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失業之餘

作者: SIN9690665 (殘雪)   2020-11-16 15:16:49
我是個獨居且失業多日的肥宅。
今日晚起,外派遠方工作的未婚妻來訊,說自己前一晚睡得很沉。我睡眼惺忪地看了一下
窗外,天已大白,想她昨夜肯定睡得口水滿布。我心中油然生起欣羨之情。前一晚,我喝
了許多的米酒,那些想忘的,卻又被我濃烈記下的迷茫感,都隨著醉意緩緩入眠;睡眠很
淺,醒時酒意甚醺,自失業以來,我痛恨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感覺。
我已讀她。她接著說,在我開始服藥後,似乎更容易入睡了,只是同床共枕時,常聽我說
夢話,沉悶的呼聲,如台壞掉的機器。我只覺是藥物的緣故,因而從某日起,便擅自停了
藥。履歷投了連日,多石沉大海,酒喝了再喝,連綿好幾個晚上。越來越鬱悶的我,暗自
想著,就這樣慢慢地沉入黃泉裡,或許適得其所。而這些事,從她遠行後,我便不讓她知
道。
「我也睡得很好,準備梳洗出門上班。」十分鐘後,我回了訊。
扶額起身,開燈,眼前一陣霧茫;隱約可見這狹小的房間裡,無一處不是痛飲的痕跡,玻
璃瓶散布各處;這裡氣味複雜,菸酒與食物的腐臭游離著,上週買的奶茶,開始出現了可
疑的懸浮物體。無業多日來,未曾灑掃庭除的污濁之氣,滿溢斗室,這讓我更加討厭自己
。在這裡,我就像一隻久未換氣的魚,載浮載沉。
喝了一口昨夜剩的酒,點起一支香菸,意興闌珊地打開色情網站,活色生香;女優們青春
麗緻的乳房透露出粉嫩的朝氣,潮濕欲滴的陰部,流淌出陣陣的銷魂芬芳。我盼提振精神
,進入其中,成為畫面裡那樣,活力滿檔的男人。但這樣的性慾來得勉強,退得火速。
對街的便利商店,有廉價的酒精,使我的身體能於短時間浮腫,腰間囤積起脂肪,心神無
止境地渙散;隨著女優呻吟的節奏,我行走在房間與浴廁之間,像是一棟久未刷洗的屋宇
。每一個步履都散發出腐朽的氣息,靈魂很輕,身體很重,身心晃晃蕩蕩。客廳裡冬衣散
落,雜物甚夥,尚未歸還的員工識別證乃職場殘絮;站在洗手台前,實在很難想像,如今
鏡中滿臉鬍渣、眼神迷離,面色花紅如火,眼白薑黃如痰的自己,配得上這張東西。
多邋遢的傢伙。
環顧四周,發霉的角落,令人發噱;以牙刷撥一下排水孔上的黑物,裡頭還交纏著我與妻
的髮絲。一陣突來的噁心感,使我吐了滿地膽汁。深褐色的它,讓我無端想起,一個膚色
黝黑的業界好夥伴,曾在某年尾牙時說過:人吶,吃飯比什麼都還要重要,所以才幫人打
工賺錢呀;一邊點算著我們領到的獎金,拍了拍我的臂膀,說:「幹得好!」現在,想見
他世故的樣子,我又開始乾嘔了起來。
猶記失業之初,百無聊賴,數則陌生訊息閃現通訊App,除了一些要人協助,辦車貸房貸
的訊息外,上頭數個妙齡女子的頭貼,頗引人入勝;頃刻間,其中一個看來清純可愛的陌
生女孩來訊,我趁著濃厚的醉意打發時間,便與她聊天。
她名為姍姍,親切地問我幾歲?住哪?我也據實以告。她聲稱自己是一個女大生,傳來了
一張自拍照問我,像她這款的,可以嗎?照片裡的她,裸裎以對,令人神往,很是可以。
但她又貓膩地說,因要隻身負擔家裡經濟,男友又欠許多債務,希望能夠尋求援助,望我
顧她「打個工」,紓難解困。
我勉強振作,收斂色心,想這歡場之語,不脫身世淒涼、父母雙亡,或是為情所困;眼下
全套使出,肯定是拙劣的詐騙手法,便婉拒了她的求援,並對她表明失業的窘況:家徒四
