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煮飯。
如果假日我有回家，如果接下來沒有重大考試，沒有報告要交，我就會為家人準備晚餐。
我不是一個很厲害的廚子，只是單純的喜歡煮飯這件事，也可以說是喜歡大家一起在家裡
吃飯。四個人圍著方桌，邊把飯扒進嘴裡，邊看電視。光是這樣，就足以讓我不想再離開
家裡。
我習慣吃完午餐後，到書房裡讀點書，或玩電腦，或趴著睡一下。家人在客廳的談笑聲會
傳進房裡，使我難以專心或真正睡著，但我喜歡這樣。在一兩個小時的半睡半醒或走馬看
花之後，我會出門，騎機車到附近的黃昏市場買菜。
通常我都把機車停在水果攤前面，水果攤老闆吆喝著問好，「嗨，成大的！」很大聲，我
難為情地笑笑、揮手。從小就喜歡逛傳統市場，雖然地上總是潮濕，血水魚鱗四處噴濺，
有時有老鼠從角落竄出。但是在裏頭的一切，都是有溫度的。離開時，水果攤老闆會笑著
問「今天不買水果啊？」我也笑答「家裡有了啊！」我也常因此知道我阿嬤下午在這裡買
了什麼，或是她有沒有來菜市場。人情是一種不可忽略的熱源。
高中以前都是跟母親去採買晚餐食材，一面選菜，一面講述學校的事情－－成績、社團、
活動。我永遠記得，母親要我們好好享受學生生活，讀自己想讀的書，參加喜歡的活動。
她從小為了家裡，必須半工半讀，讀得也不是自己喜歡的科目。第一次聽到她說這些話時
，內心有點愧疚，毫無邏輯，只是覺得自己又耗費了母親半輩子的時光，結果我竟然在享
受她所不能擁有的生活。那陣子彼此關係有點緊張，其實我是對自己生氣的，卻是母親承
受我尖銳的話語。
直到又長大一點，我才終於可以從那些話中理出頭緒。那不是抱怨不是施壓，只是單純地
疼惜，希望我們不留下遺憾，在最青春的時光裡。我開始試著為他們做些什麼，開始敢於
勾勒自己理想。對於未來的規劃，三心二意、模糊不定，卻有更大膽的想像。
大學之後的暑假，通常是我自己買菜。如果母親比較早下班，她會陪著我去菜市場，像以
前一樣。如果比較晚到家，我會盡量讓父母親一進家門，剛好可以開飯。隨著下廚次數逐
漸增加，我慢慢可以掌握準備一頓飯的時間，也很少再漏掉什麼細節。暑假剛開始時，我
就曾經煮好三杯雞卻忘了放九層塔，湯沒調味，米跟水都放進電子鍋，卻忘了按下開關。
好像長大，我常這樣想。
買菜回家之後，要整理肉跟蔬菜。先汆燙排骨，把用來煮湯的青菜（比如蘿蔔、苦瓜）削
皮切塊，然後直接丟進湯鍋，倒進可以覆蓋過食材的水，蓋上鍋蓋，放入電鍋，倒兩杯水
在外鍋，就可以放著不管。接著把其他要炒的青菜放進菜籃泡水，有些不用，沖過之後就
可以切塊放在一旁備用。如果是雞腿，就必須先汆燙（阿嬤說抹鹽泡水就好）；若是五花
肉，則是取決於料理方式，滷的話我都整條放進去燙過，再切塊。炒者，則切塊，沖以清
水，直接入鍋，類似乾煎，但可以逼出五花肉的油脂，而其本身會變得較有咬勁。
最後就只要把各種材料，按部就班地放入鍋內，添上適合的調味。此時通常是憑藉以往看
父母阿嬤下廚的記憶：麻油不能太早放會苦，蒜頭黑掉會苦，起鍋時滴點香油提味，米酒
太多要把酒精煮掉。第一次自己下廚時，趁著沒人在家，緩慢的挑菜，洗切菜備料，看著
大鍋子深吸一口氣。父親開門了，今天提早回家。他看見廚房的燈亮著，進來之後發現我
一個人看著炒菜鍋發呆。看了看材料，就自己動手煮起來。還不忘提醒我每一道菜要注意
什麼細節。
菜用大火，不要炒太久。他熟練地把苦瓜切塊，跟排骨一起放進湯鍋，加水和鹽巴，放上
鍋蓋。「湯啊，你就放進去然後開火，就不用理它了。」我在一旁遞調味料，洗盤子，洗
砧板菜刀。偷看父親加了什麼東西，加了多少，默默記在腦中。好像只要記住在廚房裡共
度的時間、調味的份量或抽象的香氣，就可以真正地互相了解。
習慣下廚以後，我也偶爾照著食譜做幾樣特別的菜。大部分的成果都不錯，第一次滷肉，
父親說很好吃，接著是日式燉肉、白菜滷、麻油雞……通常父親皆會表示滿意（只要是我
煮的母親就會覺得好吃，因此沒有參考價值），有時驚訝對於我會煮這道菜，有時給點建
議。而有些菜是我特別喜歡煮的，麻婆豆腐更是我的最愛。
首先把絞肉炒香，最好是有點焦焦的，加點薑末，放入豆瓣醬和蔥白一起炒香，接著倒下
切塊豆腐，下點砂糖，還有水，煮滾灑上蔥綠，起鍋滴上香油。但是父親說，倒下豆腐之
後應該要打兩顆蛋進鍋裡，炒散，加水煮滾灑上蔥，起鍋滴香油，才是好吃。這個爭議我
一直無法解決，只好兩種煮法輪流煮。只是每當我端上無蛋版，父親總會有意無意流露鄙
夷之意；若我端上他所偏好的那個版本的麻婆豆腐，他就會吃地特別香。好惡之情表露無
遺，有點幼稚，像是小孩子。
短暫的廚房時光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某次失敗的紅酒燉牛肉。
為了它，經過長期的計畫，我從前一天就準備材料。馬鈴薯牛肉切塊，浸入紅酒，放點香
料和月桂葉，冰進冰箱。隔天馬鈴薯吸收紅酒帶有淺淺的暗紅色，我把牛肉撈起來，裹粉
下鍋煎，還忘記開抽油煙機，弄的廚房煙霧瀰漫。母親不時進廚房關心進度，第一次處理
如此繁複的手續，我顯得有點倉促慌亂。
依循食譜，全部完成之後，發現酒精沒有煮掉。整體味道也顯得詭異而不平衡，酒味太重
，沒有其他食材的香味。我不停回憶所有的步驟，想找出有問題的地方，雖然大概知道哪
裡做錯，但是這件事對我的意義開始變的複雜。那一陣子變得不敢嘗試新的菜色，深怕悲
劇重演，我也忘了錯誤所有好的面向。
能夠讓下廚再次成為快樂的事情，我很幸運。重新認識錯誤，錯誤是好的，告訴我們不必
總是正確，可以放膽嘗試任何事物或組合，勇於選擇自己的生活，追求想追求的，可以慢
慢來。這一切是如此美好。那一次失敗的成果，母親隔天晚上把那一鍋燉肉重新加熱一次
，讓酒精揮發掉，父親再重新調味，吃起來就好很多了。
我喜歡煮飯，因為那從來不只是一個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