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爾
現在是星期一凌晨一點三十八分，我仍醒著，獨自坐在書房裡，書房裡有用來除臭
的咖啡渣味，以及向日葵精油的味道，我猶豫著要不要點煙。
珍還沒回家，我也放棄打電話給她的念頭了，事實上從晚餐時她就不接電話。這個晚
上我才打了兩次給她，這可是個多年累積下來的進步。在我們交往的前兩年，遇到這樣的
情形我可能會打個四十通，交往七年結婚三年，從四十通緊迫盯人的電話到只有兩通分別
是想問「妳吃飯沒有？」及「幾時回家？」的問候，我真的做了許多努力。沒有進步的是
珍，她從我們認識的那天開始，不，或許在那之前就是了，就非常不喜歡聽到手機響起的
聲音。
我知道珍去哪裡了，這讓我放心，我也知道珍和愛莉森出去了，這卻讓我擔心。愛莉森是
珍的出版商，是個相當愛玩的女人，對待旗下作家的態度比對男人要嚴謹多了，「作家的
筆比男人的那根玩意兒更值得訓練」，她總是這麼說。所以，十五年來她從不訓練男人，
只是探索他們的可塑性，為期一個禮拜到三個月不等。十五年以來，她不是沒發現過一些
可塑性高的伴侶，但她就是沒有耐性，有次我問她如果有個筆桿跟那根兒都玩得很好的男
人呢？她只是盯著我，眼睛彎彎地笑著，舌頭從兩排牙齒中淺淺地探出舔著雞尾酒杯，我
則趕快起身說要去看看珍怎麼去了那麼久的洗手間。
故事的女主角當然不是愛莉森，而是珍，以上的話只是想點出我有多麼擔心珍和愛莉森的
一同出遊，我不擔心珍會跟著愛莉森亂搞，我只是害怕她會慢慢被帶壞，畢竟，珍晚回家
的機率越來越頻繁，而手機對她而言只是用來當鬧鐘的（有時甚至根本沒用）。今晚我只
吃了兩片披薩及布丁，現在除了考慮要不要點起煙，還在考慮要不要進廚房翻一翻。明天
（其實是今天）我要到下午才有課，所以吃點東西然後一路睡到中午好像還算合理。當我
站在吧台時（我們的飯廳沒有飯桌，只有一張聯結小酒櫃的吧台，珍和我剛結婚時覺得這
樣真的很酷，但我爸及她媽更有默契地認為這表示我們不想請任何人來家裡吃飯），大門
被打開了，珍走進來，隨後慢慢把門關上，在陽台脫高跟鞋，皮包掛在她扶著牆壁的左手
臂上。珍看起來不像是職業作家，反而像陪客戶應酬完的女秘書，或是日本現代電視劇中
那些聯誼完的上班族，臉上一副「終於結束了」的表情。「嗨小妞，我想妳吃過了吧！」
我說，我想我的臉上也帶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嗨帥哥，我吃過啦，愛莉森喝掛了，我送她搭計程車回家，所以沒聽到電話，對不
起耶……」珍把皮包丟到沙發上，走過來在我臉上啄了一下。
「沒關係啦，我有點失眠，也有點餓，所以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
「那你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呢？我或許可以幫你帶個三明治回來。」珍邊說邊按摩她的
腳掌，那是我覺得她身上最性感的地方之一，而且在穿了那麼多年高跟鞋後，我很驚訝她
竟然沒有任何姆指外翻的跡象，只有一些小到可以被忽略的繭塊。
「有一個人都不接電話喔，算了啦，我想去試著讓自己睡著，妳先去洗澡吧。」我說
，再一次試著用故作輕鬆的態度偷渡自己的不滿到珍那一邊，卻被她抓個正著。
「你生氣囉？」
「沒有啊。」
「你明明就不高興了，你不希望我這麼晚回家。」
「還好，我只是覺得妳可能累了，猜想妳會想先洗個澡。」
「我當然要洗澡，可是不想被你懷疑我亂跑出去玩了，我一直跟愛莉森在一起。」珍
的聲音提高了，直到現在我才想起她一定有喝酒。
「我沒懷疑妳亂跑出去玩，我知道妳跟愛莉森在一起，下午出門前妳就告訴我啦。」
我覺得我也該大聲一點，雖然我一點也不想吵架。
珍知道我道出了她無法反駁的事實，於是只能走向沙發拿皮包，「你都不打電話給我
。」
「我有打電話給妳，只是妳沒接到，」我試著讓自己平靜點，並努力尋找睡意，「現
