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窮途之犬 .1-2

作者: shmosher (毛蝦)   2023-10-15 02:04:45
阿仁還記得由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光的大沼地,以及防風林和沙丘後的浪花。還有廢棄的混
凝土魚塭,停轉生鏽的水車,太平洋上空的積雲像是撐起蒼穹的純白巨柱。遠處,形似烏
龜的小島慵懶地漂在浪花上。
他在幼稚園的年紀時住過新竹,嬰幼時期還住過美國三年,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無論是新
竹還是美國,都只有哥哥記得,他自己最早的記憶則是東部,還有前往東部的旅程。
首先是睡眼惺忪的梳洗,接著是睡眼惺忪的早餐,然後是睡眼惺忪地爬上車,一路睡到雪
山山脈的另一側才醒來。要前往那座水鄉澤國,需要駕車經過離開臺北盆地的管制哨站,
穿越橫貫山脈的隧道,再沿著完全沒有車輛的舊國道一路開向多雨的東部。
阿仁偶爾會睜開眼睛看一下開到哪裡了,但是每次都只看到隧道的燈。
出了隧道以後,就是遼闊的沼澤濕地,只有緊貼著山腳的地方有舊日堅實的土地留下。老
爸對他和哥哥解釋,高架道路下雖然是一片水鄉澤國,在他小時後都是農舍和良田,路上
假日塞滿觀光車潮。那些道路和稻田如今大多都淹沒在水下。他說以前這裡每逢周末假日
,隧道和高速公路總是塞車塞到爆,而另一條山路則是太多騎機車的猴子,至於濱海公
路...實在太遠。
那裡的風鹹鹹黏黏的,看不到對岸的河口處處有蘆葦和芒草叢生的軟泥淺灘。幾座浮島在
水上靜靜漂著,爬滿牽牛花的樹和竹林生長在土壤堅實處。有時候父親會停下車,拿出舊
式長距離攝影機,叫他們兄弟兩人朝草叢丟石頭,拍攝被驚起的幾百隻白鷺鷥。媽在這種
時候會站在一旁,不悅地瞪著遠方。
打從有記憶以來,阿仁就記得媽總是在不悅地瞪著遠方。
老爸拍夠了以後,他們會下高速公路,通過自動崗哨,開上一條年久失修,遍布裂痕的柏
油路,直到抵達生態觀測站。他們一家人每年有一半的時間會住在這裡,
說穿了,觀測站只是一棟位於殘存的海岸線附近,生活機能極差的木屋。這棟舊世代設施
有一大堆問題。它裝備太陽能板,卻因為效能不佳而總是缺電。雖然有淨水設施和抽水馬
達,結果還是要依賴手動幫浦。除此之外,還有一堆問題:網路不穩、馬桶阻塞、到處都
是蟲,但是他和哥哥都喜歡來這裡,因為除了可以到處探險,還能吃到好吃的。
老爸是名生物學教授。阿仁還在讀幼稚園的時候就會說這個詞了,但是他一直把它理解成
「可以吃到魚肉和鳥肉的老師」,因為每次老爸帶著全家人做所謂的田野調查,後車箱裡
總是會放著偽裝成五金零件的釣竿和弓箭。
在AI協助的後生物工程學崛起的年代,根本沒有學生選老爸任教的主修,所以他絲毫沒有
上課的壓力,就算有,也只要用電腦就行,於是田野調查有時候可以長達整整半年,通常
由晚春至秋末。做為學者,他會在太陽升起前,窗外傳來第一聲鳥鳴時帶著全套裝備出門
,用文字,語音和錄影紀錄,也會進行麻醉捕捉,安裝定位器進行追蹤。
當然啦,很多時候單純只是單純出去抓鳥來吃而已。
媽媽對此總是抱持著消極反感,偶爾歇斯底里的負面態度。有一次,她在傍晚時晃過後陽
台,冷眼盯著正在處理野鴨,滿手血腥的老爸,尖聲說:「吃保育類動物啊?你算什麼留
