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我的剪髮史

作者: paganpoetry (群青日和)   2015-09-05 21:53:57
窸窸窣窣,設計師用梳子分撥我的頭髮;喀擦喀擦,剪刀一寸一寸剪掉毛燥的分岔;嘩啦
嘩啦,水柱洗去人生太多的雜念慾望。回到位子上,設計師用吹風機進行最後的吹整、修
飾,並用髮蠟雕塑我的全新造型。我戴上眼鏡,微笑看著鏡中的自己,彷彿經歷受洗般的
神聖儀式,我是新造的人,生命再度充滿了希望。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叫做剪髮。
小時候我都到住家附近名叫「波菲爾」的美容院剪髮,那時我們一家的頭上大事皆由一位
設計師操刀處理,從我小學入學一路剪到小學畢業。在這六年之間,美容院胖胖的老闆娘
曾經瘦過一陣子,聽說是吃了減肥藥,但隨之復胖。美容院改裝過一次,加盟大型連鎖店
換了名字,而替我剪髮的設計師後來離職了。
起先設計師在夜市賣章魚小丸子,不久收起章魚丸子的生意,在我家附近洗衣店前的攤位
賣起滷肉飯、陽春麵這些小食。食物味道普普通通,但前前後後做了也有十幾年。最後,
洗衣店搬遷,她也收起了店面,開始在餛飩麵店工作。偶爾看見那雙切菜、包餛飩的手,
總想起那雙手曾經拿著梳子分撥我的頭髮,用剪刀喀擦喀擦剪去我那一段快樂無憂的童年

上了國中之後,生活作息、衣著打扮、身體髮膚都在學校管轄的範圍之內,如此對於三千
煩惱絲便也無須煩惱太多。每當恣意生長的頭髮漸漸逾越校規的界線,父親便會騎車帶我
到大舅舅家附近的家庭理髮店剪髮。學生頭不需多說、不能叛逆、沒有個性,只能乖乖任
憑老師傅拿著推剪一路吱吱吱推短,再用剪刀稍微潤飾髮型,最後撲點粉,一切就大功告
成,塵埃落定。後來,老師傅收起生意,移民到美國與家人同住。
失去老師傅後,父親便帶我去市立圖書館附近的家庭理髮店剪髮,洗頭加上剪髮
一張半的小朋友就能輕鬆打發,對於當時家中經濟漸漸陷入困境的我們,是再划算不過的
事情。
一直到成為高中生我的頭髮才開始獲得解放。彼時一位喜歡我的女同學帶我一腳踏入時尚
髮廊,跟她的設計師朋友交代要好好替我打理打理。設計師問我:想要怎麼剪?平常會抓
嗎?後面需不需要推?我聽著這些問題不禁一頭霧水,想不到剪個頭髮還需面對如此「質
問」,一切交給設計師負責不就好嗎?
原來,我已經長大。頭髮要怎麼剪,哪邊長哪邊短,哪邊厚哪邊薄,需要什麼樣的造型,
「我」想成為怎樣的人,此後必須由我自己決定、學會獨立。
後來女同學發現我喜歡男生,便不再和我說話,我也不再去找她的朋友設計師。我轉而來
到士林捷運站附近更時髦的髮廊,每個座位都有一台電視,每個客人都有置物櫃,每一位
設計師都穿得爭奇鬥艷。每次段考結束總會放半天假,有時便跟我最要好,也是最喜歡的
男同學一起剪髮。每次走出髮廊,陽光將他陽剛的臉龐照得清晰,頂上頭毛煥然一新,原
先參差不齊的亂髮理得乾淨有形,頭上飄來洗髮精的香味,我的心就像是被滋潤過的頭髮