在已經快凌晨兩點了，而且妳顯然很累，我只是認為或許妳會想先洗個澡，然後有什麼事
等天亮再說。」我走向珍，給她一個吻，不是敷衍了事的那種，而是「見到妳真好」的那
種。然後我走向臥室，我知道若再不走開，我們很可能吵到全社區都不能睡。
我躺上床，能夠聽見珍起身倒水並關掉吧台的燈的聲音，接著就是一片寂靜。回想剛
才我們的對話，我們從交往到結婚，兩人發生的問題都在其中。我們兩人都相當沒有安全
感，我曾因為打不通她的電話而差點去報警。但在慢慢變老後，我開始把激烈的質問和無
理的懷疑變為忍耐，並接受珍就是這個樣子。珍卻是相反，她越來越希望我像年輕時對她
那樣緊迫盯人，好像我不給她奪命連環叩就是不愛她似的。我知道珍也能感覺到我們之間
有變化，但我不確定她是否能像我一樣把細節看得如此透徹。
我聽到珍走進臥房，就著夜燈，我看見她脫去絲質襯衫及裙子，她身上現在只剩下那
套我們都相當喜歡的淺灰色內衣褲。我突然很想跳起來把她拉到床上，但珍只是打開衣櫃
，找出條乾淨內褲拎著進浴室。我只好閉上眼。
珍
我把愛莉森丟上床後，已經是一點二十分了，我準備要攔計程車回家。我有點想打電
話給威爾請他來接我，但我想他應該睡了，所以我還是攔了計程車，反正也只有十五分鐘
車程。
威爾打了兩通電話給我，我都沒接到，因為酒吧裡的音樂實在太吵而愛莉森又太嗨了，我
一定得看著她。我不回撥給威爾也是怕他會生氣，不管怎樣我都不希望在計程車上就著手
機吵架，但現在我卻開始後悔了。畢竟這是星期日的晚上，是假期最後一天（對威爾來說
至少是如此），我應該和他一起窩在家看影集的，可是愛莉森卻叫我陪她去見幾個廣告商
，那幾個日本佬竟然在純英式酒吧裡也想吃壽司喝清酒，幸好愛莉森的日文程度夠化解這
一切。其實在她找我出去時我有些生氣，因為拉廣告贊助本來就是出版社的事情，和作家
沒有關係，可是在愛莉森解釋著說我是他們最賺錢的作家，是一個能說服廣告商拿出錢來
的強力理由之後，我才比較釋懷。結果大家都開心過頭，合約一下子就打好，剩下的時間
全都花在愛莉森為我擋酒及被灌酒上，我看她倒也沒有什麼問題，反正明早睡醒就沒事了
。
愛莉森的問題解決了，我的才剛要開始。在計程車上，我一直在猜想威爾會如何地憤怒。
關於我沒接到他電話，他氣了我十年也原諒我十年，令人高興的是他從沒認真的和我吵過
這件事，令人不舒服的是他總是可以想出越來越惡毒的諷刺及挖苦，而不直接大發脾氣。
我還在猜想他這次是不是會說「妳被帶出場了嗎？」的這種話時，計程車已經停在家門口
了。
威爾竟然還沒睡！他在吧台旁「覓食」（這也是他慣用的笑話之一，但我很喜歡），我走
過去給她一個很輕的吻，眼睛不太敢看他，怕他對今晚生氣，也算是我一種無聲的道歉，
但他只是叫我趕快去洗澡。
「還好，我只是覺得妳可能累了，猜想妳會想先洗個澡。」威爾沒有帶著多少明顯情緒的
表情說，我知道他在故意壓下怒氣。
可是，不到一秒鐘後我突然回過神來：為什麼他不發脾氣？為什麼有一個沒交待去處而且
凌晨才回家的老婆的男人不會對著老婆發脾氣？他不是根本不在乎老婆就是自己也有整晚
的樂子吧。我決定先發制人，在不確定他是否要攻擊之前。
「我不想被你懷疑我亂跑去玩了，我跟愛莉森在一起。」我以為這樣說會讓他更起疑心，
然後跑過來抱抱我親吻我，半開玩笑半裝可憐地求我不要離開他，這是我們之間相當甜蜜
的把戲，我們交往初期及剛結婚的那段時間都很喜歡這樣玩，而且會輪流當那個可憐蟲的
角色。但現在威爾只是提高音量，還說想去睡了，兩分鐘前他才說過他失眠耶！雖然他還
是走過來給我一個吻。
原本我以為今天會提早回來的，而且酒精會讓我想做愛，所以出門前我特地換上我們都覺
得很性感的那套內衣，可是威爾竟然走進房間後就立刻睡著了，這樣我更懷疑他有什麼話
沒說。既然他不關心我跟誰出去，我也不用交待那幾個日本佬是怎樣色瞇瞇地瞄我的腿。
我帶著想吵架卻不知道要說什麼的心情進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