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桶　◎林燿德
不必否認，不論你是否想要競選總統
宿醉的夜晚你會遺失部分的生命
記憶被截斷前的最後一句話
依舊駐守在粉碎性骨折的裂口上
把那句被揉皺的話從額間撕下
然後你，一隻帶著厚重頭盔的三觭龍
已經遺失了語言的邏輯；而且
有股無形的力量
阻斷你像哺乳動物的面容繼續演化
你用厚重的頭顱頂開廁所厚重的門扉
冰涼的地磚將你和地球隔絕開來
然後你，環抱白磁的馬桶，試圖
想要從它的洞穴中窺視
這個世界的體腔是否和想像中一般虛無
然後你，看到了
一張蒼白　瞠視著你的臉孔
自地心深處飄浮而出
自地心深處漂浮而出
一張蒼白　瞠視著你的臉孔
你想不起來
這張臉孔　究竟和自己擁有什麼關聯
究竟有哪個世所不知或者
世所公認的名諱
然後你，一隻意識迷亂的古獸
用笨拙的雙臂
環抱那白磁的容器
將這張　陌生的臉孔
泡進馬桶沁涼的水面
感受　被灼傷的快意恩仇
簇擁的氣泡滑越焦臭的髮鬢
突穿了水面
充斥廁所狹窄的空間……
湧入食道和氣管的
是藍色馬桶清潔劑的酸味
那是猶如吞下一大湯匙WASABI
用鋼絲貫穿鼻孔的異常亢奮
這張臉，在深藍色的海洋中融化……
＠　超效LAS潔垢配方
能和污垢迅速結合
每次沖水可將污垢沖洗乾淨
常保馬桶潔淨衛生
＠　高效濃縮配方
可均勻釋出藍色素
效果持續六～七週
＠　不沾手的水溶性網膜
可完全溶解於水中
不傷水箱零件
不留殘質
＠　強效殺菌成分
殺菌，除臭，芳香一次完成
＠　不含磷酸鹽
不污染環境
以上，是你從來沒有閱讀過的
馬桶清潔劑說明書
你曾經撕開軟質塑膠包裝外殼
將那有點黏手　有點驕傲　有點可惡的
藍色團塊
輕率地投擲到馬桶水箱裡頭
但是　現在你終於以身試法，感受到
界面活性劑，抗菌劑，和廉價香精
縻集在排泄物上的黑色幽默吧？
它們和你肺泡中擠出的廢氣
愉悅地交媾　融合
昇華　極樂　飄邈
旋入嘎嘎做響的抽風機口
當然，你不可以每天宿醉
有時候只是因為猛然灌下一整瓶
咳嗽糖漿或者什麼複方甘草合劑之流的
一整瓶甜膩的藥水
怯痰鎮咳
並且滿足五個小時的微醺狀態
135ml的狂歡與神入
可待因的神功能
將夢與現實的畫面缷接
彷彿進入電動玩具的程式
你將自己的容顏
倒映在馬桶的孔穴中
平靜的鏡面
浮現一個個各具特色的女陰；喔，這令
你想起那些做為女陰配件的臉孔
那些高潮時被慾念壓縮的五官
可是　你想不起她們的名字
環抱著馬桶
很想辨識卻無法辨識
很想嘔吐卻無法嘔吐
＜芥子園畫譜＞和＜素女經＞
只是同一回事兒
只是同一種因循的技巧
只是同一款肢體的遊戲
只是同一款肢體的遊戲
只是同一種因循的技巧
只是同一回事兒
馬桶和肉體
正統和異端
性交和自瀆
繪畫，書寫以及肢體的舒張
當然，身為布爾喬亞階級
知識份子的你
不可以每天灌下五瓶咳嗽糖漿
一切宿醉的　迷幻的記憶
迅速在馬桶中沖涮無跡
包括那些意淫的對象
包括那些飽含甜味的嘔吐物
甚至包括那些多餘的妄想和臟器
當然，日常中你並不樂意將
自己的臉龐對著馬桶冥思
你清醒的時刻
會將雙腳均衡地踩上他圓滑的磁框
蹲踞在上頭
就像任何階級的人類後裔
就像一隻腔腸動物的變體新種
不，就像一隻更巨大的
腔腸動物的一具器官
或者零件
沒錯，你光著屁股
活似一隻拔光羽毛的鴿子
蹲踞在赤裸的白磁馬桶上頭
赤裸的白磁馬桶蹲踞在
彎彎曲曲的排水管上頭
這彎彎曲曲的排水管
又蹲踞在大廈排泄系統的上頭
整棟大樓的排水管又，又全部扭結為一體
流進陰森森的陰溝
所有的陰溝
彙集到都市黝暗的底層
你所知覺得電腦網路
盜取了你想像力的羽翮
飛行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張開虛幻的翅翼
終端機的螢幕上拍擊著新世界的訊息
它的慾念環抱著你
它的感官撫慰著你
它的力量插入著你的肉體
它的嘴唇緊貼著你的嘴唇
但是它無法嗅覺
但是它無法蹲上馬桶
但是你不能在空中，水底，陸地上，
房間裡，光碟之外的任何場所
觸摸到它的肢體以及顫抖的性感帶
不過　你卻可以
在胯下的馬桶
聽聞人類的殘渣被捲入
巨大的廢墟循環系統的轟轟噪音
或者 將耳朵貼附在
靜夜的大廈牆壁前，你
也能夠感受到隱匿後壁的管路中
腥臭的悸動。是的
那些新陳代謝的證據
那些日常，刻板，無聊的排泄
那些富有滋味的
秘密行動
蹲踞在馬桶上
你這，自以為是鴿子
的悲慘動物
沒錯，像一隻更巨大的
腔腸動物的一具器官
或者零件
這座城市才是一隻真正的有機體
數以百萬計的白磁口器
伸露在不同的廁所中
以神奇的理性吸引著你
它們早已光裸早已百好姿勢
不虛褪下裙倨
只是，你是否和我一樣憂慮
萬一萬一，不小心將靈魂
排泄到黑黯的城市地層
即使如此，親愛的你認為
又會有啥結果？
也許也不會獵取到什麼神曲震撼
在哪兒，誰也不會發現
比人間更容易腐敗的事物
只是，你可能和我相同
在腹瀉和便秘之間
唯一冥想的焦點，不是
如何消化薛摩斯．韓奈的愛爾蘭白薯
唯一冥想的焦點，不是
如何組絕台灣黃薯
唯一冥想的焦點，只是
向上帝不斷祈禱著神的恩寵
只要求那象徵健康的
軟硬適中並且不黑不白
結實而充滿彈性
秀色可餐的
金黃色糞便掉落馬桶
蹲踞在馬桶上
即使你不酗酒也不亂灌咳嗽糖漿
特別是在便秘的神聖時刻
你總期盼在咒罵任何神聖事物之前
能夠將昨日的自己釋放到
今日的自己之外
但也因此，你容易
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
過氣的犬儒主義者
維持著幾千年來
所謂哲學家專用的愚蠢體姿
儘管在馬桶上的冥思時刻
你沒有必要開口
你沒有必要開口
甚至，還得點一支MILD SEVEN
來掩蓋自己真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