每次剪髮前我皆不事先預約、不指定設計師,而是到現場看哪位設計師有空,就
由誰來替我設計。這就像是賭博,遇到好的設計師就能讓太陽放晴,遇到壞的設計師只能
讓烏雲罩頂,回家多多睡覺讓頭髮快快長出來,讓下次剪髮的時間提早到來。但我就是喜
歡這種豪賭刺激的感覺。
有次段考結束我照例去剪髮,店員送上一杯熱騰騰的奶茶。我看著身後的設計師,他在我
頭頂上打量摸索了許久,像是藝術家在面對一張空白的畫布,一塊尚未雕琢的木材。突然
,設計師拿噴水器往我的頭髮噴水,我的頭皮感到一陣暖意,心情便也隨之放鬆。
我對剪好的髮型感到相當滿意。我知道這樣的髮型可以修飾我過於圓潤的臉型。離開之前
,我特地拿了設計師的名片,才發現原來他是副店長。他可以攀到這樣的職位,必定有其
原因,那寒冬中的溫水,就是最好的證明。
初初到花蓮讀大學,人生地不熟,常常回到台北才會剪髮。爾後漸漸融入花蓮生活,回家
頻率愈來愈低,開始在花蓮尋覓剪髮的好去處。應該是在大二那年,學校後門開了間名叫
「美麗人生」的理髮店,設計師是從柬埔寨嫁來台灣的新移民。這位設計師漂亮得像是精
工雕琢的娃娃,瓜子臉配上高挺的鼻、杏核一樣的眼睛、七比三的好身材,隱身在這間理
髮店裡,實在叫人吃驚。我開始在這間店剪髮,偶爾跟設計師閒話家常。有天我問她:「
怎麼會想來台灣呢?」
「那裡很恐怖啊。我不想再回去了。大家彼此殺來殺去的。」設計師面無表情繼續說:「
小孩都會殺掉爸媽呢。」
有一天,當我推開美麗人生的店門,迎面而來的卻不是美麗的設計師。
「她不做了,改去賣檳榔。」新接手的設計師說。
初到高雄念研究所,租屋處附近便有間理髮店。說是理髮店也有些奇怪,設計師
不染不洗不燙只提供剪髮服務,開剪時間大約是下午三點到六點之間,端看設計師心情決
定。雖然只能現場排隊,但客人依然源源不絕,剪到凌晨四五點仍屬正常營業時間。或許
是因為一顆頭只收100元,設計師手藝亦不差的關係吧。
初到高雄的第一年我也在這間店理髮,甚至有次發了瘋,請設計師在髮上剪出「
烤肉架」、「星星」這些稀奇古怪的圖樣,頓時成為研究所同學間廣為流傳的一股笑話。
無奈不固定的營業時間往往令我煩躁,號碼牌的制度有時也形同虛設,臨時靠交情插隊的
大有人在,我便剪斷我與這間理髮店的緣分。
後來透過朋友介紹,我來到左營附近的髮廊給固定的設計師剪髮,一剪兩年直到
畢業。為了擺脫研究所生涯的苦悶,我也第一次挑戰染髮,為我的剪髮生涯增添一些色彩

出社會後回到台北工作,我依然周旋在不同的設計師手中。設計師換了一個又一
個,像是個喜新厭舊的戀人,相信自己還沒找到生命中最契合的另一半。如今我在師大夜
市裡的髮廊跟一位設計師剪髮已經一年多,我衷心希望自己能與他繼續走下去。
在這漫長的剪髮歲月中,我常常自問,剪髮究竟有何種魔力,竟讓我如此著迷。剪髮似乎
不是要緊的國家大事,長了就剪,亂了就理,日昇日落,春夏秋冬,如此而已。然而,剪
髮對我而言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神聖儀式,充滿著濃濃的象徵意味。我喜歡設計師小心翼
翼拿著梳子分撥我的頭髮,剪刀一寸一寸剪掉髮絲時那喀擦喀擦的觸感,還有洗髮時令人
舒緩的頭皮肩頸按摩。
我喜歡剪掉一頭厚重雜亂的毛髮,剪去生活中上的疙疙瘩瘩。
在這漫長的剪髮歲月中,我也慢慢掌握適合自己的造型:兩側剪短,上方打內薄
避免過於厚重,頭髮長度則端看季節決定。偶爾稍作變化,換個髮色,就能改變心情。如
果需要出席正式的場合,抹點髮蠟簡單雕塑髮型。從當年毫無主見的小學生,走過國中髮
禁時期的學生頭,走過高中時期的刺蝟頭,嘗試過大學時期流行的貝克漢雞冠頭、玉米鬚
,我終於掌握適合的髮型,在這漫長的剪髮歲月中,漸漸看清楚鏡子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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