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給我們陽光，無疑是為了讓我們尋回自己的影子。我看著窗外這麼想，想到往昔
。
每早朦朧醒來，總能瞥到形色斑斕多樣的花瓣遍佈在病房外側的窗台上，零零散散地
，好像一位專情的少女細心地捧著一顆鮮艷的心，在空中安靜遊走，一顛仆，就這麼狼狽
地在我面前把愛摔碎了一地。
窗台上除了三五殘花散落之外，還有一盆獨傲的玫瑰，絕世的火赤色使得湛藍的天空
更顯平庸。當我屢見那窗台上盛氣凌人的艷客時，總是對她高度景仰而忽生幻想，以華貴
與脫俗的情境想像她是一位能讓千情萬意的眾生甘願跪伏膝前的女人，所有親眼目睹過她
盛扮妝容的平凡女眾一旦蠱惑於與生俱來的、詭紅的胭脂顏色，無不自慚而萎落，想必堆
垛在盆旁的枯花敗葉就是她的手下殘將。我臆想，這株玫瑰究竟所屬何人，她的前主人是
否也如此強勢，讓在我視野裡長年兀自豐盛綻放的鮮白花樹，也逼不得以像是突遇強襲風
勢般觳觫，枝椏顫抖出朵朵易於傾倒的柔花，接著以溫婉閨女的含蓄姿態失足踉蹌，然後
安靜自戕，復歸大地。
玫瑰自是傲美，擺在窗台作為簡單裝飾亦無不可，但在普遍無論久臥病榻哀哀欲絕的
患者或療治已久創傷將癒的病人眼中，反倒有了諷刺意味。畢竟在蒼白的病房裡，琳琅滿
目來自不同床位的藥味四處飄逸，那種氣味一旦觸膚也像驅趕不去的蠅蟲緊咬不放，出外
見客時一股難聞的苦澀還遺留在髮絲、指間、衣領之上，讓周遭旁人一碰面便本能地以衣
袂或手臂掩埋口鼻，而玫瑰格外顯眼的外觀，與散發自花蕊的馨香，對比之下，一是驕傲
的生命，一是慘白的生活。
所幸，我的病況並無大礙，嚴格來說幾天觀察後若無病情加重或後遺症等等極需再三
根治的狀況便可出院。追溯其緣由，只是因搬移重物，未注意視線而失足從樓梯滾落，且
梯間狹窄，坡度傾斜角度大，當下腰際劇痛的我自知恐怕不只皮肉挫傷，據碰巧目睹案發
現場的陳依穎所言，在我跌落後手腳呈現摺疊姿態，雙目惺忪，神情無力，眼皮顫顫的，
地面無血跡殘留，但身軀彷彿像是被扭斷的鉛筆，以不自然的彎曲角度凹截成兩段，狀甚
慘絕。經醫生初次判斷，雖然他詳盡地說明我的傷勢，沉著的口吻如老師在台上口沫橫飛
地講解深奧的題目，看似我沒完全明白便不罷休，但我呆板的思路從他詞彙雜亂的解釋和
艱澀的術語裡所能導出的唯一結論就是臀部骨裂，反正勢必得開刀。
正因並非患有不治之症，也非長年難以求得配方治療的痼疾，我對那盆玫瑰就少了憎
恨之意，當偶然一瞥時，多半是忽然遙想起一段舊事。雖說老舊，不過是本封存櫃中一時
的籍冊，不長蠹蟲，也無塵垢沾附，封面色調也算鮮麗，內頁嶄新，讀起來卻讓人誤以為
自己也會老。
這就是所謂的過去與未來吧。明明是未來，讀起來卻像過去。
天氣預報顯示近幾天盡是陰雨綿綿，降雨機率極高，希冀出院之日已是陽光明媚。我
遠眺窗外，厚雲遮日，朝西邊湧動，像一隊凜然出征的兵衛，還有幾把帶刀的雷。天空灰
濛濛地，分不出今生前世，過路行人怕影子被雨淋打，趕緊收進心裡，也不需再擔憂誰不
小心踐踏到對方的影子，但就愁晴天復現後找不回來。
我想起，和玫瑰不同的境遇，現在她正凋零，愛像青春國度裡的陽光摔成了雨點。不
過花從不與人語，只有風替她轉達幾句微冷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