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夏日節

作者: jennylin1553 (Hsin)   2019-07-20 16:19:15
  湖畔立著棟小木屋,入內三溫暖的時候可以盡賞自然風光。
  會合前,有位女士穿著浴衣經過,夾起的金髮隨性披散,赤著腳,踩著
旅館和湖之間的青綠小徑,那背影看起來像在伸展僵硬的靈魂,一個完美的
懶腰。
  「三溫暖,原來如此。」努拉理解般地點點頭。
  寶拉受不了地說:「昨天我們已經有過這個對話了,而且是好幾遍。」
  忍住、忍住,笑意直衝上來,實在忍不住。笑意在林間脫出成雙聲道。
  「有喔?」努拉自己也笑了,聳聳肩,「至少這樣活著很有意思嘛。」
  寶拉斜瞅著她,半感生氣半感好笑的樣子,指尖卻輕巧勾起了她的。
  湖光粼粼,天氣不似昨日那般瘋狂,陣雨陣陽;今早氣溫雖低,雲朵掩
去大半天色,濕氣略重的草地卻有都市難得的清香。興匆匆拍完那隻匍匐在
綿羊雕像上的小瓢蟲,玦亦步亦趨跟了上來,用手機螢幕擋住我的視線。
  「你讓我想念我那二十隻瓢蟲朋友了。」
  去年夏天,還沒有搬離那間二人合租公寓前,全德電扇大缺貨,我在房
間裡度過了陣悶熱難耐的時光。某日實在熱得快要靈魂出竅,我心一橫把窗
大開,孰料短短三分鐘不到,沿著窗框爬滿了移動的黑點點。當下腦袋一片
空白,啪啦一下立即把窗關上鎖緊,沒有勇氣確認那些移動的網點是什麼謎
樣生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瓢蟲的壽命居然可以長達三個月。除了用餐時間,我
的房裡平時沒有任何食物,牠們究竟吃什麼?懷抱著這個疑惑,我與這群甲
殼堅硬的小東西同居了數月之久,並留神觀察有沒有什麼東西默默消失,成
了牠們腹中之物。
  我寫作的姿勢不是很好,喜歡陷在軟軟的床鋪上打字,或是盤著腿坐在
床墊上,把書桌前的木椅抓來權當電腦桌用。約莫是在這些同居的光陰裡,
我逐漸習慣殻著紅底白斑的小傢伙出現在視野邊陲,沿著木製椅背沽溜沽溜
上下爬。
  倘若那是眼淚。倘若那是血。無論何者都脫不去重力的影響,所以兩者
都不可能是,但在假設語氣裡卻都可以成立。於是淚水倒流,血液如藤蔓向
上生長,殼著違逆重力的小生命是奇蹟,踩著字磚爬,連沙漏都可以逆流。
  「看!那邊有立槳。」寶拉指著前方一個小小港口,停泊著不少立式槳
板。「可惜天候不佳,要是再暖一點,下水玩這個鐵定很有趣。」
  「到時我們就可以在岸邊幫你們顧包包。」玦自告奮勇。
  「一起來玩呀,會很好玩的。」努拉睜圓眼,翡翠色的虹膜看上去很透
明,一點也沒反映出浸泡了一整夜的酒精色彩。
  「我們不會游泳」
  「我教你們!」寶拉真誠表示。
  「目前為止,人生中教過我游泳的人全都失敗了。」我冷靜地陳述事
實,見她一臉失望,才補了句:「不過你可能會是成功的那個啦。」
  游泳曾是我的夢魘,雖說用過去式,也不一定代表已經過去了。
  起初是不太討厭的。國小低年級的時候,我在外頭上過暑期游泳班,主
要學的是自由式和蛙式。泳池是個葫蘆池,個子小的學員可以在淺的這頭
游,至今我仍喜歡這個設計,葫蘆的形狀讓我想起《仙劍奇俠傳》裡的翹鬍
子酒劍仙。那個暑假,我和姐姐會在循環播放的〈自然狂想曲〉中甦醒,上
岸休息的時候,從媽媽手中接過盛著玉米濃湯的保溫瓶,蒸氣裊裊,把泳池
的風景抹出了朦朧的美感。
  教練是個風趣的大哥哥,我對他長相毫無印象;事實上我在泳池近乎臉
盲,每個人泳鏡一戴上,長相差異瞬間歸零,就像黑框眼鏡可以讓所有人長
相一致化一樣。不過,我記得游泳教練是個有耐心的好人,一個暑假下來,
至少他讓我學會了水母漂。
  直到國中游泳課,才真正讓我對游泳產生了恐懼感。我個子矮,入學第
一年還不到一百五十公分,某次上游泳課自由練習到一半,老師突然在對岸
