」姑媽開門探頭環視房間。
「可是現在不是才……現在幾點了？」品伊現在雖然帶著手錶，但她有預感這跟標準
時間沒什麼關係。
「已經八點多了，趕快關燈睡覺，才小小年紀不要熬夜。」
這下她終於確定了，這裡的生活作息跟在台北時相比至少要調快兩小時。要不是現在
根本想不出繼續開著燈的理由，她說不定會第一次反抗姑媽的意見。
品伊躺在陌生的床上，房間唯一的日光燈關了後簡直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也沒有小檯
燈之類的東西可以用。她拉開小窗戶的窗簾，靠著微弱的星光總算看清鐵欄杆外的風景，
雖然看得最清楚的只有那幾個盆栽，帶著小花的枝葉在眼前隨風晃來晃去。她看到遠處有
幾家還亮著燈，但過個幾分鐘也熄了。
要是被同學知道她八點就睡覺，他們會說什麼呢？平時到了這個時候不是在補習班就
是溫習功課，其他時間還要用來學才藝。為了比較誰的生活比較充實，好像連晚睡都能成
為炫耀的題材。
如果硬要往好的地方想，那就是她至少不用再煩惱該做什麼，吃飯和睡覺就是一天當
中最的精彩的行程了。
品伊四肢攤平，想起爸媽現在說不定正搭飛機前往美國，而她「如果可以去」的話，
一定會在飛機上興奮地睡不著，就算強迫她閉上眼睛也沒有用。
怪的是，她現在也睡不著。
美國現在是幾點呢？
但放在床頭的夜光手錶只告訴她此時此地的時間。
八點二十五分
好吧，可能還是太早了。
品伊閉上眼睛不再想任何事，祈禱在這個漫長的夜晚可千萬別做惡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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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預告：
「這是什麼？」
品伊在房間櫃子下發現一張兩個禮拜前台北到屏東的車票。
難道堂哥兩個禮拜前回來過？為什麼姑媽要說謊？
品伊向姑媽詢問，姑媽卻避重就輕地說只是朋友來訪。
覺得可疑的品伊趁姑媽出門，一個人在房裡尋找線索，最後竟然在床底下發現一小片乾掉
的血跡。
看著床底那新鋪的水泥地，品伊知道她的恐懼成真了。
原來堂哥早就回來了，而且一直待在這個房間裡。
再也不會離開了。
註：
事實上，這是一篇健康正面的成長小說
如果你真的在下一章看到了以上的劇情發展
那就代表了一件事：
你見鬼了，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