學歸國的生物學家!偷獵還拉全家人當共犯,下次是要抓台灣獼猴還是穿山甲?我看如果
雲豹沒有絕種的話,你大概連雲豹也吃! 生物學家吃雲豹,操你媽!」
幾陣猛烈的臭罵後,媽用一貫的威脅「信不信我去報警抓你」作為結尾,摔上後門。附近
都是沼澤,不知道她到底能跑到哪裡去。
「媽媽真的有神經病,對不對?」阿仁怯怯地開口。
「小孩子別這樣說自己媽媽。」老爸皺眉,嘴角卻有一絲上揚。
「如果媽真的去報警怎麼辦啊?」哥哥問。
「報警?」老爸忍不住笑了:「那第一個就該抓她。她嘴巴上說得好像她最高尚,但是其
實吃得比誰都還多。你們看這隻,鴨腿這麼肥,她愛死了!」
兄弟倆想想覺得的確如此,就陪父親一起拔羽毛,一邊聽他談起鳥經,從台灣野鳥的數量
目前快要跟漢人遷徙前一樣多,講到雁形目的生態,過去的水禽養殖,還有燒臘店的烤鴨
有多好吃。
「什麼是燒臘店?」阿仁問。他一直聯想到辣椒的辣。
老爸神秘地挑了挑眉。「以前的一種餐廳囉。有很多肉,而且是真正的肉喔!啊,對啦,
那種餐廳的桌子聞起來都有點油油髒髒的。」
「好噁喔!」「嘔!」「油油髒髒的你還吃!」
兄弟兩人又喊又跳,彎腰裝吐,哥哥更是做出嚴重的指控:「That is revolting! 」
阿仁暗暗對哥哥用的艱深詞彙感到佩服。畢竟哥哥在美國有上幾年小學,英文比他好很多

「你們不懂,燒臘店就是要油油髒髒的才好吃。」老爸揮開一隻在頭頂盤旋的飛蛾。「好
咧!今天晚上要弄鴨血酸辣湯!」
「鴨血是什麼鬼!」「聽起來又是很噁心的東西!」「嘔!」
那個夜晚和許多相似的夜晚一樣,像是像是某種毫無邏輯可言的夢境,溫情笑語、水禽冷
知識和死鴨子全部混在一起。晚餐時,和老爸說的一樣,吃得最多的果然是媽媽,她一人
就吃了兩隻烤鴨腿。
三人開了個檢討會,偷偷決定下次去釣她不喜歡吃的魚。
秋天進入尾聲時,觀測所的生活會變得有點不太舒適。細雨降落在這座曾經是沖積平原的
濕地上,站在後陽台放眼望去,不管是西邊的雪山山脈或是近在咫尺的蘆葦和芒草,通通
都隱匿在雨簾之後。每到這個季節,他們就會回家。
定義「家」的人是媽媽,而她所謂的「家」就只能是那間公寓。北極氣旋出問題以後,台
北盆地變得有時候會下起小雪,而在這個季節回到家的媽媽看到雪心情就會特別好。布置
成新英格蘭老式公寓的空間有著裸露的管線和偽裝成灣窗的普通窗戶,客廳還特別設置了
無火電子壁爐,無論是散發的輻射熱度或是搖曳的火焰都以假亂真,只要一下雪,她就會
放起古典樂,燒水沖一壺香料和咖啡因製成的「工.咖啡」(老爸的薪水買不起真的豆子,
他說那是權貴在喝的)在壁爐前坐上一整天。聽老爸說,這間客廳和媽媽年輕留學時住過
的公寓客廳一模一樣。
每逢回到都市,她就顯得正常許多,但是她不躁鬱易怒的時候,人也通常不在家。
阿仁只要早上醒來,看見桌上擺買精心準備到有點過頭的早餐,就知道待會從房間出來的
,一定是打扮得簡潔亮麗,走過就會留下餘香的媽媽。接下來的一整天,家裡也真的只有
餘香而已,因為她只要出門,都會到他和哥哥都睡了才會回來。午餐和晚餐都已經預先準
備好,放在冰箱裡了,通常是咖哩或著燉湯和麵包之類的。
有一次,阿仁問老爸媽媽到底一整天去了哪裡,老爸說: 咖啡廳、圖書館、電影院、畫廊
、餐廳、藝文界的左派朋友家,基本上任何媽媽可以享受文明活動的地方,因為她要像快
