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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夜深的城市擁有截然不同的面貌，宛若兩個不同世界，這是培雅未曾見過的。以前她
從補習班下課之後，晚上都乖乖地待在家裡，沒有機會從未想過在外遊蕩。
可是她已經無法再跟以前一樣，周遭突來的變化太多，她被迫跟著改變。
好安靜，全世界彷彿只剩下培雅一人。但若細聽還是可以發現很多微小的聲音，偶爾
有遠方傳來的車聲，提醒著人類並未死絕，這座城市跟住民都還活著，只是短暫地沉睡。
等到破曉之後，城市又會恢復慣見的模樣，匆忙而且喧囂。
明天早上還是得去學校，這令培雅原先雀躍輕鬆的心情瞬間黯淡，腳步也不那麼輕快
了。她提醒自己要繼續忍耐，只要撐過明年五月的大考就能跟鬼妹這些人告別。她衷心期
盼這輩子不要再有見面的機會。
夜風輕拂，已經是本該轉換為冬季的十一月末段，可是秋天的餘勁仍然殘留，偶爾還
會突然變得炎熱。幸好今天很涼爽，培雅只需要風衣外套就足夠保暖。
但是不穩定的天氣總是突然降雨，比如現在就忽然下起驟雨，迅速而且激烈，轉瞬間
培雅被雨水打溼，風衣外套擋雨的功能實在有限。
倉促間她想起附近有超商能夠避雨，今天就是在那吃早餐的。她開始奔跑，幸好超商
距離目前的位置不遠，尤其在夜裡那燈火明亮的店面特別顯眼。
培雅在雨中奔跑，終於踏進騎樓，她撥開覆蓋臉龐的淋濕頭髮，再甩掉外套沾附的水
珠，腳邊因此濕了一圈。
培雅稍微整理之後才進入超商，裡頭開著空調，偏冷的空氣令她不禁哆嗦，泛起畏寒
的雞皮疙瘩，心想得趕緊頭髮擦乾免得感冒。就在這麼想的同時忍不住打了噴嚏。哈啾！
「歡迎光臨！」招呼的聲音來自櫃台，男店員像升起的旗竿立起，剛才他似乎是蹲在
櫃台邊所以培雅才沒見到人影。
睡眼惺忪的店員摘下粗框眼鏡，揉揉疲憊的眼睛，慢慢打了呵欠。培雅突然覺得這個
店員有些熟悉，發現就是早上的那名店員，名字好像叫作……傳翰？
怎麼又是這個人？他怎麼還沒下班？張培雅暗暗吃驚，覺得血汗企業真是恐怖。
她拿了三包一組的面紙組合到櫃台結帳，偷偷瞄著店員胸前的名牌，的確是叫傳翰。
傳翰的反應依然制式如機械：「一共是二十五元，收您三十，找您五元跟發票，謝謝
。」
「你早上也來過，我沒記錯吧？」傳翰也發現眼熟的培雅。
培雅點頭，想到傳翰那時候突然的關心，又有那麼一點尷尬了。她手裡握著冷冰冰的
零錢跟發票，在想這種場合該怎麼辦才好？該說些什麼或是什麼都不要說呢？
傳翰搔搔頭，困窘地再次解釋：「早上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如果讓你困擾真的很抱
歉，拜託不要把我當成想搭訕的變態！」
「沒有，我沒有覺得你是變態。」培雅的確不以為這個雞婆的店員有想搭訕的意圖，
她確定不是因為自己太遲鈍而無法分辨搭訕與否。再說，傳翰慌張的反應令她覺得很逗趣
。
傳翰大大鬆一口氣，終於放下心中大石。「那真是太好了。你淋濕了？只用面紙是擦
不乾的，等我一下。」傳翰離開櫃台，快速走進員工室，從中拿出一把小型的紅色吹風機
。
他指著櫃台旁邊的牆壁，「這邊有插座，你儘管用沒關係。」
培雅接過吹風機，在超商裡吹頭髮真的好奇怪。「真的沒關係嗎？」
「真的，反正半夜客人不多，而且稽核人員一定不會出現。這種事不會給我造成麻煩
，放心啦。」
培雅道謝，趁著涼之前趕緊吹乾頭髮，這個場面好違和，今晚她不只是第一次在半夜
裡溜出家，也是第一次在超商裡使用吹風機。
她吹著頭髮，偶爾注意傳翰，店員正在整理收銀機的硬幣。兩人視線不小心對上，原
來傳翰也在偷瞄培雅。雙方似乎都對彼此充滿好奇。
叮咚。有客人進店。傳翰反射性地喊著：「歡迎光臨，關東煮特價中！」
培雅突然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即使這裡頭溢滿咖啡香，仍然蓋不掉那異味。
她張望四周尋找氣味來源，發現進門的是個染著金髮的女孩，穿著屁股幾乎都露出來
的超短牛仔熱褲，踩著高底夾腳拖，上半身則是小可愛配著黑色薄外套。
