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觀味

作者: SIN9690665 (殘雪)   2021-12-19 00:32:37
媽媽的身上,也開始出現了外婆的味道。
久居外地的她,一年前眼睛半盲;直到她最近無意間提起,我才知道。今天回來,她遮著
左眼,同我說她還看得見我的影子,一邊將手舉起,在空中揮呀揮的,試圖想要描繪出我
身體的輪廓。
「你是不是又變胖啦?」媽媽似笑非笑地說。站在她眼前的我,一邊反駁她的指控,一邊
想著她是如何起個大早,在回家後灑掃庭除,憑藉著她不佳的視力,收拾陽台外的垃圾;
再如何試圖攀上高處,摘下壞掉的燈泡,換上嶄新的光;她是如何從車站出發,閃躲車潮
,徒步返家;又是如何走入市場,走過曲折蜿蜒的小徑,那條熟悉的路。
「你快去吃飯,是滷肉飯。」
媽媽看見了我的猶豫與遲疑似地,敦促著我吃飯。
她之所以當起了兩地奔波的長輩,是因為我的姪兒出生後,乏人照顧,一如我的兒時那樣
,有段時間也是託付給我的外婆。不同的是,媽媽去了姪兒家裡幫忙,而我則泰半在外婆
家度過。
記憶裡,外婆的清晨,是從早課開始的:梵音唄唱,隨熱牛奶的香氣自門外傳來,總溫柔
地喚醒熟睡的我。揉揉眼睛,天空尚是暗暗的藍,廳堂裡閃著佛燈的紅,眼前外婆的頭髮
,醞釀清冷的灰。我總是懶懶坐起用餐,懵懵懂懂地聽她頌讀經文,配著白吐司夾肉鬆;
直到乳香混入肉鬆與白麵的罅隙,熨上我的唇,淹沒了舌,滲入我的齒,迴盪喉間時,窗
外的景色才漸漸明白了起來。那由濃睡轉淺眠,進而甦醒的朝氣,是回憶中令人難忘的氣
味。
外婆的氣味令人安心。她經常抽菸,身上總有淡淡的菸草香,說自己因為「感冒鼻塞」而
需要暢鼻;小時候的我信了,後來我認為她只是有了癮頭。她的衣袖上偶爾會有市場的菜
味,嗆鼻的蔥、蒜,沾染點魚、肉的腥,一旦聞到,就知道她又踅了市場;大概多數老人
身上有的檀香味,也不時飄散在她的身側,不知是否因禮佛之故?又或是人皆如此,到老
邁之時,外婆與母親的身上,都出現了那股異香。
菜市場是外婆最愛帶我去的地方,菜市場側的土地公廟會在初一、十五的時候搬演起酬神
戲,那也是外婆固定茹素的日子。此廟據傳隨著先民來台墾地後暫居枋橋,一住百年,廟
宇幾經修繕,藉以安放飄零先民的虔敬,輾轉建起了庇蔭鄉里的土地公廟。而今眾善信受
土地公的神威引接,紛紛入市採買,天橋下的市場口常常鬧哄哄的,巨大的叫賣聲,幾乎
使穿梭其中的人們也跟著顫抖不已。
彼時早起後,外婆會牽著我的手,順著車水馬龍的路而行,自廟的右側入市,突破擁擠的
人潮;人們被推得高高的,水洩不通的巷弄,狹仄難入其中,外婆挺起矮小的身子,帶著
我穿梭自如。走過蟻穴般的小路,將來到一盞亮著素食招牌的店家,待外婆點好素菜,便
領我走向另一頭的滷肉飯小攤,那是我分外期待的片刻。
我總是端坐一旁,聚精會神地看著賣滷肉飯的阿姨,舀起琥珀色的滷汁,淋在雪白的米飯
上;身旁的外婆吃著素菜,眼前那膠稠的滋味簡直是帶著禁忌的香。若你把鼻子湊近碗邊
一嗅,沖天炮般衝著腦門來的濃醇,足以讓胖胖的六歲孩兒醉倒在桌邊。小攤的美味,至
今我是尋找不到了,那是我童年裡第一碗滷肉飯、第二碗滷肉飯,得巴著外婆再買一碗,
像是接龍一樣,飼飽了我的孩提時代。
飯畢已近午時,市場的人潮逐漸散去,留下了呼吸的空間,那些汗味混搭著長輩的香水味
、髮膠味,甚或牲畜的土味、魚鮮的海味,在人們的聚散之際也慢慢明朗起來,一股淺淺
的市場之味彷彿流淌在眼前斑駁的路上。每當我們走出市場口,外婆總是不忘叮囑我,要
與土地公問好,這是我童年至今仍未改變的習慣。
兒時的我曾問母親,我有外婆,那我的外公呢?母親說外公很早就過身了,但是我們有「
土地阿公」。祂保護我們住的地方,讓鄰近幾個里得到庇蔭。在我聽了以後,我便在心裡
默認這尊神明是我的「阿公級長者」,這連我的外婆都不知道。每每外婆要我與土地公問
好,我的心裡總是想著:
「土地阿公,祢好,感謝祢保庇我身邊的人平平安安。」
因外公早逝,外婆只好靠幫人養豬、挑扁擔去街上賣碗粿,蒸騰的碗粿香、腥騷的豬糞臭
,撐起了一家六口的性命。母親偶爾會與我提起她的兒時,她是個幾乎見不到父親在家的
孩子,吃的是蕃薯籤、地瓜葉,逢年過節買一雙塑膠皮鞋,珍惜地將鞋帶打個結,掛在脖
子上,赤腳走去學校,到了校門口才捨得穿。
我曾追問過:「蕃薯籤好吃嗎」、「塑膠皮鞋腳穿了臭不臭」,母親只說那是她想忘,卻
忘不了的味道;她常提起,在兒時的滋味裡,難得美好的是學校老師早上喝著牛奶,配白
吐司的模樣;她說,看老師吃得好香,便在心裡暗自發願,未來的自己,也要同老師吃一
樣的早餐。
母親的兒時鍍著一層薄薄的霧霾,像是眼前生了一層白翳,透過她的眼睛望去:只知道外
公生性風流,在外頭與其他女人相好,居然挪用公款,以至於家產充公,在賦閒不久後罹
癌。那時母親一邊派報,一邊讀書;外公病危那刻,她挨家挨戶籌措醫藥費,半跪半爬地
懇求街坊借錢給她;最後外公撒手人寰,醫藥費卻還是沒有著落。
外婆的孩子們長大後,一家子陸續從故鄉遷徙往北,先是四散北部,後來落腳此處。我兒
時所住的外婆家,其實僅是舅舅暫借外婆棲身的地方,他們像極了先民心中四處飄零的神
明,順隨香火在異地住下,竟恍惚而至於晚年。
母親對外婆偶有怨懟,因籠罩她青春的,是貧窮的酸臭,與幾近營養不良的苦;但她的兄
弟們,卻能在外婆的庇護下,順風順水地讀到高中,甚至大學。在我小時候,曾見過幾次
她們爭執不休的模樣,總覺得後來母親口中的外婆,與我眼裡的外婆相去甚遠。
「你阿媽實在是太偏心了。」
外婆晚年眼睛不好,白內障使她漸漸看不清了,時常要我替她把線穿進針孔裡,每每幫她
穿針引線的時候,我總是能夠得到不相稱的誇讚:「足乖、足讚,足頂真。」對比起母親
對外婆的指控,從這細小的針鋒望去,聚焦於外婆的慈祥微笑;她慎重地稱讚我,簡直像
是小小的我,甫達成了多巨大的成就。
廿多年前,外婆死於晨起後猝不及防的失足,我已忘記那是什麼時節了,只記得醫院裡外
那股獨特、颯爽沁涼的氣味,襯著外婆身上不健康的、刺鼻的消毒藥水,隨滴答滴答的儀
器,與我鹹鹹的、滴答滴答的眼淚,一起被吞入記憶裡。
我曾央求母親,在外婆彌留之際,帶我去菜市場口的土地公廟拜拜。那次我莽撞地祈禱:
我願用十年的陽壽,換回外婆的餘命。可惜土地阿公力有未逮,最終外婆還是離開了,回
到闊別許久的故土,與緣淺的外公聚首。
母親今日回家,在簡單的寒暄後敦促著我吃飯,我邊吃邊想著,半盲的她是如何從車站踽
踽獨行返來的?那麼長的一條路:一大清早,杳無人煙,剛出車站,越過幽靜的公園,坐
在長凳上稍事歇息;或許在過馬路之後,還可以緊捱著騎樓,免於可能的日曬與車流;接
著,轉個彎走入菜市場,走過我兒時與外婆一起走過的路,挈回眼前這碗滷肉飯。
她經過土地公廟時,一定會與保佑街坊的土地公請安。我似乎能夠看見她與外婆神似,身
子低低的,虔誠地膜拜;身上也沾滿百轉千迴的,菜市場的味道。
不知她吃過早飯沒?母親如今吃得起白吐司配牛奶了。每當我想起孩提時的清晨,外婆供
我吃的早餐,都不禁試著追索,那樣的滋味是否與母親的記憶裡的樣子雷同。
時至今日,我仍會在路經土地公廟時,與土地阿公點頭問安,那是我們反覆祈禱後,熔鑄
成的習慣。信眾的香火依舊薰染廟宇,神明早已安居,庇蔭街坊。一切一樣,一切也不太
一樣。
外婆早已不在了,母親也老到變得小小、矮矮的,低眉看顧她的愛孫、我的姪兒;外婆與
母親恍若站在路的兩頭對望,在朦朧的視線裡彼此牽引,終將擰成一股繩索,羈絆著我牽
掛最深的她們。
「這沒有以前那個阿婆煮的好吃。」我煞有介事地說。
「啥阿婆?伊佮我平濟歲。」
母親悠悠地,一邊拖地,一邊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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