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雷] 在車上

作者: Epimenides (No.13)   2023-09-23 00:30:31
非常棒的電影
電影很少拍的比原著好,這部是我心目中少數的例外
它將村上春樹的短篇,開枝散葉變成一棵大樹
對我來說,這是一部尋找勇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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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目鰻,以及暗戀山賀的女高中生,都是音的化身
就像女高中生一再的偷偷進入山賀的房間,
音也一再以「述說女高中生的故事」這方法,企圖進入家福的心
藉著女高中生,音跟家福說
「她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我,想了解你真正的想法)
家福好奇「她怎麼進去的,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高中生啊」
「她發揮想像力,賭運氣,在盆栽下找到鑰匙」音這麼解釋
(我發揮想像力,賭運氣,在做愛時說故事給你聽)
而家福的評語「真是粗心的一家人」
簡直就像在說「要是我的話,不會這麼粗心的」
沒錯,他非常細心
「對一個高中生來說,他的房間很整齊」「房間裡一片寂靜」
(就像那輛保養得完美的 SAAB 900)
女高中生音看著整齊無聲的房間,無從下手
(跟家福一樣)
她需要切入點,於是她動手拿走一點東西,也放入一點東西
如果能攪動一些什麼,或許就有向前一步的希望
自慰,棉條,內褲,每一樣都指向「性」
性,是音能打破現狀的唯一途徑
在故事裡是,在現實中也是
音假裝不記得自己講的故事
(這邊我選擇這樣解讀,因為如果她是真的不記得,就太痛了)
在車上,跟家福一起重溫這故事
音很清楚,如果被發現「很多事都會岌岌可危」
(例如她們的婚姻)
「儘管如此,她停不下來」
(她必須繼續述說這個故事)
鏡頭轉到家福的公演,劇目是等待果陀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如果我們分開呢? 也許對我們都好」
這是音與家福之間,沒有說出口的對話
「我們明天就用那條繩子上吊自殺,除非果陀來」
「如果明天他來呢」
「那我們就都得救了」
但果陀不會來,
明天不會來,後天也不會...永遠都不會
等不到的果陀,預示著永遠等不到的,心結的解決
有些影評認為,要理解《在車上》,也要看《凡尼亞舅舅》
我持不同看法
這邊把凡尼亞舅舅(包括等待果陀)的台詞,直接放到音和家福的嘴裡
從這角度理解就足夠
當然,去看是好的,村上的原著去看也是好的,可以把一些點連起來
但我覺得並不是必須,無損電影帶來的感動
戲結束,高槻出現了
女高中生不允許自己在山賀的房間自慰,
音一開始也不允許自己在與家福的婚姻中出軌
但最後,什麼辦法都沒有了
音必須拿出更有力的工具撬開家福的心
她必須把外遇對象帶到家福面前
但,維持井然有序的婚姻,就像維持一台光可鑑人的老車一樣
是家福的執著
他珍惜著這輛老車,珍惜跟音的婚姻
什麼都無法憾動家福的這份執著
在車上,家福獨自聽著錄音帶劇本
家福說
「沒人理解我的感覺,挫折感和憤怒使我夜不成眠」
「我在浪費我的時間」
「我原本可以從生活中收獲到好多,但這個年紀,太遲了」
音的聲音說
「你的判決沒有錯」
「是你不對」
暗潮洶湧又無法前進的婚姻,互相深愛的兩個人,
再加上執著於「井然有序的完美」、害怕「打破平衡」的家福
致命的組合
音提出要不要再生一個小孩,家福否決了
當天晚上,音繼續女高中生的故事
她的前世是一條八目鰻
吸住河床上的一塊石頭,什麼也不做,哪裡也去不了
「直到她消瘦,就像河底的一棵水草」
「甚至不記得自己怎麼死的」
這是音的求救訊號
家福完全明白音想講的是什麼了
是呀,為什麼不再生一個呢
為什麼時間要凝固在這裡呢
看到這想到,我目擊過一個無法面對成員死亡的家庭,
因為不是壽終
沒有人要談,沒人能好好的哀掉,什麼都沒有改變
這樣子,人是會生病的
「一直以來她禁止自己在山賀的房間自慰」
「但如今她無法自己,一邊自慰,一邊眼淚掉了下來」
這邊的重點在眼淚
一般情況下,人是不會一邊自慰一邊掉眼淚的
這個突兀的組合,標記著更深層的情感存在
她的自慰,不是為了性的歡愉,而是悲傷的表達
讓人想問「為什麼在自慰時才有機會流淚」
(為什麼在做愛時才能以說故事的方式表達悲傷)
枕頭上的眼淚,是女高中生要留給山賀的東西
(也是音要留給家福的東西)
直到她發現有人進了屋子
「結束了」「她終於可以停下來了」
「她要成為全新的自己」
到這邊我們可以斷定,闖入者的出現不是意外
而是女高中生以自慰引誘而來
她期待的,就是這個闖入者
藉由闖入者的出現,才能「結束」,才有機會「做全新的自己」
該說悲哀嗎
身在戲劇界的夫妻,必須以這種方式溝通
各種metaphor,各種寓言各種比喻
繞來繞去,就是沒辦法坦率
明明昨晚並沒有睡著,明明剛剛才在查八目鰻長什麼樣子
在音問家福記不記得昨天的故事時
他立刻否認,倉皇逃走,編了一個研討會的藉口
但音沒有放棄,她約了家福回家時好好聊聊
因為,就像那條八目鰻一樣,
她餓太久了,無法再進食吸取養份
她困在女兒之死這塊石頭上十幾年,哪裡也去不了
她必須打破這個僵局
在車上,家福對自己說
「那個女人的忠誠就是徹底的謊言,空有大量修辭,卻沒有邏輯」
音的出軌,傷害了他
確實,以出軌挽救婚姻,邏輯在哪裡?