金髮女孩滿臉通紅，眼神迷茫，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吵死了，這什麼聲音啦！怎麼會在這裡吹頭髮！有沒有搞錯啊！」金髮女孩不滿地
大聲嚷嚷，然後打了一個過份響亮的酒嗝。她四處張望，頭像故障的電風扇快速地轉來轉
去，在尋找著什麼。
「抱歉，你先關掉一下。這女的喝醉了，我怕她會對你發酒瘋。」傳翰壓低聲音提醒
，培雅依言配合。
金髮女孩突然大步邁開，培雅還以為這女的要衝上前跟自己爭執，注意到金髮女孩異
狀的傳翰默不作聲地護在培雅身前。
不過朝著飲料冷藏櫃直奔的金髮女孩讓兩人知道自己多心了。
「那女的住在附近，是這裡的常客。每次看到她一定都是喝得爛醉，沒有一次清醒的
。對了，如果她突然靠近記得要躲開，上次她突然就吐了。」
傳翰小聲地說：「我花了半小時才清理乾淨，不過味道到早上才散光光。」
培雅忍不住摀嘴，好誇張的人。
喝茫的金髮女孩看似要把門把扯下般猛力地拉開冰箱門，胡亂抓了好幾個玻璃瓶裝啤
酒抱在懷裡，然後轉頭要返回櫃台，途中手臂擦撞到一邊貨架，接著腳又踢了一下，幾袋
遭殃的口香糖跟巧克力無辜地摔在地上。
橫衝直撞的金髮女孩終於抵達櫃台，將啤酒一股腦全部放到櫃台上，其中幾瓶朝邊緣
滑落，傳翰趕緊伸手去攔免得玻璃瓶摔得粉碎，結果不巧地碰到金髮女孩的手。
「你吃我豆腐！吃豆腐！」金髮女孩拍桌大罵。
「不好意思，不小心的。」傳翰第一時間道歉。
「你毛手毛腳，趁我喝醉亂摸！我要客訴你、我要告你、我要報警讓你被關！」醉女
嚷著，抓著其中一瓶啤酒想打開瓶蓋，她又抓又扯，嘗試幾次都是徒勞無功收場，居然直
接將啤酒往地上砸。啤酒應聲破碎。
玻璃碎開的巨響嚇得培雅微微一震，啤酒混著金髮女孩身上的酒臭讓就在櫃台邊的培
雅幾乎要被薰昏，忍不住掩鼻。這麼臭的東西為什麼有人喜歡喝？培雅不能理解。
「客人不好意思，真的是誤會。你有沒有被玻璃砸到？」臨危不亂的傳翰試圖安撫。
「你、你管我！這啤酒包裝怎麼這麼差？打都打不開！」金髮女孩突然伸手怒戳傳翰
胸口，看得培雅都覺得痛。傳翰鎮定退後，退出被攻擊的範圍。
金髮女孩又打了酒嗝，抓起另一瓶啤酒，「我就不信都打不開！」她嘴上說要打開，
卻將啤酒又往地上猛然砸落。這次張培雅早有心理準備，緊盯著她的舉動，發現又要亂來
立刻有心理準備，所以沒被嚇到。
令人咋舌的是金髮女孩開始唱起歌，五音不全而且咬字含糊，還抓起提供給客人的免
洗湯匙當成鼓棒，敲著桌面打起節拍。
哭笑不得的傳翰暫時任由這個女酒鬼發瘋，最後胡鬧夠的金髮女孩終於順利地節完帳
離開。
傳翰趕緊拿出拖把跟掃把收拾殘局，櫃台前的地板都是綠色的酒瓶碎片還有黃橙色的
啤酒。
培雅想要幫忙，但被傳翰阻止：「你別過來，被割傷就不好了。」
「你不報警嗎？」培雅拿出手機問。
「沒關係。」傳翰的回答換來培雅的困惑，他再解釋：「還不是時候，等她真的太過
分我再報警。這兩瓶酒再看店長要怎麼處理好了，不知道可不可以算進報廢裡？」
「這樣還不夠過份嗎？你怎麼都不生氣？」
「沒關係。」傳翰故意皺眉裝著鬼臉，「在超商上班本來就什麼樣的人都會遇到，就
當開眼界囉。還好我只是個打工的，不用每天都待在這裡。」
「打工？可是我看你一整天都在上班。」
「一整天？我知道了，因為我是晚上十一點到隔天早上七點的大夜班，所以你才誤會
。今天早上，不對，應該說是昨天早上你來買早餐的那時候，正好是我下班前。
「說到時間，現在凌晨三點多了，你不回家不要緊吧？還是你跟我一樣都是念夜間部
？」
一提到上學，培雅的臉色立刻黯淡下來，低著頭不說話。現在回家頂多只能睡三個小
時，但是比起睡眠，現在的她更想把握這得來不易的自由，享受在外面溜達的少有機會。
「好吧，那我當你不想回家。你頭髮乾得差不多，我也打掃完了。既然暫時閒著，那
來解決生理需求吧。」傳翰提議。
「什麼需求？」培雅疑惑地問。
傳翰咧嘴一笑，跑進員工室裡拿出一個紙箱，然後示意培雅靠近。她雖然涉世未深，
但也不是完全不懂防備的傻孩子，她遲疑著沒有靠近。
傳翰索性直接揭曉箱子裡的謎底，將箱子傾斜讓培雅看清楚內容物，裡面放著數個御
飯糰、三明治、袋裝麵包跟便當。
