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黃瑜婷
〈一〉寫給離家的丈夫
還疲於掉髮
日日清掃階前落葉
看顧一株老樹
等不到他枯
想燒點雜物
但是火苗不生
要睡
疑無夢
近況大致如此
別無其他不想說的
都寫在信裡
〈二〉寫給南飛的家燕
請勿憂慮。
我守護的燕巢還在
我也還在
屋下堂前那一張木椅
椅子上孱而彎拱的背
你們曾帶來福祉於此
你們喚我的名字
請勿憂慮，這裡並不太冷。
西照沒入巢中
我起身，拔了頭髮
舔濕
順著日光織進巢窩
然後
推門入屋
留下溫熱的木椅
在燕巢下繼續長出年歲
繼續在夜晚
代替我的憂慮
〈三〉寫給幼年餓死的弟弟
煮好一鍋滿滿的白米飯
包子饅頭就要蒸好了
讓我抱著電鍋和你說說話
每個早上中午傍晚我都捏著廟會的米糕
從鄰村跑回來沿路大聲叫你
經過我們一起丟石頭的水塘
還有你最常摔跤的那個轉彎
我捏著米糕一直沒有放掉
跑回家來，我說我要當鬼
數到十，一… …二… …三… …
數到十就可以去找你
你蹲坐著，靠在蓄水的米甕旁
低頭，兩隻小手抱膝
沒有發現我已經慢慢靠近
我大喝一聲
你彷彿聽見了
雙手從膝蓋滑落
垂著頭，然後就不再抬起
包子饅頭已經熟透了
如今白米飯多得可以一起吃飽
然後我們繼續
我繼續當鬼
繼續數到十，就可以找到你
〈四〉寫給戰場中下落不明的兒子
有人撿到你的腳踝
放入瓶中，向海投寄
你的腳踝一定懂得順著日晷
避開暗礁與浮油
突破魚群和海藻
往我們的家來了
我正收拾著你的房間
曝曬棉被、球鞋與衣物
陽光可以殺菌
殺死你的敵軍和同袍
那麼你便能回家
回家來，讓我告訴你
我的淺眠總是夢見
瓶中腳踝輕輕踢著光影
海搖搖晃晃，扯我的衣角撒嬌
一群覓食的海鷗
也羨慕你能永久地飛翔
〈五〉夫的回信
回封信給妳
我還是相信整座森林
不滅的火苗收在我的抽屜
夢的事就交給我了
妳安心睡眠
至於掉髮的問題
還是看個醫生吧
〈六〉燕子回信
還沒飛到目的地就接到婆婆的來信
現在也剛好是黃昏
我們是一群因為怕冷
因為沒有長久溫暖的可能
所以搧涼八月的熱氣
乘著寂寞上升
所以遠行以駝回春日的
婆婆的孩子
野外雜草還堪夠
我們的羽翼尚豐潤，只是
陽光漸漸打亮的部份又將黯淡下去了
能怎麼表達我們是想念的呢？
是不是可以做些什麼
像是不再飛翔的夢
〈七〉弟弟的回信
可是姊姊我已經當鬼了
以後就讓我去找你吧！
〈八〉兒子的回信
母親我仍安好
我是安好地死去的
我的靈魂沒有缺塊
陽光補足曾經遺失的
如今我已然完整
已學會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