要冬眠的熊一樣大吃特吃。畢竟,過幾個月春暖花開時,她又要回到蠻荒血腥的沼澤裡去
了。媽媽最痛恨的莫過於此,所以現在她要盡全力逃避現實。
「那媽媽為什麼乾脆不要跟我們去,留在這裡就好?」
「這個嘛,很簡單,」老爸晃著腦袋說:「女人這種生物的本能呢,就是聽到她們的伴侶
在外面玩得很開心的時候,她們就要不開心了。所以怎麼辦? 這時候有兩種女人,第一種
會對伴侶生氣,強迫他們不要去玩,第二種就厲害了,她們一定要跟著去,把整趟弄得越
不好玩越好!」
「...開玩笑的。」看著阿仁臉上困惑的表情,老爸補了一句。「真的。」
不需要用電腦上課的時候,哥哥通常會帶頭決定當天要玩什麼,可能是樂高積木,也可能
是各種益智棋類,或是一場漫長的連線遊戲,有時候是對戰,有時候是合作。哥哥特別喜
歡老遊戲,他的電腦裡面儲存的遊戲高達近兩百款,再加上老爸年輕時留下來的那些外型
破舊但是狀況良好的阿公級主機,就算玩上三輩子也玩不完。阿仁有注意到,只要哥哥開
始玩「世紀帝國」和「柏德之門2」,爸爸就算忙於工作,也會從書房跑出來旁觀上十幾
分鐘,一邊在旁邊碎碎唸些「伐伐伐木工」、「劍聖轉法師」之類的莫名其妙的話。
在家玩膩了,只要老爸點頭,他們就會外出,通常是去社區的地下街,一人買一杯可樂邊
喝邊逛,所以好像也不太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外出。
臺壹區的地下空間有很多路線用舊台北的地下街。根據老爸的說法,這裡和從前大不相同
;舊台北還在的時候,他只是個高中生而已,那時的地下街暗暗髒髒的,除了往來火車站
和客運大樓的行人以外,還有很多外籍移工和居住狀況不明的老人,跟現在光亮透明的地
下廣場完全不同。圖書館可以消磨掉一整天,溜冰場也不錯,遊戲中心通常沒多少人,客
群都是一些年過五十的懷舊伯伯們在玩賽車遊戲,人數和頭髮一樣稀疏。到了午餐時間,
兄弟兩人就會去美食廣場找東西吃。
他們有試過找老爸一起出來吃午餐,但是老爸很明顯興致缺缺,說那裏聞起來像是他小時
候的素食自助餐廳,滿滿都是大豆沙拉油、豆皮和素排的味道,聞起來很噁心,還有他不
吃假肉。
「但是油油髒髒的燒臘店卻不噁心呢。」出門後,阿仁在電梯裡對哥哥說。
哥哥用一種驚奇的目光看著他。「你長大了,懂吐槽了喔!」
電梯向下。「哪有,我才八歲而已。」
「已經很大了啊,而且明年春天你就九歲了。」
叮。「所以呢?」
「所以,現在都已經十一月了,」哥哥自信地領著他走出電梯,邊走邊說:「等你的生日
過了,你年紀就夠大了,我要帶你去個地方探險。」
阿仁的耳朵豎了起來。「探險?!去哪裡?」
「秘。密。」哥哥神秘兮兮地說:「你記不記得上次你在宜蘭生病?」
阿仁記得。那幾天他都躺在觀測所的床上,要不是發著高燒昏睡,就是瞪著天花板,覺得
那些木頭的紋理在扭動。
「我有趁你睡覺的時候自己偷跑出去。」
「蛤!你好賊喔!」
「這不是重點啦,重點是我那時候找到的神祕地點。我找到了一大~堆好玩的東西,你猜
猜有什麼?」
阿仁搖搖頭。「有什麼? 」
「到時候你自己去看就知道囉,很讚就對了。」
那天晚上,阿仁在半夜醒了過來。他揉著眼睛拉開棉被,在冰涼的空氣中打了個寒顫。雨
聲。窗戶被打開了一半,難怪這麼冷,阿仁心想。大概是哥哥忘了關的吧,每次都這樣。
他才剛想要下床,客廳的方向就傳來了模糊的嘶吼。
「媽回家了。」哥哥說。
「你也醒著喔?」阿仁小聲回應。