「這些都是今日到期的廢棄食物，店長讓我自由處置。不介意的話你要吃嗎？就當宵
夜。」
培雅考慮著，不必戲劇性地肚子發出咕嚕聲就讓她知道自己很餓，一整天下來幾乎沒
吃什麼東西，從中午之後就沒有再進食了。
但是要這樣大大方方吃著店家的報廢食物好像也不太好，而且店裡還有監視器，這不
會牽涉到偷竊或侵佔之類的法律問題吧？
「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拿著，鮪魚御飯糰是經典口味也最安全，不想踩到雷選它
就對了！然後是這個龍蝦沙拉口味的，雖然微辣但也不錯，你不排斥吃辣吧？嗯……我看
看還有什麼好吃的？
「太好了，起司火腿三明治，不要看它好像很窮酸，這跟鮪魚御飯糰一樣都是經典，
你也試試。至於便當的話，剩下來的這幾個都不推薦，與其吃掉我更寧願餓肚子。相信我
，真的很難吃。」
「等、等一下，太多了，我吃不完……」培雅雙手捧著傳翰不斷塞來的御飯糰跟三明
治，雖然她很餓，但也不到這種程度。
「不要小看發育期的食慾，得多吃一點才能長高長壯。糟了，這種說法好像媽媽一樣
嘮叨，對不起，你在家裡應該也聽膩了吧。」
培雅頓了頓，搖搖頭：「我沒有媽媽。」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傳翰趕緊道歉，「我總是口無遮攔而已想到
什麼就說什麼，真的不好意思……」
好奇怪，明明在面對發酒瘋的客人時可以那樣冷靜應付，可是這種時候就慌張得像個
小孩子。培雅覺得傳翰這個人很有意思，好像很害怕造成別人的不愉快，總是會很愧疚地
道歉。
培雅想安慰傳翰，跟他說這並不要緊。因為從小就在單親家庭成長，培雅對於沒有母
親這件事雖然不到釋懷，但至少已經習慣了，不會被人提起就會耿耿於懷。
「獅子，你這樣挖苦我就不對了。」但她還沒開口，傳翰又自顧自地繼續說話。
培雅不解地望著傳翰。「獅子？」
「獅子？」傳翰回神過來似地反問，「什麼獅子？」
「你剛剛說了獅子。」
「啊？有嗎？應該是口誤，都是口誤。」傳翰澄清，忽然放下紙箱，到飲料櫃前挑了
兩盒奶茶。「單吃御飯糰太乾了，配點喝的。這個我請，就當剛剛的賠罪吧。我不是有意
要提起你的……總之抱歉。」
傳翰刷過飲料的條碼，從自己的錢包裡掏出硬幣付帳。「不用在意，這個奶茶第二件
打六折所以很便宜。」傳翰插進吸管，喝起自己的那一份，然後蹲下來翻著紙箱，從中挑
出順眼想吃的。
培雅不再追問，抱著飲料跟食物到窗邊座位，雙手抓著御飯糰小口小口地吃起來。雖
然說是過期的，但味道好像跟平常沒有不同。
她真的很餓，不知不覺將兩個御飯糰、一個三明治跟一個袋裝巧克力麵包都吃下肚。
「你真的很餓。該不會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吧？」傳翰湊到座位旁，嘴裡咬著他認為是
經典的起司火腿三明治。
培雅點頭，默默吸了一口奶茶。令她慶幸的是傳翰沒有繼續追問，因為正好有客人上
門，傳翰趕緊跑回櫃台結帳。
培雅確認時間，接近五點了，不過天還沒亮。二姑姑起床都是七點之後，她還有一點
時間可以待在外頭，想要再走走。
傳翰結帳完又回來了。培雅說：「很謝謝你，我要走了。」不知道，這句道別有點難
以啟齒，也許是受了傳翰很多幫忙的緣故吧。
「不要因為快要天亮就放鬆戒心，還是要注意安全。」傳翰提醒，「要保重啊。」
培雅點頭，回到雨後的街上。微涼的空氣清新好聞，她奢侈地用力深呼吸，直到空氣
脹滿肺部才慢慢吐出。倦意還沒有拜訪，培雅踩著水窪，回憶小時候在雨天後跟弟弟一起
玩的遊戲，試圖抓住已經回不去的過去時光。
眼眶突然有點痠，她抹掉不小心滾出的小小淚珠。
為什麼會突然哭了呢？
＊
超商裡只剩下傳翰一人，因此他毫無顧忌地喃喃自語，不必擔心會被人發現。
「獅子。你覺得呢？」
「是啊，是個很漂亮的女生。」
「你確定？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不行，真的不行。」
「不跟你鬼扯了，我要去補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