但,即使是出軌,仍然不足以使家福打開心扉
他要維持婚姻,就像維持那台 SAAB 900 一樣
家福的獨白
「我的生活迷失了,已經無可挽回」
「我的過去一去不復返,但當下,更糟」
「我該為我的人生跟我的愛情做些什麼呢」
綠燈了,在後車喇叭的催促下,他朝家的方向開去
錄音帶中,音說「願主垂憐」
家福說「索妮亞,我很悲慘,如果你能知道我有多悲慘就好了」
音說「我能做什麼? 我們必須過自己的生活」
「我們渡過漫長的白天和黑夜,耐心承受命運給我們的考驗」
錄音帶變成他們進行真正對話的唯一方式
但,不管想傳遞什麼,都不可能傳達得到
因為對方不在場
接著家福上樓
發現了地板上的音
喪禮門口,家福音的家福兩個字被樹遮住了,
畫面上只看得到「音 葬儀式場」
好像在說,家福音這名字,只剩下音,
她是孤單的走的,她跟家福的連結已經斷裂
又似乎在說,這個姓氏代表的幸福家庭早已無處可尋
用眼淚無法憾動的...,用死亡能憾動嗎?
我們只知道
在此之後,家福沒辦法再演凡尼亞舅舅了
* * *
兩年後
陪著遠赴廣島的家福,是錄音帶中的音
「我確信,事實的真相,無論是怎樣,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對事實的無知」
家福踏上了治癒的旅程,但此時的他一無所知
我非常喜歡音說的這幾句話
卡爾羅傑斯,心理學家,也說過「事實總是友善的」
「如果我的假說是錯的,怎麼辦」
「如果我的看法被推翻,怎麼辦」
「這麼想時,就好像事實是敵人似的」
「但,接近真實永遠不會是一件有害、危險、或令人不滿足的事」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說,離事實越遠,就越危險
家福和音,就是個例子
但,要面對事實,對家福來說,太難以負荷
「如果平衡打破,怎麼辦」「如果婚姻破裂,怎麼辦」
他極力避免自己規劃以外的結果
也無法想像「孩子的死亡」「妻子的出軌」怎麼不是他的「敵人」
在一番口舌之後,家福百萬分不情願的,幾乎是沒有選擇的
交出了對車子的控制權
在車上,家福要求美沙紀放錄音帶
音的聲音說
「放下吧,凡尼亞,你聽到了嗎」
(放下對主控權的執著吧,有些東西是要交給上天的)
家福說「我拒絕」
(這句在美沙紀說)
又說「你摧毁了我的人生,我從未活過」
「因為你,我浪費了我人生最好的時光」
「你是我的敵人」
(這些是對音說的,即使她已經死了兩年)
然而第一次坐美沙紀的車,家福就體會到她車開得有多平穩
放手讓別人開車,讓別人握方向盤
(take the driver’s seat,有「控制局勢」的意思)
對他來說是稀有的經驗,意外的,感覺並不糟
他讓美沙紀開車,帶他到排戲場地,再帶他回旅舍
他慢慢放手,將車/自己交給美沙紀
美沙紀不懂什麼戲劇,她「懂的只有開車而已」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日子
* * *
我最喜歡的一幕
是允兒跟丈夫允洙邀家福和美沙紀一起吃飯
即使有著手語/語言隔閡,他們之間的對話和互動仍然坦率、自然、流暢,
時時有微笑和眼神的交流,
允兒笑丈夫長得像食物,連家福都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在這之前他有笑過嗎,我想不起來)
允洙說「有我聽她說話,勝過100人」,
流產的事,允兒跟初次作客的家福和美沙紀說了
允洙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翻譯
允兒的坦率,讓人不禁想
同樣是失去小孩,家福和音,有跟任何人好好談過女兒的死嗎...
