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這個時刻，我都會來到妳的墳，帶著玫瑰，踩過乾涸泛黃的枯枝，撥開一片荒蕪及胸的草。我知道妳喜歡大自然，我想，山，農田，不知名的小花與草，陽光的溫度，妳應該很享受著它們的擁抱。
「很滿，再進來一點」
小我11歲的T，用手環抱著我的脖子，小聲地央求我。
我輕撫著她的臉，看著她緊閉的眼，微微顫動的睫毛，也許是感覺到我的注視，她也睜開了眼，回望著我。
我還記得第一次跟她聊天的那個晚上，是個冬天，我還在為着電腦螢幕上的影片，剪輯夜戰，跟她開始的有一搭沒一搭。
接下來的每天每夜，我們漸漸認識彼此，從台大畢業，是個理科的女孩，喜歡運動，小我很多但似乎不排斥大叔的話題，鬼靈精怪，就如我對很多中部女孩的印象一樣。
我們都是單親家庭出身的孩子，她的媽媽跟爸爸離婚後，很少回家，也自己有了自己的家庭，因為爸爸長年的工作在外，她是由媽媽跟姑姑扶養長大的，也因為距離，讓她與父親的關係似乎不是那般的融洽。
「我問你，像你平常寫字的時候，都怎樣去呈現你想寫的感覺呢？」
某天晚上她傳了這個問題給我。
「怎麼了嗎？」
「你也知道我唸生物的，對數字還是公式，還比文字來得理解」
「我記得我還年輕的時候，想寫一種感覺，常常會去想很多的形容詞，艱澀的詞彙，還是象徵法，試圖去建構出那個樣子。不過我後來覺得，直接清楚的表述，大家都懂的，也更能直達人心。」
她的堅強與勇敢，讓我後來才知道，原來她是想寫一封給爸爸的信，那封信要在她爸爸，成為大體老師後，移靈入龕的儀式上送給他的；她的堅強與勇敢，讓我後來才知道，為什麼她都這麼地晚睡，醫院裡每個寂寥無聲只留存儀器規律運作的夜晚，病房裡每個細心刮著鬍渣，擦拭臉龐的午後陽光。
她是個單純的女孩，一如她在床上的青澀一樣，她會不好意思地爬上身，摸索著擺動的頻率，跟讓兩人舒服的角度，然後不好意思地笑出來。
「我不會動啦，你起來」
拉起我成兩人坐著的相擁姿態，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我覺得，我就像是在追尋著我爸爸身影的男人」
喘息間的休息，頭埋在我肩上的她說著。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是恨他的，比起我沒有印象的媽媽，他就這樣把我一個人丟著，然後每次的見面，總是爭吵，他從來不肯好好地聽我說話。」
「我每次實驗室做完實驗後，那天晚上，我都會做惡夢，我會夢到我解剖的那些小動物們，然後醒來我會想起，他躺在教學手術台上的冰冷」
我們沉默著。
「那現在呢？」
「其實我很渴望他給我一個關注，一個電話，一個笑容也好，一個拍拍頭也好」
我拍了拍她的頭。
「難怪妳能忍受大叔無聊的笑話」
「不會啦，你是有趣的大叔」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肩，收起微弱的鼻音。
我還記得認識她時，我的矛盾，我很久沒有跟小我那麼多的女人打交道了，你不會明白這個問題對她們的吸引力為何，這個回應是不是符合小女生的期待。
她總是很有耐心，在我每次想抒發時，讓我的打字沒有中斷，在她也有感受時，也很理科人的精準，完整地表達她的想法。
某天在我說完我的壓力與煩惱後，她回著。
「你讓我想起了我爸爸。」
那是又過一年的冬天，過完年後的台北夜裡，紛紛點上繽紛色彩的燈火。
在人潮擁擠的燈會現場，那是我們第一次的相見，妳可能不知道，妳開朗的笑容在那瞬間，已經化解了我所有的不安與擔憂。
在主燈亮起的那刻，站在我前面的T拉起了我的手，從她身後環抱著她。
「還會痛嗎？」
T撫摸著我心臟的位置跟手腕上的小洞，小聲地問著。
「不會了。其實我剛剛還有點緊張」
「那時候你在想什麼呢？像很多人說的，生命的跑馬燈會印在眼前嗎？」
「我記得在救護車上跟在急診室時，我感覺到很孤單，原來遇到死亡，你才會深刻想起，我們都是一個人的」
在被下赤裸相擁的我們，我感覺到她抱著我的力道又重了一點。
「然後我想起我媽媽，她跟我一樣也是心肌梗塞，在我一歲的某天，吵著喝奶的清晨，在那個年代，她只能面臨死亡。以前你從別人口中描述的場景，你終於能體會，原來是這麼痛，有多麼不捨與不甘心。那剎那間，我跟她的生命交疊融合了。」
她連忙用手指劃掉我眼眶還未流下的淚，親吻著我的嘴唇，像是在安撫孩子般。
我像是告解般的繼續說著。
「其實我沒有跟妳說過，我也曾一直追尋著有她身影的女人。」
「你有找到過嗎？」
「我後來才明白，他們不會希望你只是追尋他們身影的，而是成為有著他們優點的人，並軀著，然後走下去。」
「大叔，你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現在還不是我們該道別的時候。」
每年的這個時刻，我都會來到妳的墳，妳的墳在一片殘破無情中，顯得特別乾淨與寧靜，只有沙沙的蟲鳴，和風吹過芒草的聲響。
陽光透過妳的十字架，在草皮上印出餘蔭，我可以感覺妳的愛也擁抱著我。
「大叔，我現在終於可以知道你為什麼喜歡這裡了。」
在一旁幫我拆開包裝，將一支支玫瑰依序擺放的T說著
「很舒服，是吧？」
我想，我們結束的只是生命，而不是關係。
給心裡有個摯愛親人的你們，在這個時節前後，去看看他們吧，他們都是你心靈的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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