壁,不願出門。她久久聞訊不回,已讀了我。過了半餉,她說不如來我家,驗明正身後再
說;我當時大概是醉糊塗了,心想如此鍥而不捨的詐騙,實在新奇,因而答應了她。
一小時後,電鈴響起,我小心翼翼地開門,深怕鄰人撞見,我輕輕說「姍姍是個好女孩」
,門外回應「七星一包一百塊」,確定暗語,趕緊拉她入門。一入廳堂,定睛瞧看,才驚
覺她的外貌與照片有著巨大的落差。她的身材高挑,擁有寬闊的胸膛,與粗大的雙臂,十
分壯碩;頭頂著繽紛的假髮,臉上畫著濃豔的妝,絳唇以下全然是個成年男子的身型,卻
披著一件碎花小洋裝。
她嗅出了我的心慌,掩面,偷偷打量我,再問了一次:「可以嗎?」說自己不接酒客,但
談心說話、交個朋友是可以的。說來失禮,濃厚的酒意,到見她時已退去大半。她環顧四
周,表情不時流露嫌惡感,卻又不失尊重地倒了一杯水給我,叮囑著,喝多少酒,就得喝
多少水,才不會太醉。雙雙端坐,靜默一陣,我問她此處是否髒亂不堪;她說不會,顧左
右而言他,說反倒覺得我很勇敢,就這樣讓一條陌生的「魚」闖了進來。
相對於賣淫集團,魚,是網民對「個體賣淫戶」的暱稱。我笑罵她,怎敢自稱是魚,說完
又覺冒犯,深吸口菸,淺淺吐著;她嬌嗔地拍了一下我的背,說魚就是魚,做人要誠實,
從未說自己是個男人。我沉吟不語。姍姍說,台北的魚多多,外籍的魚不少,身上染毒的
魚很多,詐騙的魚更雜如牛毛。如今想來,我們的相遇是難得的緣份,至少我未約到雜魚
。我與她娓娓道來自己的近況,我是個沒工作的窮鬼,今天的相見只是酒後脫序,直道不
好意思,想請她離開。她聽完後苦笑,說我太嫩了。
她隱姓埋名許久,要價三千三,「『姍姍』是個好女孩」是報價行話,她也順道將之當成
自己的名號。數年前,她脫離集團,成了離群索居、無照營業的魚。一路走來曲折,但如
今的她,已於東、西區熟門熟路,穿梭茶室酒肆之間,閱人無數。說起這些,雲淡風輕。
但生張熟魏如她,聽說我的婚期已近,客套地恭喜我之外,也提到某個消失已久的,自己
不小心愛上的客人,紅著眼眶;只因他說要與她長相廝守,卻在婚宴當日消聲匿跡,在罵
其負心之餘,姍姍眼底盡是荒蕪的景色。
她將這段往事,歸結在一句:「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就當作是欠男人的」,她
毫不在意地說。
我自此以往覺得,這是老生常談,但經眼前這個青年「女子」之口說出,反倒在世故中透
著幾分哀傷。我想,這條願意留下來陪我聊天的魚姊姊,在某個瞬間,又像是雌雄莫辨的
菩薩,憐憫著我。她臨走前,塞了一百元在我手心,說是留給我吃飯的紅包,給了我一個
離別的擁抱。我還記得她的擁抱充斥異香,很溫暖。然而,不知為何,在她離開以後,我
的心裡浮出羞恥之感,久久不散,洗了一遍又一遍身體,覺得身心裡外,下流骯髒。這羞
恥感或源於佔了她便宜的,無業的自己吧。
那天,我嚐了條不能吃,卻帶來些許安慰的魚。
今日,與妻通訊後,窗外開始下起雨來,鬱悶太多,適合看拍賣直播;社群裡即時的喊價
,稍稍稀釋了凝滯的淡漠;只消透過窄小的螢幕,便可窺伺人們的躁動。這是我在失業之
餘,除了飲酒外,養出的另一個習慣。
點開平台,不失所望。只見掌鏡的男人,對著鏡頭左搖右晃,電子音樂震天般響,掩去了
窗外車水馬龍的雜沓,也讓鏡頭另一側的小房間熱鬧起來。螢幕裡時時可見勁歌熱舞的女
子,與觀眾熱切互動;業主販售各式商品,喊起「零元起標,一刀一百」的術語時,常令
眾人競折腰。