我猜沒有,一定沒有
因為一談,秩序可能就會崩解,家福不允許的
允兒的身體不能再跳舞,但她沒有停在這裡
她跟音不一樣,她不是八目鰻
她 goes with the flow,她嘗試新的機會,嘗試演戲
她告訴家福,不用對她特別好,好過其他演員
即使無法說話,即使流過產,即使是身在日本的外國人
她不把自己視為命運的受害者,不認為要受到特別的照顧
她可以看,可以聽
看到的聽到的「有時比語言文字理解更深」
「這就是排練的重點吧」她這麼說
「沒有錯」家福確認了這一點,有點意外她的領悟能力這麼強
演員中她最資淺,卻最進入狀況,她沒有包袱
契訶夫的文字進入了她的心
「讓我之前僵硬的身體有了動作」
「我很高興我鼓起了勇氣」
原來,允許別人進入自己的心,是需要勇氣的
這句話在家福的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
或許,我也可以放手? 可以讓事情發生?
或許,我也可以接納別人? 跟別人談那些一直說不出口的事?
也是這一刻開始,我們看到家福可見的改變
當允洙問「她車開得如何」
家福難得的允許自己表露感受
「開得非常棒,甚至有時我會忘了自己是在車裡」
「我坐過很多人開的車,從來沒有這麼愉快」
「很開心她是我的司機」
如果沒有這次意外的拜訪,這些話他可能永遠也不會講
而這些話,打動了美沙紀
雖然表情沒有透露,但她也開始放鬆了
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狗玩
喜歡小狗的人,從進屋就一直正襟危坐到現在
有狗而不摸,太難忍了
在車上,家福和美沙紀開始有了像樣的對話
這次作客的經驗,讓他們之間的對話互動,
朝自然流暢的方向前進
他們開始講,也聽對方想說的話
這樣的東西,該說意外或不意外呢
讓他們的內心慢慢打開了
這是他們治癒對方,也被對方治癒的歷程
在家福和高槻在車上長談時,家福叫高槻直說無妨,
他信任美沙紀
長談之後,家福第一次坐到副駕駛座上
美沙紀覺察到這些改變
相對的她也如實說出心裡的想法,她不認為高槻在騙人
「因為我就是在一群騙子中長大的」
家福遞給美沙紀煙
「你確定嗎」美沙紀問
幫美沙紀點完煙後,家福自己也點了一根
他們一起抽煙,這一刻,他們跨過司機和客戶之間的藩籬
成為對等的朋友
* * *
雪地這一幕,我認為是必須的
不走到這裡,他們的旅程就不算走完
不把這幕拍出來,這部片就不完整
美沙紀必須重新站在他殺掉母親的現場
家福必須在這 setting 之下
把想告訴自己的話,通通說給美沙紀聽
「我的手是髒的」但家福完全不介意
拉過美沙紀的手,他完全接納了美沙紀這個人
劇末的美沙紀,從家福手中得到這輛車
回頭看,家福從「不願讓別人開他的車」,到「放心讓美沙紀駕駛」
最後將車子的執念整個放手,送給了美沙紀
標記著他從懦弱到勇敢,從緊繃到放手的歷程
這段路,每一步都不容易
卻又這麼值得
謝謝天公伯,在家福困在死巷裡時,讓美沙紀出現
他沒想過,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改變了他的人生
也謝謝天公伯,在美沙紀尋找父親的旅程中,讓家福出現
讓她有機會跟心目中的母親和解,跟自己和解
他們像革命同志一樣攜手,跨出了關鍵的一步
濱口以這部片,對我展示
允許別人進入你的心,允許有些事不在你的控制中
允許自己了解別人...
這些東西的價值
誰都有執著的,主辦單位不也是因為有藝術家出事的前例
才幫家福安排司機嗎
他們不允許藝術家再次出事,家福必須接受司機接送,
這是主辦單位的執著
不過有時候,不管你允不允許,事情就是會發生
像高槻被警察抓走,主辦單位再怎麼不允許,有用嗎
從另一方面看,就像塞翁失馬,
是禍是福,往往難以說清楚
男主角被警察抓走,說禍的確是禍,家福對此也無能為力
但,也正因這件事 (對自己週遭的控制權的喪失)
反而成為他重返舞台的契機
難道這不是天意嗎
在舞台上,他讓索妮亞說服他 「我們會活下去」
他讓這個不斷變動的世界,帶著他去面對他長久以來怯於面對的東西
到最後,果陀仍然沒來救他
但沒關係
他以從自身內部發現的勇氣拯救了他自己
* * *
村上春樹寫的東西我看了不少,這部片也是因他而看
看這部片前,一邊回想故事,好奇著會變成什麼樣的電影
沒想到,比想像中還棒
村上本人怎麼看這部電影呢,他的感受如何
如果有機會遇到他本人,我想問他這問題
看完這部片,思緒紛湧,不得不將它們寫下來
我沒辦法代表其他觀眾發言,
不過,對我來說
在「漫長的白天和黑夜,耐心承受命運給我們的考驗」的空檔之中
看到一部自己喜歡的電影
不禁會想,活著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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