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一棟頹老破舊的公寓騎樓，磚柱旁有幾個物流箱零亂地堆在
那兒，我靠著柱子縮在箱後，透著格縫窺視著外頭。我看向街的對面，好像曾經有些現代
感，便利商店、咖啡吧，辦公大樓的入口。也許這裡原本是個人聲鼎沸的重點街區，現在
卻空蕩無聲，只剩滿地糊混泥土的碎玻璃，電線扯著掉了半截的霓虹燈管，在半空中無力
地比劃著下弧線。但是街上有人，滿滿的人，都是死人。他們安靜地倒臥在馬路上，形狀
千奇百怪，有人呈現「卍」字形死去，有人像盜壘般趴著，或軟弱地癱在坑洞裡；他們的
身軀被層層煙灰和髒汙裹覆，像一串串剛出土的象形文字。
我歪倒身子往樓房上看，幾組蒙面的黑衣人分布在高處，人數不多，有些拿著望遠鏡監視
著路面，有些手上托著榴彈，做出準備丟擲的姿勢。對講機洩出的沙沙聲從頭上掠過，我
就在敵人的腳下。突然，有人從和我同側騎樓另根柱子的後面竄出，往對街跑去。他跑得
飛快，騎樓裡的同伴激動地嘶吼，十數顆榴彈在他身後炸響，他沒有回頭。眼看著就要抵
達對岸了，其中一顆榴彈不偏不倚地砸落某塊搖搖欲墜的看板，摔在那個跑者的頭上。他
死了。騎樓陷入沉默，天空被炸得沒有顏色。
我突然也想跑過去。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跑，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待在這裡。我不知道
這場仗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究竟為何而戰，我甚至來不及數剛剛那個人到底花了多
少秒去死，好盤算我的生存機率，但我就是想賭一口氣跑跑看。我開始瞧不起那些砍砍殺
殺的電玩遊戲，什麼精細的人格設定、逼真的特技效果、冗長的故事背景，生硬地把殺戮
與求生的渴望妝扮成磅礡的史詩。其實根本不用那麼複雜，只要決定獵人與逃亡者，遊戲
就開始了。
有個人蹲著身子走過來，窩在我的箱子旁邊。他囁嚅地問我：「你覺得我們能在這裡待多
久？」我不想回答。在這場亂仗裡，沒有任何問題值得解釋，原因與理由並不確保我們能
活下去。我說：「我們往不同方向跑，也許能分散一點點危險。你想試嗎？」
我盯著他看。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眼神裡交雜著對死的恐懼與苟活的焦躁。我慢慢移動
到柱子的另一側，看準正對面某間店家的入口，我等一下就要抵達那裏。頭頂上敵人的對
講機又開始沙沙作響，我和我的夥伴屏住呼吸。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有沒有最好的時機，
也許在互打「出發」暗號的那個當下是最差的，但我們義無反顧地衝出騎樓。衝出去的那
一刻，所有的交流和默契瞬間失去聯繫，全身的神經與專注力集中在自己的每一個跨步上
，剛剛那個死去的人奔跑時迸發的喧鬧與爆炸，現在完全消聲無影，我的眼前只剩下筆直
的逃跑路線。當我以為自己就要成功的時候，一顆榴彈朝我的臉砸過來，我反射性地閉上
眼睛。我感覺到那顆榴彈逼近的熱度，想著下一秒我就要變成一具屍體了，但我知道還差
那麼一點就可以不用死，我想要跑進只在幾步外的那間店裡，繼續害怕但又帶著些許成就
感地活著。我在心裡默喊了聲：「救我！」
忽然有人拉住我的手，帶我避開那顆榴彈。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被這個人牽著跑，不斷地
跑。原本閃電般的榴彈攻擊，像是一顆顆被投入水中，減速、停留、擦身，看得見投射的
軌跡。我們的奔跑也被慢速播放，優雅從容地閃過一切危險。我不知道我們跑了多久。
終於我們抵達了對街，他把我甩進一個安全的藏身處。我拉住他的手，想看看他是誰，想
跟他道謝。但當他一轉身過來看我，夢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