結束前一標的激情後,眾人自他身旁搬來一個振動不已的保麗龍箱,業主一個使勁,從中
抓起一條銀閃閃的活魚,嘴裡喊著:「現流肉鯽,高雄直輸,當天到貨,絕不囉唆,現捕
漁貨」。一連串節奏鏗然的語句,令觀眾彷彿被雷霆擊中,瘋狂分享、點讚,直播社團觸
電般,成了一張密織的網,短短數分鐘已有數千人在線觀賞。
笑得合不攏嘴的業主,將魚隻拋至空中,看似飛翔卻在墜落的肉鯽,身不由己。當她重摔
落地時,那銀亮的小身子,不停在深黑的地板上震顫;清晰可見她雪白的腮用力開合,身
體時而扭曲,時而停歇,時而奮力掙扎,時而緊繃弓起。她就像夜空裡明滅的星子,光芒
奪目。甫有人留言,說似乎挺殘忍的,但見業主收斂神色,拿起垂死掙扎的她,以刀背敲
頭,隨後在她的尾巴畫了一刀,被緊壓的她,身軀劇烈顫抖,傷口淌出鮮紅的血液。
血最後流乾了。在我眼裡,她的血流得極慢,時間被拖成長長的河海,萬籟俱寂。
他拿著刨刀,在魚身上徹頭徹尾地催磨,鱗片暴雪似地飛舞空中;剪下魚鰭,剖開中腹,
取出臟腑,刀刀剁下,白皙肉塊,尚透血色。業主掀開了她的腮口說,有多紅嫩,就有多
新鮮,一面以刀鋒比劃著她的眼眸。眼底清澈,猶然清晰可見她的莫可奈何。眾人靜默半
晌,忽地刷起一整排的留言,有的說稍嫌殘忍但新鮮活潑,有的說業主真行,連活魚都有
;大多不脫為眼前新鮮精彩的魚兒鼓譟,一個個像久未換氣的泳者,按起愛心與笑臉,如
不停浮出的氣泡。
我闔上眼,心裡閃現許多念想:那條肉鯽是否誤入塵網,一心希望有機會從良,悠遊川海
;或者,她會不會被捕後,自知來日無多,便一心求死,若是這樣,那就好了;她若心裡
百轉千迴,苦心念念,那麼今後的她,或許再也不必如此難過。在下播後,我的心裡漸次
生起酸楚,默然祈禱,倘若還有來生,願她不再為魚。魚猶如此,我更覺自己不堪了。
因著漸濃的酒意,我將剩下的米酒,配了幾顆久違的安眠藥服下,酒水穿入胸膛,藥慢慢
溶於肚腸;呼吸短促,睡眠悠長,靈魂太重了,服藥下去,此時生活似乎可以變輕些。然
而,我不時聽見有個聲音,絮絮叨叨,說像我這樣的男人,能帶給妻子幸福嗎?我顫抖著
,像那條待宰的肉鯽,久久無法辯駁什麼,彷彿陷入了回音之谷,不能自已。
夢裡,一段時日不見的姍姍姊姊閃現拍賣場。我隔著螢幕摸她的臉,她咧嘴笑著,露出一
排細密如魚的牙齒,眼見她雪白的身軀上散發光芒,儼然聖潔的神女。然而光芒暗去後,
我發現她乃人面魚身,煞是恐怖。她抖著身軀,反覆地叮囑我,快去像她一樣,打個工吧
,餓不死就好。讓我一度驚醒。
在我半眠半醒之際,只覺全身麻木,抖動抽慉,恍惚神遊,幾近彌留。最終,用盡了氣力
,打電話給遠方的未婚妻,與她說今日狀況不好,請她北上看我。後來,不曉得過了多久
,勉強張眼,朦朧裡見她站在床邊,靜靜地看我。
我欲起身收拾房間,卻又跌坐在地,悶吼著,緊握拳頭。
「沒關係,我已經都知道了,你沒上班好多天了吧?我問你,你會娶我嗎?」
「那我再問你,你想與我一起生活嗎?」
她傾著身抱我,靠在我的耳邊,輕柔地說。霎時,我的眼淚如湧泉般流下,沿著坑坑疤疤
、滿佈酒疹的臉龐,流至頸喉。她起身,深吸了一口氣後,正色說道。我舔著嘴角苦澀的
淚水,羞愧、苦悶以及懊惱。她低眉看我,眼中充滿悲憫。我無法言語,只得呆滯地望向
窗外,天已遲暮,燈火漸明,燦爛的城市,彷彿一條被生活碾壓,無所適從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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