「她這麼吵,怎麼可能不醒。我想說有下雨的聲音會比較聽不到他們吵架,才去開窗的。
」哥哥邊說邊從上鋪爬下來。阿仁以為他要去關窗,結果他朝反方向走往門口。
「欸,不要出去啦!」
「安靜點,噓。」
結果哥哥只是想聽清楚他們在吵什麼,聽了幾秒後,還招了招手要他過去一起聽,所以阿
仁有樣學樣,把耳朵貼在門上。
「...沒有說妳不能出門,只是...藥...喝酒...出問題。」老爸的聲音不大,隔著門斷斷
續續的,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媽媽的嗓音比較銳利。「這還需要你跟我講?! 我也知道不行,所這幾週我一顆都沒吃。

「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什麼?!」又是大吼。「想諷刺我是嗎?你以為你很厲害是不是??」
「我又不是那種性格。」
「是啦,都給你講就好了啦!大教授大學者,海外歸國的生物權威,結果想修你的課的學
生一學期也就那麼幾個,會選的人也只是想要一些填充物學分啦!」接下來的就是阿仁往
後十多年會聽的千篇一律,從老公不爭氣到社區和居住等級,再扯到小孩的環境和教育。
老爸開始安撫她,說服她坐下休息喝水,她似乎也真的同意了,因為原先的吼叫已經變成
了漫長的喃喃抱怨。最後媽媽哭了起來。
「我想進行人類會進行的活動不行嗎? 我不想要孩子住在那種危險原始的環境不行嗎?我
只想要大家安安全全的,但是你連這種小小的事情都不肯替我做到,為什麼你什麼都不給
我?」媽媽的語氣再度轉為無力的憤怒,說如果老爸再繼續兄弟倆人下去,孩子遲早會變
成沒有城市居住權的賤民,等到阻隔激進團體和生物恐怖份子的高牆蓋好了,他們就會和
那群社會敗類一樣,被關在世界之外。
「被關在世界之外。」老爸無奈重複了一次地說:「想要住在高牆內的到底是誰呢?妳這句
話真的是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啊,睡著了。」
客廳再有沒有任何聲響。哥哥聳了聳肩說:「好了,吵完啦,這下我可要睡了。喔唷!我忘
了關窗,好冷!」他環抱著身體走去把窗戶關上。
阿仁沒有移開耳朵。他想像著精心打扮過的媽媽,軟綿綿地躺在沙發上昏睡,還有坐在一
旁的老爸苦苦思考著,卻對這一切都毫無辦法。他們可以暫時逃避的觀測小屋或是設計成
美國東岸老式風格的智慧公寓無濟於事,因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們都既不自由,也不
快樂。
雖然哥哥已經關起了窗戶,房間在AI的管理下溫度相當舒適,阿仁還是感到空氣裡充滿寒
意。或許這是因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察覺到了那股壟罩家裡的陰鬱和失望。
作者: cowbaya (靠北啊)   2023-10-17 20:07:00
作者: shmosher (毛蝦)   2023-11-03 22:44:00
最近因為各種原因一直在北美搬家 快settle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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