的泳道吹響集合哨,我摸不清頭緒,只得慌慌張張跟著身邊同學一齊往那個
方向游。泳道之間都有浮標隔開,當時天真想著只要拉著浮標像盪欄杆一
樣,一個個擺盪過去就不會有事;結果浮標不如我想像中牢靠,一拉上就隨
著我往下沉,我就這樣一路掙扎吃水,嗆得涕泗縱橫,才好不容易渡過了滅
頂危機。
  我根本忘了老師集合都說了些什麼,我只記得某瞬間沉下池面,光線曲
折灑落,耳際只剩嗡嗡低鳴,生命垂危之際卻恍惚擁抱著某種不合時宜的寧
靜。原本掙扎起伏的過程中,時而脫出水面時而沉落,世界有節奏地忽明忽
暗,明亮的那邊嘈雜、黯淡的這頭闃靜,我幾乎看見理化課本裡的波峰波谷
像雲霄飛車般將我甩上甩下,分明是生死交關的時刻,我卻感受到無以名狀
的生命力量。擺盪,擺盪,擺盪。下,上,下,上,下。
  直到某個時點,向上的力量不再充足,我墜入池水異常溫柔的擁懷,然
後,看見光,異常清晰的光亮折射,亮晃晃的波紋烙在身上。世界靜寂,爾
後低語。
  「抱歉,可以路邊停一下嗎?我不太舒服。」努拉摀著嘴說。
  寶拉略顯緊張地停靠路肩,看她開門下車,擔憂地問:「後車廂有水,
要不要喝點?」
  「我去拿。」玦邊說邊跳下車,手腳俐落地取出了一大瓶礦泉水,遞給
蹲在路旁的努拉後,就先被趕回了車上,用一種五味雜陳的口吻說:「真搞
不懂怎麼有人老愛把自己喝成這樣,這都吐了第幾次了啊?」
  「或許覺得這是某種浪漫吧。」寶拉無奈地搖搖頭。
  「你說呢?」我盯著窗外蹲低的背影問:「努拉是浪漫的人嗎?」
  這個問題逗笑了她。「她是很有理想抱負的人。」
  「但這和浪漫不衝突。」
  「不衝突。她是理想家,也是實踐者,所以一點也不衝突。」
  我細細咀嚼著她的回答。
  理想與實踐加在一起,混合均勻,是否就能生成浪漫?換句話說,浪漫
是理想與實踐缺一不可的產物嗎?這世界有太多理想家,相形之下能將之付
諸實踐的人實在少得可憐;或者說,能夠不屈不撓地堅持著某些過於天真的
理想,反覆經歷現實摧折而能不放棄實踐的人,真真少之又少。有趣的是,
多數人總覺得浪漫是不切實際的空談和夢想,這麼說的話,浪漫的人應該多
不勝數才是。推敲起來,寶拉說的浪漫似乎和一般大眾理解的浪漫不是同一
個概念。
  言曾告訴我,她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一片片剝落。
  所以那個晚上我們一起去買了鰻魚可樂。應該說,我在地球的這一頭,
用時差陪她去買了一瓶鰻魚可樂。我真想知道那是什麼味道,妳喝了一定要
告訴我。好,她說。
  希望鰻魚可樂不是鹹的,不然我會像嫌棄德國的八角糖一樣嫌棄它。她
笑了,說,也許這瓶鰻魚可樂的價值正在於這股期待,這是生命裡愈來愈難
找到的東西;希望,我真希望,我忘記有多久沒有用到這個動詞了,現在說
起來都感覺好陌生,就像每天起床要面對的自己。
  言,答應我。話筒那端陷入沉默,令我想起光線曲折散射的寂靜泳池。
我用左手按著顫抖不已的右手,讓手機緊緊貼在耳側。要遠行以前,絕對不
可以忘記通知我。
  「努拉,感覺好點嗎?」寶拉來回摩挲著她的手問。
  努拉虛脫地點點頭。「出發吧,抱歉因為我的關係,回程拖了好久。」
  「沒問題的,我們懂你的浪漫。」玦透過後視鏡朝她眨眨眼。
  「真好奇你們剛剛都聊了些什麼。」努拉失笑。
  車子平穩開動,玦不一會兒就陷入沉沉的睡眠,頭歪倒向我這側。同為
異鄉人,我經常羨慕她身上這股隨遇而安的特質,或許我遇見她,是應該要
向她學習如何與自己和解,如何與難以企及的理想和解,接受我並不是一個
如想像中浪漫的人。
  很偶爾地,我會像這樣想起去年夏天的瓢蟲朋友,想起那時我的靈魂,
仍豐腴得足以餵養牠們。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